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从楼上眺望更远处,交错的河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翘角从缭绕的雾气中探出头来,那是扬水边的观鹤楼,徐安期曾在楼边的悬崖上留下剑痕。
隔壁房间躺着还在休息的燕白星与楚凤声,魏危想的却是数月之前,自己和陆临渊乔长生来到这里的光景。
晨色幽幽,魏危这么静静在窗边看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伸出手轻轻环过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
颈侧传来温热的呼吸,两人姿态亲昵,魏危一回头,对上陆临渊正望着自己眼睛,仿佛他一直在等自己回头。
陆临渊穿着件雪色单袍,一时没有说话。他低下眼睛,静静勾着魏危的手指。
“魏危,你是不是不高兴?”
“……”
魏危她抬起手,指尖摩挲过陆临渊散开的长发,清清幽幽的夜息香飘散开,与鲜活的水汽融在一起。
门外,一人轻声敲门,得到回应之后,昨日那位青衣女子的传来。
“巫祝,日月山庄今早有陌生面孔出入。”
第118章 玉骨久成泉下土
江湖人尽皆知,日月山庄的二公子乔长生自小身体不好,庄主常年张榜求医,但凡通些岐黄之术的,都可揭榜入庄一试。
这些年揭榜出入日月山庄的江湖异士不算少,就是姜让尘,也是揭了榜才得到了进来的机会的。
然而这进来的一行人却与以往不同。
日月山庄少庄主贺归之赶到时,为首的男子一改揭榜时唯唯诺诺的模样,颔首端坐太师椅,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手中折起的马鞭。
“……”
贺归之忽然想起自己也有这样一柄漂亮的马鞭。
牛角的手柄温润如玉,末端装饰着黄金与宝石。
可扬州没有西北那么广袤的草原,能叫他挥鞭纵马,驰骋千里。
当贺归之的脚步声停在阶前,那男子才缓缓抬眼。他目光如刀锋般在少庄主身上一掠而过,缓缓起身的动作带着刻意的恭谨,一枚令牌推出,眼睫低垂。
“贺小庄主,仓促见面。小人名为夏辟疆,是我主在扬州地界的行走。”
“……”
这一句话,令贺归之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辟疆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始终未散。
与其兄长夏无疆的无情冷酷不同,夏辟疆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尾泛着病态的淡红,整个人如同浸在血池里淬炼过的玉器,表面温润,内里却透着森森寒意。
贺归之见过令牌,抬手低头,银纹抹额下的眉眼敛去锋芒:“见过夏先生。”
夏辟疆直起身,还是笑:“怎么不见贺庄主来?”
贺归之开口:“父亲的眼睛在二十多年前被人所伤,近日为主上奔波劳碌,旧伤复发,白昼不能视物。山庄事务暂时交于我打理,还望先生海涵。”
夏辟疆闻言轻飘飘啊了一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收起马鞭坐下,取出一支烟斗。
他目光幽幽,却是叹了一口气,贺归之放在双膝上手指很轻地蜷了一下,起身为夏无疆点烟。
微弱的火苗映照着夏辟疆低垂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轮廓。他随意地屈起一腿,另一腿翘起,整个人透着股慵懒的锐气。
“……”
屋内一片死寂,夏辟疆吐出一口烟,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语气里有一种很浅淡的打趣:“是我多心,以为贺知途当了这么多年的庄主,已忘了他不是这里的主人了。”
贺归之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先生今日屈尊来访,想必有要事商谈。”
夏辟疆:“望西人一路从青城来,如今的青城戒备森严,新任的尚书左丞孔山骨贺云麾将军一样是主战派。她若不死,我主大计还要多费一些功夫。”
说着,他抬眼看一眼贺归之,有些惋惜:“说起来,他与贺公子还见过面。早知当初他有这份心思,你早该杀了他才是。”
贺归之蹙眉:“先生……”
夏辟疆笑一声:“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他展开羊皮地图,圈出扬州沃野:“以战养战终非长久之计。中原腹地有鱼盐之利,粮秣之丰,可惜中原皇帝昏聩无能,不配据有。”
“自中原皇帝轻史重牧以来,地方军权也归了州牧,各方心思浮动。而我主已在陈郡起兵,中原边境三郡之兵不值一提,至于天堑荥阳,望西人潜伏已久,也不足为惧。待我主攻破青城,便到水城扬州,我草原之兵马不习水战,还需倚仗日月山庄,直捣开阳。”
夏辟疆说完这些话,看向贺归之,眼角含笑:“我主一直没有忘记你们父子与其他望西人的功劳。待功成之后,你们不必再借着日月山庄的由头隐姓埋名,我主自会将你们这些年的劳苦功高昭告天下,享百世荣华富贵。”
“至于这个山庄,不过是潜伏的权宜之计,自然也不必留着了。”
贺归之一顿,抬起头:“先生,关于山庄之事,还请三思。”
“贺公子这话说得不明白。”
夏无疆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屈指轻叩烟斗,簌簌烟灰飘落,眯起眼睛。
“贺公子莫非真忘了,你们父子是怎么来的扬州,怎么当上的庄主?”
贺归之握紧了刀柄,闭上眼睛,沉声:“先生,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舍弟体弱,还不知内情。”
“舍弟?”夏辟疆闻言,方才还慵懒倚坐的身形直起,气势徒然一拔,冷笑一声。
“贺公子,当年虎豹骑在青城久攻不下,与徐州军艰难交战之际,先主依旧分出一队望西人助你父潜伏扬州。便是你们要留下乔家两个祸患,我主仁善,依旧网开一面。可你那个好弟弟带着百越巫祝搅乱薛家大事,使我兄折于清河。”
提起死在清河薛家的夏无疆,贺归之当即撩起衣摆,单膝跪下抱拳,沉声:“日月山庄上下为望西人二十余载,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此番折损皆归之调度失当,山庄上下愿肝脑涂地,将功折过。”
沉默在屋内漫延,良久,夏辟疆伸手虚扶:“方才得罪,少庄主请起。”
他道:“我兄为大业而死,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百越巫祝。”
自古帝王,以恩威驭将帅,赏罚驭士卒,用命则军政行而战功集,夏辟疆身为望西人中的行走,显然是其中好手。
“上任巫祝早逝,在我主遗计下,百越与中原断交,百越落寞已久,本不足为惧。”
“百越那群疯子一干荣辱都牵系在她们的巫祝身上,她们难得出了一位少年巫祝,自当是拼死维护这体面。”
夏辟疆唇畔已是挂上冷笑。
“可乱世已至,什么巫祝传承,什么江湖排名,比得上封侯拜相,抵得过从龙之功?”
“贺公子,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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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出日月山庄的朱漆大门,夏辟疆身后十余随从不等主子开口,便如墨滴入水,转瞬消融在扬州城熙攘的人流中。
虽是入了秋,扬州的日头依旧烈,夏辟疆不由眯起眼睛。
夏辟疆与夏无疆兄弟二人行事向来谨慎。因为靺鞨人的血统,夏辟疆的眼睛偏浅色,行走扬州时,为掩人耳目,夏辟疆常年用萨满秘术改变瞳色,即便秘药灼得双眼在烈日下奇痒难忍,他也从未在人前显露分毫。
而夏无疆身为靺鞨人,将中原话说得如自小生在这里一般,为了潜伏大业,时常住在三钿铜板的大通铺探听消息。
当时若非百越巫祝误打误撞撞破了薛家事,如今的清河就该有一队人马接应。
想起那位百越巫祝,夏辟疆脸色又阴沉了些许。
他穿过熙攘的街市,七拐八拐拐入一条幽深的小巷,街道商贩叫卖声仿佛也被隔开了一段,他手指刚触及门环,背后骤然响起凌厉的破空之声!
夜息香的清苦气息先于招式飘至。
夏辟疆在瞬息抽出袖口短刀,在转身交手的那一瞬,他心下猛地一沉。
他自信他的功夫在望西人中不算低,然而此时此刻的内力却如入泥牛入海,竟是半点阻拦的效果也没有。
对方这是什么诡异的功法?
来者身法诡谲如鬼魅,无声无息,内力更是深厚霸道,甫一出手,便是执刀锁喉,如惊涛拍岸,劲风未至,刀气已先一步劈至面门。
夏辟疆短刀轮转如银环,堪堪锁住长刀,可对方竟顺势向下猛压,反手便是一刀横挥。
不过三招,夏辟疆已被单手提起,如断线纸鸢般狠狠砸向身后石墙。
“砰!”
血沫自嘴角溢出,视线渐渐模糊。夏辟疆还想要反抗,可钳住脖颈的那只手如铁铸般纹丝不动。很快,他就喘不上气,窒息感如潮水涌来,眼前阵阵发黑,后背更是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脊骨怕是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辟疆终于被松开,他如烂泥般瘫软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额角的鲜血蜿蜒如溪,混着尘土,缓缓流下,刺痛了他本已不适的双眼。
夏辟疆忍痛艰难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少年的衣摆,用的是兖州的缂丝,想来身份不低。
心中盘算不到一瞬,便有人掐住他的下巴硬扭上来,长久持刀的薄茧摩挲着他染血的脸颊,血犹温热,触之黏腻。
对方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又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夏辟疆如芒刺在背,不敢轻举妄动,小巷中一时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
“夏辟疆。”
出乎意料,这双手的主人的声音清冷如玉磬,仿佛与刚刚一下一下拎着自己往墙上砸的人毫无关系。
然而夏辟疆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不可置信地瞪向对方。
怎么可能?在这中原腹地,除了望西人,怎会还有人知晓他的名字?!
钳制他的少年微微偏头,眉如寒刃,眼若深潭,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幽幽冷光,只需一眼,便叫人脊背生寒。
很难形容这样一张脸,非天地造化不能成就,近乎锋利地漂亮,夏辟疆敢保证自己从未见过面前的女子,否则就算是他的眼睛瞎了,也不会不记得这样一个人。
魏危身后响起轻捷脚步声,青衣女子至近前,低头开口:“巫祝,方才散布在城中的望西人已尽数拿下。”
不远处,陆临渊正用绢帕擦拭君子帖,显然刚刚也经历过一番恶战。
等到凑近,看清地上躺着的狼狈不堪的人,陆临渊先是惊讶,随后意识到什么,挑起眉头,唤了一声魏危。
随着这个名字撞进夏辟疆的耳朵,他的眉心像是被刺入一针,脑中飞快转动,一个关于他们身份的答案呼之欲出:“你……你们……”
小巷内,血腥味未能散去,魏危松开对夏辟疆的钳制,后者胸膛起伏,在青衣女子上前扣住他下颌强行止血灌药时,气息已微弱。
然而他还是听清了那百越巫祝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夏无疆死在我手里,你也会一样。”
第119章 我与丹青两幻身
贺归之早上醒来时有些心神不宁,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
望西人在扬州经营多年,自有一套隐秘的联络办法,像昨日那样光明正大地互相见面终究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