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危 第151章

作者:晓梦见我 标签: 强强 江湖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正剧 HE 古装迷情

然而自昨日起,扬州的望西人就如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一样,暗巷里的联络无人回应,这显然不同寻常。

贺归之草草拭面净手过后去见贺知途,谈及此事,眉头紧锁:“父亲,会不会是夏先生那边出事了?”

“……”

房间里一片昏暗,贺知途的眉峰隐没在微渺光芒未曾触及的阴影里。

经过这些时日的精心调养,贺知途的双眼已略见好转。白日里能借着薄纱遮挡的阳光勉强视物,只是终究经不起长久消耗,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出过门。

房间里安静片刻,在昏暗中的贺知途缓缓吐气:“不会。”

“夏先生向来谨慎,而且扬州望西人潜伏已久,除了我主,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中全情。就算夏先生当真暴露了,幕后之人也该假装一切如旧,引蛇出洞才是。”

贺归之想了想其中道理,点头应是,又将这些天接触的人、发生的事一一向贺知途汇报。

有些东西须得看图画才看得明白,贺知途强忍不适,在昏暗的光线下翻阅那些图纸,不过多时,细密的刺痛就从眼底蔓延至太阳穴,他呼吸急促了些许。

贺归之察觉什么:“父亲!”

贺知途闭上眼睛,摆了摆手:“无妨。”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贺归之听见贺知途长舒一口气,接着抬起袖子,轻轻擦拭双目因为刺痛而流淌出的泪水。

贺归之犹豫:“父亲,我前些日子打听到桐州有一位神医,有明目清上散一方,能治目赤肿痛、畏光羞明。若是现在快马加鞭前往,求神医赐药,父亲的眼疾或许有治愈的可能。”

“归之。”贺知途声音沉稳,声音沉了些许,有些失望,“大战将至,你却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让你统领山庄?”

贺归之握紧手中日月刀,低头不语。

“贺归之,我知晓你这孩子多情,然而我主大计将成,你如今行事万万要小心,不可被无用之事牵绊。”

说着说着,贺知途缓缓抬起手,隔着白纱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似是回忆起什么,嗓音低哑却平稳。

“行百步者半九十,别忘了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用意,你不是中原人,总要回去的。”

离开房间,贺归之握紧刀柄,大步流星走在日月山庄的长廊下。

长廊中,乔青纨为乔长生写的“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字眼的羊角灯依旧高挂,只是因为风雨的侵蚀,褪去了鲜亮的色泽,变得老旧,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贺归之慢慢停住脚步,他的目光在那些羊角灯上停留片刻,身后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通“快拦着少公子!”“少公子快放下剑!”乱喊,中间夹杂着咬牙切齿的“都给我让开!”。

贺归之缓缓移开目光,与身后那个握着长剑的人对视。

长廊尽头,一株老梅探出嶙峋的枝干斜出,已抽出了绿叶。

“……”

乔长生这些日子实在消减了太多,形销骨立,以至于他站在那些不敢动手的侍卫中央,瘦弱得就像是就这样乘风而去。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刀剑,为了突破日月山庄这些侍卫婢女的近乎圈禁的监视,见到想见到的人,乔长生用布条紧紧裹住自己的手掌与剑柄,提剑至脖颈威胁,锋利的剑刃在他颈间划出细小的血痕,这才一路且进且退,到了贺归之面前。

等到贺归之面前,这对名义上的兄弟再次见面,四周密密麻麻围着的人无一人敢出声,四周安静地让人觉得窒息。

贺归之凝目,抬手叫这些人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阿弟。”

“……”

乔长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声“阿弟”了。

贺归之目光在乔长生的伤口上停留。

“你见到我了,该放下剑了。”

乔长生没有回答。

贺归之走近,解开那绑成死结的布条,乔长生没有反抗,只是怔怔看着他,他在贺归之冰冷的眼睛里清楚地看清自己狼狈不堪的苍白面容。

面前的兄长,在小时候高烧不退的他旁边守候一整夜,温热的手掌一次次为他更换额上的冷巾。

可也是这双手,沾过洗不清的血腥。

“……贺归之。”

乔长生终于开口了。

这些天的晚上,他的梦里一日复一日地出现那些见过的、没有见过的枉死之人,有时是薛家那遍地的尸骸,有时是二十多年的日月山庄,那些鲜血流到一起,那些尸首叠到一块,从薛家变作乔家,又从乔家变作薛家……最后再也分不清。

乔长生夜夜惊醒,往往半眠半醒到清晨,才勉强逃离这梦魇。

他攥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如同被缓缓插入一根针,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那根针在血肉间游走。

明明是扬州的盛夏,可乔长生还是觉得很冷,一股彻骨的冰冷攥住了他,他蜷缩在角落,不得解脱。

然而这样冰冷的痛苦又提醒他,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母亲全都告诉我了。”

乔长生满目血丝,像是走到绝境且退无可退的人,狼狈又绝望的看着贺归之。

“贺归之,收手吧。”

“……”

几乎是下意识的,贺归之皱了一下眉头。

日光渐盛,光线开始变得刺目。贺归之的胸口翻涌着难以平息的躁意。

揭开自己严防死守的秘密与连日来的变故,此刻都化作无形的利爪,撕扯着他素来冷静的神经。

贺归之抬起头来,目光仿佛化作实质的刀锋,仿佛能从乔长生脖颈处细微的伤口,一路切进脏器里,带来刻骨的疼痛。

他缓缓反问:“乔长生,会不会太晚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乔长生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

贺归之向前迈了一步,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长生,你自出生以来十多年,没有一日不是在日月山庄下的庇护下长大。你能活下来,全因为父亲与我费心费力,甚至乔夫人至今还活着,也是因为你还需要一个母亲。这些年你享受着日月山庄为你提供的便利,用着日月山庄为你提供的金银。所以我们杀过的那些人,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吗?你任性行事的这些年,难道不是踩着他们的尸首得来的吗?”

现在说这些,难道不是太晚了吗?

贺归之问他。

如果要摒弃这些,你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乔长生僵硬地仰起头,冰冷的空气被吸入肺腑,他用力地眨了眨眼。

“贺归之,你是靺鞨人,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但你从出生以来就生活在中原,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对这里的感情吗?”

贺归之沉默片刻,才开口:“长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的靺鞨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知征伐的部族。我主仁厚,深知强征暴敛是莽夫之举。中原的礼乐诗书,望西人在这些年也学得不少。”

“这次出发中原,绝不会再发生屠城这等事情。待我主登临大位,正需要有人来消弭靺鞨与中原的隔阂。我可以向主上举荐你入鸿胪寺,你能亲眼看到中原人与我们一样和平共处。”

“长生,你该庆幸,你身上留着与我一半相同的血。”

“……”

贺归之看着乔长生,又像是在看着那个他所想象的未来。

乔长生喉咙里像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无数细密的疼痛从心脏处传来,因为疼痛而颤抖,以至于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还站在贺归之面前。

贺归之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付出的代价太大,手中沾过的人命太多,从他在贺知途的引领下杀了第一个中原人开始,他就被永远禁锢在这条归西路上。

乔长生低下头,握在胸口的手缓缓收紧,几乎讽刺地笑了一声。

“是啊……兄长,我们有一半相同的血。”

因为这层血缘关系,即使乔长生对靺鞨厌恶至极,却始终无法纯粹地去恨贺知途,去恨贺归之。

乔长生抬起头。

“所以你们杀了徐安期,却没有杀我。”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二十一年前,徐前辈来过日月山庄,因为我母亲告诉了他真相,你们杀了他,那我呢?贺归之,告诉我,那我呢?你们为什么不杀我?”

乔长生绝望地看着他,眼底是痛苦不堪的空茫。

“人人可杀。”

他问。

“兄长,可我怎么能活着?”

日月山庄少公子乔长生是名满天下的画中国手,深受学生爱戴的丹青先生。

他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悄悄喜欢的心上人。

与魏危陆临渊游历江湖的那四个月,是他最快乐、最恣意的四个月。

而与此同时,也是徐安期无声无息死在日月山庄的第二十一个春秋。

**

绝望和悲哀太过浓烈,贺归之几乎是倒退了几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满目疮痍的乔长生。

徐安期。

贺归之只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贺知途提起他的死亡,神情且喜且怜。

他伤了贺知途的双眼,使得贺知途二十多年不得不遮掩出门;

他一人杀了日月山庄近半的望西人,差一点就带着乔青纨的求救信逃出生天。

然而贺知途这样一心为靺鞨大业的人,在偶然想起他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中原竟有这样的素冠天才,即便作为敌人,也值得一声赞叹

贺归之此时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百越巫祝曾以慕容氏族的名义前来日月山庄,与乔青纨有过一段不短的对话。他向来谨慎,当时虽然被乔长生拦住,但事后仍然细细盘查了当夜服侍的侍女,得知了乔青纨似乎与魏危有旧。

他前往乔青纨修养的小院,那个常年缠绵病榻女人,却在提起魏危时,半是嘲讽地笑了一声。

她问,你问她做什么?

贺归之眉峰紧紧拧在一起,联想起很多天之前,乔长生曾经与乔青纨说,他有一位心上人。若是魏危就是这个人,就是天涯海角,他也要为乔长生把她捉回来。

乔青纨坐在那儿,贺归之站着。这个出生于故纸堆中的女子,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的记忆像一把生锈的刀,在她脸上刻下复杂难辨的神情。

她回答,可你们杀了她的父亲。

贺归之对日月山庄、对乔青纨、乔长生的掌控最多不过生死而已。关于情义,关于爱慕,他虽并不明白,却也知道自己无法左右。

罕见地,他向贺知途隐瞒下了这件事。

上一篇:定夷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