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梨瓷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见哥哥这样说,便感激道:“那就有劳哥哥了。”
她乖乖地起身,退出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见梨瓷走远,谢枕川便直起身子,连演都不演了,坦然自若道:“的确是小伤,不劳梨兄费心。”
梨瑄还巴不得不必自己动手呢,反手将药瓶扔给他,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关上门,他面上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
有自己在,这个茶叶精休想在婚前再见上妹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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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梨瓷同家人一起用了晚膳,便坐不住了,借着消食的名头,悄悄朝东院走去。
两处宅院的院墙打通后,是一处精心设计的花园,中间有长长的回廊,此刻便是封上了回廊处的垂花门,只是廊中花窗依旧,又与谢枕川所居的客房相近,正好可以在那里相见。
皎洁的月华倾泻而下,落在地上,便成了一层银白的薄纱,只是这薄纱又被花窗切割,月影摇动间,当真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拓在青石砖上,好似一幅朦胧的画。
梨瓷提着裙摆,兴冲冲地跑过去,快要到了,却又急急刹住脚步,扁嘴唤了一声,“哥哥。”
梨瑄倚着廊柱,显然是守株待兔多时了,此刻看着妹妹,还好心地给她递台阶,“小瓷来消食?”
“哎呀,哥哥怎么知道,”梨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脸心虚,“我就是随便逛逛,忘记这里走不通了。”
梨瑄当然不会拆穿妹妹,“那便早些回房歇息吧。”
梨瓷点点头,像是被抓到了狐狸尾巴,赶紧溜之大吉。
待妹妹的身影消失在花窗视线之外,梨瑄又转向阴影处,应接不暇道:“谢大人好雅兴,这是消食还是赏月啊?”
谢枕川自紫藤花架下步出,勉为其难地勾唇道:“不及梨兄,只是路过罢了。”
难得看到谢枕川吃瘪,梨瑄心情大好。
今夜,他就睡在这东墙根下了!
第100章 婚前
◎隔着花窗,极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虽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要在短短半月内将一桩婚事操办得体面周全,对富甲一方的梨家来说也不是易事。
那些能用银钱现买的物件倒还好说,譬如明前的西湖龙井、御酥堂的喜饼、江南织造的云锦红绸、瑞祥楼的赤金龙凤镯子,只要肯撒银子,自然能寻来最好的。真正教人犯难的,是那些需要时日打造的定制之物。
譬如婚床,大户人家的婚床都是在女儿小时便开始筹备的,光是挑选制床的木材便需许多功夫,何况檀木阴干三年方能开料,再是精雕细琢、描金嵌玉,十几年的功夫,方能得这么一张。
梨家自然也为女儿做了一张顶好的紫檀月洞门拔步床,只是还在山西,就算快马加鞭运过来,也赶不上安床的吉日,更莫说两人的喜服了。
梨瑄奉父亲之命,这一整日都奔波于京中各商铺之间,先是召集了梨家在京的绸缎庄、首饰铺、木材行等诸位掌柜,又遣人四处搜罗上等的木料与绸缎珠宝,总算勉强凑齐了材料,只是这时间和顶级的匠人却不是有钱便能寻来的,无奈之下,只得重金聘来了近半个京城的木匠绣娘,勒令他们十日之内务必完工。只是这十日的功夫能做成什么样子,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忙了一天一夜,翌日清晨,总算是心事重重地从商行回府。
想到妹妹那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却要穿着仓促赶制的喜服成亲,梨瑄心中便如针扎般难受,恨不得能够长出翅膀飞回山西,替妹妹运回精心缝制的那套喜服来。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马车也行得越来越慢,过了月柳桥后,干脆不动了。
梨瑄掀开车帘,才发现朱雀大街车马如龙,尤以自家府邸门前最为拥挤,一眼甚至望不到头。数十辆满载箱笼的马车排成长队,仆役们正小心翼翼地卸货搬运。
他马车也不坐了,匆匆赶过去,随手抓了一个卸货的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正从马车上卸下一个铁梨木箱笼,腾不出空搭理他,只朝同伴道:“手脚轻着点,这里边的东西可经不起磕碰。”
梨瑄就这么眼见着两人轻手轻脚把箱笼从马车上卸下来,然后又抬入府中。
这可稀奇了,往自家搬东西,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总不会是火药吧?
梨瑄赶忙跟上去,却见管家赵伯笑眯眯地候在门口,口中接连不断地招呼着,“有劳,辛苦了。”
……京师的办事效率有这么高吗,自己才吩咐出去,这就开始卸货了?
“少爷,您可算回来,”像是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赵伯主动解释道:“这都是谢大人送来的回礼,当真是雪中……啊不,锦上添花啊!”
说着,便将礼单交到了他手上。
梨瑄接过厚厚的礼单折子,刚一打开,长长的金粟纸便“哗啦”垂落坠地,他俯身拾起,只见礼单长长的一列,什么和田玉如意、缂丝鸳鸯锦帐、鎏金莲花烛台……一应器物用具,不光精美华贵,更难得的是齐全。
不得不说这厮的“嫁妆”备得不错,他甚至在上边看到了凤冠霞帔和婚床。
既然是谢枕川送来的,应该差不了吧?
他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就近挑了一个偌大的箱笼打开,箱盖甫一开启,里边赫然是一棵足有三尺高的东海红珊瑚盆景,通体赤红如血,枝叶自然舒展,在日光映照下流转着瑰丽霞光。见了这样的稀世珍宝,一旁搬运的力夫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三分,就连赵伯也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有梨瑄顾不上欣赏这红珊瑚,仔细合上箱盖,又赶紧差人去寻那两样东西。
赵伯这才明白过来他在急什么,笑呵呵道:“少爷,谢大人送来的那张拔步床老爷已经看过了,就连他也觉得好,正差人去铺子里唤您回府呢,只待十日后的吉日安床。至于新娘的喜服,绣娘也送去小姐的院子里了,不过绣娘说,那是比着小姐大半年前的身量裁制的,如今看来稍小了些,不过改尺寸还来得及。”
大半年前,梨瑄掐指一算,那岂不是小瓷还在应天府的时候?
他一边庆幸谢枕川这次算是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又暗自咬牙,这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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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绣春今日比平时还早了半个时辰来叫小姐起床。
梨瓷还未睡醒,习惯性地伸出手,配合绣春为自己更衣。只是今日的衣裳似乎格外繁复,里里外外好几层,连手都伸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穿戴得差不多了,忽然又觉头顶一沉。
她嘟囔道:“好重,我不要这个发冠。”
“好好好,”绣春连忙替小姐将凤冠取下,又轻声赞叹道:“这凤冠好生华贵,难得尺寸也正好,谢大人真是有心了。”
这凤冠严丝合缝,想必喜服也差不了。
听见提及谢枕川,梨瓷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灼灼一片艳红,金线绣纹在微光下也熠熠生辉,明明已经是着春衫的时候了,这件却比平日里的衣裳要沉许多,上边缀着的东珠和红宝石更是沉甸甸的,琳琅满目。
她怔了怔,这才辨认出是喜服,顿时清醒了大半,惊讶道:“不是昨日才量的尺寸,今日便做好了么?”
绣春抿唇笑道:“这是谢大人今日差人送来的,您看这金线绣的龙凤祥纹,还有这些一颗一颗精心缝制的红宝石和东珠,哪里是一夜之间能赶出来的?”
听到是恕瑾哥哥送来的,梨瓷原本还有些迷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方才还嫌沉重的嫁衣此刻便成了宽大但轻盈的蝶翼,还未穿戴齐整,她已经就这么拖着长长的裙摆,趿拉着软履,轻飘飘地扑向了妆台。
依本朝律例,成亲时可以摄盛,这身喜服便是以宋锦为底,用金丝银线交织,绣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翎羽纤毫毕现,紧密的绣线泛出熠熠光泽,展翅间似乎可以破帛而出。
肩上的两条霞帔则换作了翟纹,长长的尾羽低垂着,绚烂似云霞,帔边滚着半寸宽的缂丝云纹,沿边缀着三十六颗东珠,颗颗浑圆如莲子,大小分毫不差,在红缎映衬下泛出莹润的珠光;最下端则悬着一枚金玉牡丹坠子,花心镶着鸽血红宝石,确保喜服平整,走动时平添几分端庄气度。
梨瓷呆呆地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一时间竟认不出那是自己,她从不在意穿着打扮,此刻却不由得为镜中人的模样屏住了呼吸,那袭盛装仿佛将漫天红霞都织了进去,甚至不用上妆,便已衬得她肤若凝脂,眸似点漆。
绣春还沉浸在小姐的美貌和巧夺天工的绣工的双重震惊中,好半天,才想起来这身喜服还未着好,便匆匆跟了过来,要替小姐系上衣襟,可才拢上,便发觉尺寸紧窄了些,竟有些扣不上,就连原该垂至脚面的喜袍也短了寸许,露出一截莹白的足踝。
梨瓷第一次遇到穿不上衣裳这样的情况,又赶上了要成亲的节骨眼儿,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是我长胖了么?”
“哪有的事儿,”绣春忍俊不禁,“是小姐长大了。”
只是这尺寸着实小了些,她又唤来绣娘,重新替小姐量体。
那位绣娘拿着软尺绕身,一边量,一边忍不住惊叹,“小姐生得实在太好了,不光样貌好,身段也像是比着尺子裁出来的,腰细得像柳枝一样,这胸脯……”
她自知失言,“哎呀”一声,赶紧在这还未出阁的姑娘面前闭嘴了,可心里却忍不住暗叹,自己见过的新娘实在不少了,却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美人儿,身姿高挑轻盈,纤秾合度,多一分则腴,少一分则瘦,真真是天生的美人骨。
可分明就是那里拢不上了。
见她不敢再说,梨瓷便更为笃定,打定主意今天要少用些晚膳,一定要在成亲前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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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过半,已是月上枝头,正是谷雨时节,夜露浸润的花园里,虫鸣声较惊蛰后更为稠密。
梨瓷这顿晚膳用得格外矜持,便是往日正经吃药禁食时,都不曾这般克制,只略动了几筷子,饭后还坚持要去园中消食。
大概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家人们便也心照不宣地由着她去,就连梨瑄也说自己昨夜忙了一宿,早早闭门歇下了。
梨瓷并未意识到家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天时地利人和,甚至还耐着性子捱到戌时,才往院子里走。
只是今夜是一时兴起,未曾提前与谢枕川约好,梨瓷立在东墙下踌躇,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吸引他的注意来与自己相见。
她想了半天,总算是心生一计,试探地“布谷、布谷”了两声。
她原本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未来得及叹气,花窗处很快便透出了人影。
“恕瑾哥哥!”她惊喜地喊出声,又努力地压低了声音,“你怎的知道是我呀?”
谢枕川微微一笑,也像她一样压低声音道:“我一听便知道了。”
毕竟没有哪家的布谷鸟会大晚上地啼鸣。
梨瓷扬起脑袋,开心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花窗那边的人喉结微动,低低溢出一声轻笑来,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声线却又清润如月下一泠清泉。
谢枕川按下翻墙揉她发顶的冲动,应了声“是”。
梨瓷透过花窗上的纹路看他,神色又认真起来,“我今天试了恕瑾哥哥送来的凤冠霞帔。”
“可还称心?”
“好看极了,就是凤冠太重,压得脖子酸。”
梨瓷掰着手指,悄悄隐瞒自己长胖了、穿不下喜服的窘迫。
谢枕川早有准备,“今日这个是实心的,另备了一顶镂空的凤冠,成婚那日用,便没那么重了。”
梨瓷连连点头,肚子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没用晚膳?”谢枕川关心道:“是胃口不好么?”
梨瓷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又赶紧点了点头。
“我替你诊脉看看?”
谢枕川说着,修长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花窗,银白的月光落于其上,像是白玉一样漂亮。
梨瓷微微睁眼,望着那只玉雕似的手,结结巴巴地拒绝道:“不、不是什么大毛病,过几日便好了。”
谢枕川虽不放心,却也并未勉强,又凭空变出一块小小的桂花糕来,透过花窗间隙递了过去。
梨瓷咽了咽口水,用尽全身力气拒绝,“不、不必了。”
谢枕川眸光一暗,一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濯影司指挥使,此刻却莫名心慌起来。
听闻有些人在成婚前,会莫名烦躁、害怕,影响食欲、睡眠不说,严重者甚至想要逃避亲事。
他不由得心生担忧,阿瓷不会想要反悔,不和自己成亲了吧?
他并未掩藏此刻心绪,垂着眼眸,一脸黯然,月光筛不过浓密的长睫,在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淡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