作者:陆放鱼
一道清越更甚七弦的嗓音破空而来,众人回首,竟然是长公主之子——那位从未在春日宴上露过面的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破天荒来赴宴了。
谢枕川此刻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了身紫灰绉纱的雪缎立领对襟长衫,明明是极为挑人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便衬出金昭玉粹的天人之姿来,修长的手指执着一管晶莹剔透的白玉箫,正是“回雪”。
看到谢枕川的第一瞬,梨瓷心中的紧张焦灼便已经不翼而飞,再看到他手中那一管玉箫时,唇角便弯得更厉害了,像是有春光落入其中,映得她双眸愈发明亮。
众人这才知晓方才与琴合奏者是他,纷纷赞道:
“原来是谢大人,怪不得那箫音如此绝妙。”
“*真真是技惊四座,举世无双。”
……
谢枕川微微抬手,这些烦杂的人声便立刻消停了,他波澜不兴道:“不过是听闻琴音甚好,一时技痒,才与梨姑娘合奏一曲罢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怯声怯气的徐梦舒,目光落在“流霜”的琴弦,意有所指道:“徐姑娘若是不满,不妨再试。”
徐梦舒顿时喜出望外,虽说谢大人不近女色的凶名在外,单单是这副姿容,便已是顺天府贵女们可望不可即的春闺梦里人了,更别提他还出身显赫,位极人臣,哪怕她已是阁臣嫡女,仍旧不敢肖想。
能得谢大人合奏,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她迫不及待地坐回琴案前,卸下护甲,再次奏响了此曲。
琴声抚至第一段,众人已经隐隐察觉不对,徐梦舒虽然已经亲眼目睹了梨瓷是如何避开第三弦弹奏《阳春》,但轮到自己时,十指却像生了锈似的不听使唤,习惯性地去拨弄了第三弦,割断了一半的琴弦勉强支撑着,发出较平时更高的琴音。
她仓皇抬眸望向谢大人,只怕盼他以箫声相和,解自己困局。
谢枕川却无动于衷,只是转头与母亲身边的女官说了什么。
好,毕竟梨瓷方才是坚持到第五段,才有箫声相合的,谢大人定是为了彰显公平——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徐梦舒甚至还未再次拨动第三弦,便听得一道裂帛之声骤响,那琴弦再受不住那二、四弦的泛音共振,应声而断。
铮——
徐梦舒神色慌乱,“怎会如此?方才她弹时明明......”
那名女官疾步上前,一手扣住徐梦舒的手腕,一手拿起了她置于琴案上的护甲,甲片中寒光一闪——里边竟然藏了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正好与琴弦的切口处相吻合。
谢枕川目光如炬,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不疾不徐道:“徐姑娘自己做的事,不记得了么?”
梨瓷这才看明白,怪不得徐梦舒方才起身时那么慢,原来是偷偷将将琴弦割断了一半。
她悄声问滢表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周滢顿了顿,觉得自己很难解释,朝小表妹爱怜道:“阿瓷还是别问了,让谢大人来替你说吧。”
濯影司千锤百炼,谢枕川的眼神有如尖冷寒芒,不过扫了徐梦舒一眼,她便已经噤若寒蝉。
“莫非徐姑娘知晓梨姑娘会断弦抚琴的技法,才在自己演奏之后,用藏于护甲中的刀片割断了一半琴弦?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唇边依然含着笑意,哪怕是漫不经心地说着看似玩笑的话语,已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望着那双墨如寒潭深渊、全无半分笑意的眼睛,徐梦舒复又想起了濯影司指挥使大人的名声,还有先前那位略施小计妄图接近谢大人、最后连全家都被流放的贵女,只觉得不寒而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宾客们这才恍然大悟,看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梨瓷,更为钦佩了。
“梨姑娘不仅琴艺高超,气度更是卓绝,实在是德艺双馨啊。”
“久闻徐阁老清名,不想其女竟然是这等行径,实在是有辱门风。”
……
见事情败露了,王知婉也当机立断同她划清界限,“此事我并不知情,我也未曾料到梦舒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先前还替徐梦舒打圆场的嘉宁长公主脸上仍旧脸上笑盈盈的,只是再未看她一眼,吩咐花匠挖出那株赵粉赐给了梨瓷,再未提雪映桃花之事。
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徐梦舒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险些摔倒,最后是侍女过来扶起,她才强忍着泪水,狼狈地踉跄退场。
此处人多眼杂,梨瓷抱着那株赵粉,打定主意稍候再向恕瑾哥哥道谢。
她征得了长公主同意之后,又将赵粉转赠给了周滢,两人一同去温调房听那花匠传授侍弄牡丹的心得。
嘉宁长公主看着落落大方的梨瓷,心中更是欢喜了。
还是女儿家贴心,阿瓷今日不仅替自己挣足了脸面,还揭穿了徐梦舒的伪善面目。
想到自己曾有意此女为儿媳,她不由得将谢枕川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恕瑾,你当初推拒这门亲事,莫不是早看出徐家姑娘这般品性?”
谢枕川把玩着手中玉箫,不置可否。
“今日之事,本宫算是看明白了,往后断不会勉强于你,”嘉宁长公主又道:“只是岑家姑娘的事还未了结,她此刻正在侧殿里垂泪呢。岑家终究与你父亲有旧谊,你去把话说开,也好全了这份情面。”
那玉箫原本正贴着修长指骨轻旋,忽地顿住了。
谢枕川倚在廊柱上,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厌倦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没有拒绝。
只是在去偏殿之前,他特意路过了温调房。
梨瓷蹲在那株赵粉旁,学得很是认真,衣摆和脸颊处都沾了一点泥痕,不过片刻功夫,就把自己从大家闺秀弄成了一只小花猫。
看见谢枕川朝自己走来,她毫不犹豫挥了挥脏兮兮的“爪子”,甜甜开口,“恕瑾哥哥。”
周滢正在认真向花匠请教如何增温催花,并未留意谢大人来了,自然也无人提醒她。
谢枕川唇角微弯,在梨瓷面前站定,又取出袖中素帕来,俯身替小花猫拭干净那一撇胡须。
他状若无意地问道:“今日宴上的吃食还可心?”
明明擦的是她的脸,那双眼睛却也“唰”地亮了起来,汪汪地看着自己。
梨瓷开心地点点头,“是恕瑾哥哥特意为我准备的么?”
谢枕川“嗯”了一声,一边郑重其事地拭去她颊边泥痕,一边低声解释道:“你每日服用的寒玉散虽可暂时压制毒性,但是此药性寒伤胃,山药茯苓粥与香薷饮俱有益脾温胃之效,至于樱桃毕罗……”
隔着轻薄的绢丝,他几乎可以感触到软嫩柔润的肌肤。
谢枕川勾起唇,声音里含了分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是你用膳之后的奖励。”
他手上动作越发地轻了,生怕稍微用力,便要在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留下一点红印来。
看来这义兄妹的身份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的声音比方才的玉箫声更为低回动听,梨瓷不由得有些愣神了,直到听到一声“好了”,才回过神来。
那一点泥痕被拭净,谢枕川有些惋惜地收起了帕子,可不知为何,梨瓷的脸颊还是微微泛起了红。
大概是温调房里太暖和了。
梨瓷以手扇了扇风,乖乖问道:“恕瑾哥哥找我有事吗?”
谢枕川颔首,见她玩得开心,并未再让她净手,而是径直将那管价值连城的“回雪”塞到了满手泥巴的梨瓷手中,轻声应道:“帮我拿好,我去去便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到了四点五十[笑哭]撑不住了,明天请假一天
第75章 玉碎
◎地上白碧双色的碎玉混在一处,像是新春的嫩叶上凝出了霜花,煞是好看。◎
周滢记下增温催花的技巧,抬头看到了梨瓷手里的白玉箫,“这不是谢大人的‘回雪’么,听闻此箫是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九节十目,长约二尺,其声清幽绵长。”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赞叹道:“玉质莹润无瑕,箫身光素无纹,真是当世罕见的玉箫金管。”
梨瓷也低头看了看,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这白玉箫触手温润,映光通透若秋水,就是自己的手指在玉上印了些泥尘,使得白璧微瑕了。
她一边去温调房蓄水池中打水洗净“回雪”和自己的手,一边嘀嘀咕咕道:“我本来答应替恕瑾哥哥保管一会儿的,还没来得及朝他道谢呢,若是这尘土进了音孔,日后吹奏起来便不美了。”
“不妨事的,”周滢看出谢枕川的用心,一边笑一边解释道:“你哪里保管得好东西,谢大人此举不过是做给旁的人看的,你手里拿着他的玉箫,想必再也没有那不长眼睛的过来挑衅了。”
毕竟谢枕川在广成伯府上便对阿瓷极好,两人如今又是义兄妹,她丝毫未觉出异样。
梨瓷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那自己岂不是可以狐假虎威,独自出去玩了?
此时花匠已经讲到了如何防治蛾蝶蚁穴,梨瓷玩玩泥巴还有些兴趣,这些便不爱听了,见滢表姐听得认真,手札上又飞快地落下一行行的字来,她便朝滢表姐比了个手势,握着白玉箫,出门玩去了。
出了温调房的门,外边便有不少精心培育出的花木,美艳但娇贵,连日晒的时辰都要记载分明。
比起这些,梨瓷更爱不远处花架上的垂丝海棠,花梗细长如丝,盛放的花朵微垂,深红与浅红交错,像是打翻了胭脂盒,倾洒在枝头。
花架下设了形制高雅、技法自然的瘿木几,旁边是同色美人靠,天然成趣。若是仰卧在此处,便可观架上千缕垂丝海棠低垂,将天光滤成绯色烟霞,是个偷闲赏春的好去处。
许是此地稍偏了些,此刻尚无人落座,惟有一名侍女手捧食盘,频频回首张望,见到梨瓷,立刻迎了上来,“梨姑娘,这是我家主人替你备下的。”
食盘上是一套琉璃碗碟,碗中装着两枚樱桃毕罗,只是颜色更深些;杯中盛着的却不是香薷饮了,而是琥珀色的酒液,凑近了闻,酒味清浅,还透出一股香甜。
梨瓷见这饮食与恕瑾哥哥先前在宴上为自己备下的大差不差,又听她说是“自家主人”,立刻便放松了警惕。
自己长这么大,还未曾饮过酒呢,大概是侍女粗心弄错了,才将碧玉春错当成香薷饮盛了上来。
梨瓷好奇心大起,立刻趁机抿了一口酒液,只觉得甜香中带有一丝极淡的苦涩,她未曾多想,只当酒液便是这般滋味,又伸手拈了一枚樱桃毕罗来,要压下方才的苦味。
唔,这樱桃毕罗也不如先前宴上的好吃,似乎是用去年的樱桃酱做的,没有了鲜甜的味道。
梨瓷兴致缺缺地吃完这一块糕点,不知为何,竟觉得脑袋有些发晕,赶忙问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呀,我正好要去寻他。”
那侍女低垂着头,低声答道:“他在偏殿暖阁等候姑娘。”
梨瓷走远了几步,这才晕晕沉沉想起来未曾问路,不由得嘟囔道:“偏殿暖阁在哪里呀?”
旁侧杀出一个人影,褚萧和望着梨瓷两颊通红,双眸含光的模样,想起了母妃方才说过的话。
“这瓷瓶里装的是专为女子研制的‘三分春’,中此药者,体内阴阳失衡,有如烈火焚身,令人神智渐失,须得三次得同一男子体/液入体调和,方可解药性。”
褚萧和垂眸看了一眼梨瓷手中的白玉箫,知是“回雪”,这个疯子竟难得在动手前思量了一番。
谢枕川虽然有些棘手,想来不至于为了个新认的义妹而出头;自己若是心情好,还可将她封个侧妃,也算是全了两家颜面。
思及此,褚萧和清咳一声,用带着哑意的嗓音道:“梨姑娘这是要去暖阁?正巧本王也要去偏殿,不如同行。”
梨瓷抬眸望去,是方才宴上那个坏脾气皇子。
她脑袋晕晕的,此刻只能靠直觉行事,反倒更加敏锐了。
“偏殿……远吗?”
“不远,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褚萧和见她生出几分提防来,答毕,便若无其事径直朝前走去。
梨瓷跟在后面三步远的位置,虽然走不太稳,但也极力放轻脚步,不想自己被褚萧和发现。
快行至偏殿时,褚萧和突然出声问道:“梨姑娘去暖阁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