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胯.下的黑马仿佛被这声命令激怒,嘶鸣着狂奔而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空气,谢真伏低身体,脸颊紧贴马颈,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血液的轰鸣。
黑马不断扭身、急转、腾跃,试图甩掉背上的重压,可始终没能如愿——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天边的云一朵接着一朵地飘过,直到日头西斜。
它的步伐渐渐变得沉重,喷出的白沫打湿了胸前的皮毛,终于,就在它再一次试图扬蹄的时候,谢真松开了所在它脖颈上的双手,大大地张开双臂——
一瞬间,她和马都静止了。
黑马喘息着站在原地,终于不再挣扎,谢真慢慢俯身,将汗湿的脸贴在它的脖颈上,轻声哼起一支古老的驯马调。
马耳动了动,缓慢地低下了头。
“喔——”
周围的族人为她振臂高呼,延冲也翻进围栏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兴奋地将她抛向半空,最后让她骑在自己的脖颈上,威风凛凛地走向谢定端。
“好样的,”谢定端不吝夸赞她,笑着把她抱下来,说:“给它取个名字吧,以后它就是你的伙伴了。”
谢真双颊通红,大汗淋漓,左右看了看周遭的景象,最后指着天边翻腾的流霞,高兴地说:“叫它火云!”
……
吃完晚饭,谢定夷依言带沈淙去往了湖边。
这片湖叫做忽阑瞳,在凤居的传说中它是凤凰的眼泪所化,象征着天神对世人的悲悯,会世世代代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
两人到的时候,最后一缕霞光刚刚沉入远山,深蓝色的天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下,顷刻间便缀满了星辰。
湖面也暗了下来,平静地如同一块打磨过的墨玉,倒映着满天星子,清澈地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踏星往前迈了几步,走到湖边低头饮水,鼻息惊起一圈涟漪,水中的星光便碎成千万片银鳞,晃动着、闪烁着,分开又聚拢。
谢定夷从马鞍边拿下一块披风,铺在旁边茂密的草甸上,说:“坐吧。”
草甸异常柔软,并不硌人,一坐下,青草的气息就混着湖水微凉的湿意扑面而来,沈淙等她点燃篝火过来,靠着她重新坐好,说:“我今天看阿真驯马。”
谢定夷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他便继续道:“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他遇见谢定夷的年纪不算晚,但也不过是匆匆几面,从未与她近距离地相处过,今日看着谢真,他仿佛也看见了她少年时的样子。
谢定夷笑笑,说:“也差不多,不过今日这匹马其实已经被人驯过了,所以阿真才能这么顺利地制服它。”
这一点沈淙倒是没看出来,问:“是延冲吗?”
“也许,”谢定夷道:“她还小呢,我八九岁的时候母皇也不让我骑太烈的马,一直到我出关前,她才亲自选了一匹马给我。”
“——就是踏星的母亲,”谢定夷说起过去的伙伴,语气里还带有一丝怀念,道:“它陪了我五六年,最后死在了东宛的战场上。”
沈淙唇角一抿,环紧她的手臂,说:“现在还有踏星陪着你。”
谢定夷轻轻嗯了一声,另问道:“草原好玩吗?”
沈淙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很好。”
谢定夷含笑道:“难得见你喜欢什么。”
“这里很漂亮,很自由,”沈淙声音低了下去,望向满湖的星光,轻声说:“但主要还是因为你。”
“什么?”谢定夷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假装的,低下头又问了一句,沈淙不肯说第二遍,不轻不重地嗔了她一眼。
谢定夷道:“我真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沈淙仰面看她,瓷白的肌肤被篝火照得暖融融的,拉长声音道:“我说——”
谢定夷同他对视,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但沈淙顿了半息又不说了,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他难得没有害羞,亲完后还直直地看着她,谢定夷嘴角笑意渐缓,微微抬手,同他自然而然地拥吻在一处。
天际有流星划过,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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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日子恣意而又舒适,过了十来日,就到了三月燎祭的日子,这也是谢定夷此行的真正目的,回到故土完成燎祭,告慰先祖天下大定,四海初平。
比起崤山上的篝火堆,草原上的要大上一倍不止,仪式也更为古朴,族中的老者担任了礼官一职,脸上画着繁复的图腾,用火把点燃了手中的茜草笔。
苍老的指节握笔微垂,在谢定夷的额间落下了第一笔。
一点锐利的殷红自眉心刺入,如利刃破开凡俗之相,在皮肤上留下灼烧般的痕迹,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响,顺着笔尖从眼尾飞扬而起,化作燃烧的冠羽。
密集的鼓声渐渐加入了其中,古老的祝歌从每个人口中响起,随着最后一根尾羽延伸至下颌,数支火把被投入了高高的篝火堆中。
沈淙被庄华贞拉进了人群。
“许愿吧,”庄华贞顺手递给他一根枯枝,说:“跟着塞真,很灵的。”
众人环火而行,走了三圈左右,谢定夷率先将手中的枯枝丢入了火堆之中,望着那熊熊的烈火闭上了眼睛。
燎祭意在团圆,但她此刻也没有谁要团圆的了,逝去的人会顺着火焰回到故土,活着的人还伴在她的身边。
只愿从今往后,四海平定,承平休戈。
第96章
燎祭后的第三日,谢定夷等人踏上了回梁安的路,谢定端带着谢真送了他们一路,一直到内城门口才开口作别。
谢真依依不舍地摸摸踏星,又一一和宁荷、纫秋还有沈淙等人作别,最后抱了抱谢定夷,一步三回头地往马车上走,边挥手边道:“姨姨,记得再来找我玩!”
谢定夷笑着点头,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
返程不用经过晋州,过了内城直接走水路便好,所以和来时的道路略有不同,而他们此次踏入的内城叫做晖台城,当年整顿燕济残兵,又兼之攻打东宛的时候谢定夷曾在这里驻扎过一年之久,所以对城中各个街巷店铺还算熟悉。
住进客栈后,她又想起当
年常去的一家酒肆,临时起意决定乘兴而行,带着沈淙一起出去寻找。
许是燎祭刚过,城中热闹非凡,四处都是行走的摊贩和游人,几人在人潮之中涉来涉去,终于寻到了当年那条老街。
谢定夷打仗的时候不常出营,只有实在烦闷的时候会出来喘口气,这个酒铺就是她最常来的地方,还记得掌柜的是一对同胞兄妹,和她年纪相仿。
“好像是这。”
当年那个小小的酒铺如今已经成了一幢三层高的酒楼,匾额上写着长亭柳色四字,店内也是座无虚席,热闹非凡,谢定夷抬步踏入,一伙计就迎了上来,笑道:“客官请上坐。”
谢定夷边跟着他往前走边问:“你们掌柜的呢?”
那伙计道:“掌柜的在楼上呢,您认识我们掌柜吗?”
谢定夷道:“算是旧识。”
那伙计将他们引到窗侧的长桌边,笑道:“那您稍坐,我即刻替您去叫去!”
谢定夷应好,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又招呼宁荷和纫秋等人,道:“一起坐吧。”
几人应是,但都不约而同地寻了个略远的座位坐下,不敢真与谢定夷同席。
约莫等了片刻,那伙计就领着一身着青衣,头戴素簪的男子走下了楼,梅瑾之原本还想着他有什么旧识,转身一看,竟是还真是一个多年前的故人。
“你……”他缓步走到谢定夷面前,眼角眉梢俱是不可置信地怔愣,谢定夷不疑有他,含笑起身,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阿珩呢?”
“你还知道回来!”他不轻不重地推了谢定夷一把,眼眶顷刻红了,道:“我还以为你死在战场上了呢!”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周边有相识的熟客,看到这一幕纷纷调侃起来,道:“梅掌柜,旧情人啊?”
梅瑾之拂了拂眼角,竟也没反驳,道:“一个没良心的冤家罢了。”
话及此处,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俩之间不对劲了,沈淙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双唇紧抿,眼神也冷得吓人。
不过实要论起来,梅瑾之也没有说错什么,当年两个人确实有一段露水情缘,只不过那时谢定夷并未以皇室身份示人,只说自己是军营里一个普通的兵卒,趁着休沐日出来喝喝酒,甚至还拿化名骗了人家,后来战事紧急,大军连夜开拔,她也没时间回头给他报个信,直接就离开了晖台城。
战场凶险,这么多年没见面,也不怪梅瑾之以为她死了。
“哈哈,”久别重逢却是这么一个尴尬的场景,谢定夷难免有点窘迫,道:“当时走得急,没时间告诉你。”
“事后再回个信总行吧,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住哪,又没有断手断脚,说白了就是没想起我,”他不知谢定夷身份,说话自然也肆无忌惮,道:“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么些年还盼着你的信。”
谢定夷继续打哈哈,道:“不是都以为我死了吗?怎么还盼着?”
梅瑾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指尖点在她的肩膀上,全然将她当作了一个罪该万死的负心人,道:“你说呢?枉我每年还为你烧纸钱,你个没良心的!”
眼看谢定夷被他点得后退了一步,在坐几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时弄雨对谢定夷并不熟悉,只当她是高高在上的承平帝,生怕她一生气就让面前这个人血溅当场,当即就握紧了手。
但显然谢定夷对不知她身份的旧情人不会这么做,只避重就轻地玩笑道:“这纸钱可不兴烧啊,烧了我也收不到。”
梅瑾之美目一拧,又气道:“你说话……”
“这位公子——”沈淙唇角抿做一线,冷冷地打断了他,上前一步挽住谢定夷的手臂,道:“请您自重。”
梅瑾之见他气质不俗,貌美惊人,立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放下手,问:“你谁啊?”
沈淙弯起唇角,分毫不退地与他对视,道:“我同我妻君出行,您道我是谁?”
梅瑾之脸色霎时一变,死死地盯着谢定夷的脸,道:“你成亲了?!”
“不仅成亲了,家中还有好几房侧室呢,”沈淙朝一旁的纫秋扬了扬下巴,道:“喏,这就是妻君近日最喜爱的一个,就连出行都要日日带在身旁,您若对妻君旧情难忘,不若也同我们回去?”
梅瑾之顺着他的眼神看向纫秋,纫秋实没想到自己默不作声也会被卷入其中,正想摆手反驳,却被沈淙一个眼神压得不敢多言,只得道:“哈……是吗……”
宁荷死死地咬唇忍住笑,生怕自己泄出一丝声音。
沈淙生怕火烧得不够旺,继续添油加柴,道:“只是不知道照妻君这喜新厌旧的法子,公子就算有旧情傍身,又能得宠几时?”
“你——”梅瑾之指着已经破罐子破摔一脸坦然的谢定夷,咬牙切齿道:“你好、你好得很!”
他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伙计看了一场好戏,跟在他身后惴惴地问:“掌柜的,那酒还上吗?”
“上!为什么不上!”梅瑾之继续迈步往楼上走,道:“有钱不赚,给我收五倍酒钱!不、收十倍。”
“二十倍,”沈淙自然听到了这故意呛声的话语,朝回来的伙计扔出钱袋,道:“毕竟是妻君的朋友,多的就当请他喝杯喜酒了。”
“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行、行——”谢定夷劝了没一句又在他的冷若冰霜的眼神中闭嘴,抬手扶额,道:“你开心就好。”
喝酒喝到一般,外出送酒的梅珩之回来了,她在路上就听好事的伙计说了来龙去脉,一踏进店门也没去找她哥,而是直奔谢定夷而来,嘴里不住地说道:“哪呢哪呢?”
转过几桌客人,终于在伙计的指引下见到了记忆里的那个人,梅珩之立刻高兴地唤了句:“阿回姐!”
她没给几人反应的机会,直接冲过去和她挨坐了一个凳子,展臂将她抱在怀里。
谢定夷也很高兴,抬手回抱她,唤道:“阿珩。”
“天呐我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这些年我和我哥都以为……”她话没说完,又马上道:“没事就好,我们那些日子真担心死了。”
谢定夷也没想到他们惦记了自己这么多年,真心实意道:“抱歉,当时走得比较匆忙,后面……”
“没事没事,战场凶险,我都明白,”梅珩之安慰了她一句,看向沈淙,道:“这是你夫君吧,我都听伙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