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斥候负责往来传信,或是打探敌情,身量虽然不算魁梧,却敏捷过人。军中的兵卒听说他是从云麾将军手底下调过来的,心中多少抱着试探的心思,在训练场上却连斥候的衣角都摸不到。
他们嘴上说着“点到为止”,心中已然佩服。
斥候叼着草,脱力靠在草垛边,面色显出几分得意。
“你是没见过少将军,她的功夫才好!别说是你*们,便是十个我也胜不过她!”
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军中陪戍校尉与斥候结交成了兄弟。
又一日比试过后,校尉扔过一壶酒,道是今日的彩头,斥候拔开塞子仰头便灌,却不想这酒烈得惊人,顿时呛得弯下腰去,喉间火辣辣的疼。
斥候面色奇怪,啧啧舌尖的味道:“这什么酒?”
校尉便笑:“不怪你觉得呛人,这是关外集市里打来的酒。”
斥候诧异:“关外也有集市?”
校尉还是笑,道一声带你开开眼,斥候不明所以,将信将疑跟着校尉出了军营,却顺着边境的风沙向前,隐隐看到了城墙。
竟是一路来到了边关附近。
守城的兵卒列队在城墙上巡逻,比起以往,这几天多几分闲散的意思。
斥候眯起眼,只见城门不远处,有几十顶牛皮帐篷支起临时的集市,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人正与中原商贩交易。
空气中飘荡着热汤的香气和烈酒的辛辣,边塞的酒极烈,光是闻着便叫人醺然欲醉。
步入其中,油脂的焦香、饴糖的甜腻、牲畜的腥臊混杂在一起,银器与陶瓷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竟显出几分异样的热闹。
校尉:“此处特许互市。快入秋了,他们的牛羊最肥美,也是屯粮的时候。陈郡商贩都愿意这个时候来,双方都不觉得吃亏。”
斥候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怕自己说错话,四周看了许久才开口:“可他们……不是靺鞨人?”
屠城杀降之耻。直至现在,一些人提起当年,仍旧是切齿腐心之痛。
校尉笑了笑,眼中看着那无尽的黄沙滚滚,眼底却寂然:“小兄弟,谁也不愿意打仗。我们这些吃糠米的人,不在这里死了,就得在这里活着。”
边疆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就连黎明显得吝啬,从不会有特别慷慨的日头。
他们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风沙,城墙上代表祯朝的旗帜被风卷起,晃过兵卒的视线,尺来远的城墙下就是被风吹来不知何时死在外头的头骨。
“听说他们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到冬天就会冻死不少人。这些年,他们也消停了不少。”校尉开口。
“从前我们还真不敢和这群狼崽子交易。大概是五六年前,他们中的一些人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中原话,这个集市后来才慢慢开起来。”
斥候不敢说,他从前跟着云麾将军的时候,曾经见过他的女儿云胧秋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像是要把木桩子捅百八十个透明窟窿。
斥候被这杀人的气势惊到,定睛一看,木桩前面贴着一张纸,正写着“靺鞨”两字。
云麾将军虽是朝中主战派,却也不是一味穷兵黩武。斥候曾经听见将军问云胧秋,会不会等到靺鞨不再起兵的那一天?
云胧秋一枪扎穿了木桩:“狗改不了吃屎。”
“……”
有人唤斥候的名字,他这才恍然回神。
斥候一抬头,只见校尉已选好了一匹上好的羊羔毛,靺鞨贩子是一个看起来精瘦的男子,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殷勤推销,眼睛滴溜溜地转。
校尉道:“有什么看得上的,你也挑挑,明日怕没这个店了。”
斥候还是不大习惯在一群异族人中走动,下意识搓了搓手:“怎么?”
“听说最近半年朝中风头紧,这个月云麾将军还要过来。”
校尉说得随意。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次集市了。”
斥候心不在焉,正欲回些什么,霎时一皱眉,耳朵动了动。
声音忽然在他耳中变得很慢。
远处,沉重的马车压过重重的车辙,在侧门把手的兵卒呵斥着什么。
近处,他听不懂的靺鞨方言始终在嘀嘀咕咕,紧接着传来大门缓缓关闭的声响,似乎有机簧的声音,一股渗人寒意顺着斥候的脊背直上!
斥候瞳孔剧烈收缩,仓促回头,方才还在讨价还价的靺鞨商贩们已经变了一张面孔,一柄柄弯刀从货物堆中抽出,抬手劈开就近中原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好似凶兽破笼而出。
“敌袭——!”
这群“靺鞨商人”竟是趁着集市开门之际,打一个猝不及防,预备攻入城中!
时间好似被拉长,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铁骑刀枪的声音仿佛从斥候的太阳穴捅入。
一个巴掌猛地拍向斥候的后脑勺,校尉拉起呆愣的他跑向正在拼死合上的侧门,怒喝:“愣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快跑!”
……
……
斥候听过很多人对他说快跑。
他的母亲叫他快跑,离开他出生的穷乡僻壤;
赏识他的贵人叫他快跑,将荐书塞进他怀里,让他去军中挣个前程;
军中的教头叫他快跑,说若在战场上,他的腿脚系着百千将士的性命。
……
……
此刻又有人对他喊快跑。
在城门即将闭合的生死一瞬,校尉用尽全力将他推入城中。
斥候踉跄扑进光亮处,身后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他近乎僵硬地回了头,正看见一支漆黑长箭贯穿校尉咽喉,沾着鲜血的箭羽在阳光下微微震颤。
校尉向前扑倒的身躯像一支折断的芦苇,重重砸在尘土中,连同着城外的惨叫一同被关在了外头。
再然后,他看见的只有漆黑的城门。
“……”
通体漆黑的骏马上,刚刚一箭射杀校尉的弓弦尤在颤动。
马匹上的人琥珀色的眸子如鹰隼般锐利,轮廓分明的下颌绷出冷酷的弧度,神色冷冷,宛若修罗在世。
他见斥候在最后关头逃入城门,轻轻眯起眼睛,面色肉眼可见地不悦了起来。
底下的靺鞨奴仆跪着,双手高高举起,脊背却在不住地颤抖,不知道下一瞬接过的是靺鞨首领的大弓,还是被迁怒而来、皮开肉绽的一鞭。
清越的嗓音打破此刻肃杀的氛围:“兄长,大局为重。”
马蹄声伴着萨满铜铃的脆响,与男子八分相似的少女策马上前,赫连风虎转头撞见妹妹沉静的双眼,眉头稍松,睨了眼抖如筛糠的奴仆,终是不耐烦地把大弓丢下去,骂了一句靺鞨话。
“还不快滚。”
眼前惨烈的战场已安静下来,道上陈尸数百,赫连天鸦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踏着染血的沙土。
当年一手推动互市的赫连天鸦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
“兄长,在互市之际起兵,就像在酒宴上刺杀主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赫连风虎满不在乎:“妹妹,你是学中原那套学得晕头了。成王败寇,若不趁云家那群人接手陈郡之前动手,攻破这座城墙,还要死我靺鞨多少勇士?”
有舍便有得。
只要能攻破中原,便是一时舍了道义,难道不能补回来?
赫连天鸦陷入沉默,便也不再开口。
血色火光在高高的城墙上疯狂跃动,四处吹起号角,城墙一段一段升起狼烟,烟柱直冲天际,风卷着旗帜在陈郡边关猎猎作响。
“靺鞨的勇士们!”
赫连风虎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靺鞨语在旷野上震荡。
“萨满所鉴,祯人是天生温顺的牛羊!勇士们,去踏平他们的屋舍,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地,做他们的主人!”
千万个声音山呼海啸般响应,围着赫连风虎的靺鞨战士呼嚎起来。
“杀!杀!杀!”
一声尖锐的哨鸣,靺鞨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铺天盖地朝边城席卷而下!
……
……
夜奔。
层云翻涌,如墨汁泼洒,吞没最后一丝月辉,孔成玉的视野里只剩下连绵起伏的山峦。
她的耳畔灌满呼啸的风声,心脏在胸膛里疯狂撞击,好似下一刻就挣脱肋骨的束缚。
君子帖共有二百三十四字。
姜辞盈带来的书共有二百三十五本。
明明是嗜书如命的藏书大家,却在除去太白诗集的每一本家刻书上都烙着一枚血淋淋的印章。
朱砂早已干涸,书上的文字也早已冰冷死去,但此时此刻,那些沉寂数十载的文字重新活过来,如利箭般穿透她的心门。
解开谜题,得到答案那一刻,孔成玉竟失语半晌。
漫长的时光、诡谲的血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蛰伏……真相如惊雷炸响,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孔成玉四肢百骸如浸寒冰。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一刻钟之前,孔成玉攥着揭开谜底的那页纸站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太阳穴突突地跳:“我要见魏危,魏危……魏危在哪?”
长久以来的如令如流令林枕书下意识开口:“巫祝尚在儒宗……先生!”
孔成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屋子里出来。
青石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等回过神来,她已在圣贤梯上夜奔。
琼树一棵又一棵从身边掠过,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遮蔽大片大片的天空,只余几点星光。
孔成玉的喘息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被绊倒,四周漆黑一片,最后一点星光被吞没,眼前只有坐忘峰一盏灯长明。
她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安静的大门:“魏危!”
笔砚相碰,山风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