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当年我将君子帖给你,告诫你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玉珠一顿。
“陆居安,你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可曾后悔过?”
陆临渊沉默了一会:“没有。”
徐潜山便喟叹一声:“那已经很好了。”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去走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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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盏心灯被陆临渊碾灭在烛火尾端。
火焰的最下面一截其实并不灼热,陆临渊甚至并没有感到火烧的疼痛。
他移开指尖,只见一缕白烟升起。
明鬼峰负责记录的弟子低头,在纸上唰唰唰记下此刻。
【长安四年七月十四,儒宗掌门弟子陆居安于求己崖灭心灯三十二盏】
似有凝固的东西在这一刻融化,明鬼小楼上诸多儒宗弟子面孔都在这一刻生动起来,欢呼声像一阵风一样铺天盖地。
在外人看来,掌门弟子出类拔萃,儒宗掌门渊亭岳立,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乔长生后知后觉,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几声,而后很快掩袖咳嗽起来。
孔成玉则面色平静地抬起手,为她从前深深嫉妒过的人鼓掌。
魏危举起手中杯盏,恰就在陆临渊目光寻过来的时候,他眸中带着璀璨光华,与茶盏撞到了一起。
他朝魏危弯了弯眼睛,唇瓣张合,无声开口。
——等我回去。
魏危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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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忘峰小院。
魏危与陆临渊在桐花树下手谈。
陆临渊披上一件湖水蓝色的香云纱外袍,松松垮垮的衣衫拖到地上。
他坐在那里,像是守着一座渺无人烟的仙境。
魏危也换了一身松快的衣服,秘色绸袍在阳光下微微显出银白色的暗纹。
她指尖缝隙间翻着云窑棋子,淡淡问:“所以,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和我下棋?”
陆临渊刚刚从求己崖下来,就一路直奔着坐忘峰后山那小石潭去了。
等魏危慢悠悠晃到小院外面,陆临渊已是满身水汽地替她开了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衣襟,抬手不经意露出里头白皙的脖颈。
陆临渊好像确实有点洁癖。
魏危算了算,他一天至少要冲两回凉。
他还特别喜欢泡澡。
陆临渊轻笑一声,落下一子:“除了我之外,难道之后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儒宗弟子么?”
魏危:“……”
确实没有。
陆临渊一出场,就犹如天心之皓月。看过他再看那些绞尽脑汁与守灯人斗智斗勇的弟子,就不自觉地觉得差了许多。
陆临渊:“以往历届守灯灭灯要一直到傍晚,那些儒宗弟子一直盯着是为了揣摩招式,积累经验,三十二峰主与掌门在那是职责所在。至于你我,不如在这偷懒。”
魏危:“儒宗的先生也要在一直呆在那儿么?”
陆临渊捻着一子,微微一顿:“你问乔长生?他来去自由,儒宗管不了他,大约他是真的很喜欢看灭心灯吧。”
棋盘中黑白两色厮杀,死活气纠缠交融,啪嗒落子的声音给人一种隐秘的快感。
片刻沉默后,陆临渊轻飘飘落下一字,问:“你和乔长生关系很好?”
魏危眼睛盯着棋盘,淡淡:“乔长生是个君子。”
魏危在见人的第一眼会看那人的眼睛。
所有人的眼睛中都有与他本人有一些相关联的微妙气质。
腼腆者眼中拘谨、强势者眼中狂妄、守成者眼中平和。
然而乔长生人如其名,琉璃君肝肺皆冰雪。
乔长生是个很容易看透的人,又是个很不容易交做朋友的人。
他看起来可亲近,好似很快就能与他做成朋友,可皮囊之下的君子本质是不会变的。
君子无疑是襟怀坦白的好人,可君子有时比坏人更加可怕。
坏人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可君子所认定的事情只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临渊已经从试剑石的阴影下走出,魏危想到乔长生怔怔望着求己崖上的样子,思绪如一颗棋子般落下,不再多想。
乔长生也有自己要过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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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喜欢下快棋,她之后就不再说话,一只手捻着棋子,磕在木质棋盘边角,入神地思量着下一子。
下棋的间隙,陆临渊从旁边的琉璃盏中捡起一颗雕梅花球,喂进魏危嘴里。
魏危毫无知觉地吃了。
等到她打吃六颗黑子,最终赢了陆临渊三十目,发现对方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的时,陆临渊已虚虚握拳,掌心手中黑子落回棋奁,幽幽开口。
“……魏危,我下棋下得有些头疼。”
魏危不假思索:“你头疼是因为湿着头发吹风。”
于是陆临渊被押着又下了三盘。
三盘都被杀得很惨。
陆临渊被魏危杀地七零八落,在求己崖上都不曾疼过的脑仁此时就像被刺扎一般。
复盘时,陆临渊发现全局棋面就是这边被打吃三子,那边被围四子,好不容易利用右下残子争取到与白子近身打劫的机会,得一夕安寝,起视十九纵横,而魏危又至矣。
棋风冷硬,咄咄逼人,丝毫不留活口。
换做十二尸祝那位老怪物,他都要气地跳起来说“不玩了”。
陆临渊对着惨不忍睹的棋局不做声。
魏危见此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膀,安慰道:“你下棋一点也不菜,你比老怪物那个臭棋篓子可好玩多了。”
陆临渊被魏危拍得沉了三下:“……”
他叹了一口气。
等到夕阳西下,太阳快落山了。魏危与手下败将陆临渊一颗一颗收拾云窑棋子,直到最后一颗棋子啪嗒一声归拢到棋奁里。
陆临渊支着头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开口:“求己崖那边大约要结束了。”
魏危嗯了一声,仰头喝干了一盏茶。
日暮夏晚,凉茶沁沁,坐忘峰安静得只有微风吹过沙沙的声响,是个极为静好的时刻。
陆临渊又道:“明天就是中元。”
七月十五,是中原的鬼节。
儒宗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按道理来说,不应当选这样的日子灭心灯。
百越也有类似的节日,但魏危一开始以为是中原这儿风俗不同,没多想。
却不想儒宗安排在中元前夕就是别有用意。
陆临渊下了这么多盘棋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点了点桌子,唇角绽出粲然的笑意,轻声问:“魏危,你想不想看更多心灯?”
魏危放下青瓷茶盏,握着霜雪刀柄的指腹蹭了蹭:“我陪你看心灯,你能不能回来陪我打一架?我今日看你在求己崖上对守灯人那招游龙出海很有意思。”
陆临渊:“……”
“行。”
第40章 满空灯火照天明
魏危一路跟着陆临渊到了无类峰。
这平日里给儒宗弟子上课的地方此时安静无声,只有零星几个仆役、与在这种时候依旧专心温书的儒宗弟子。
一路过来几乎没遇见什么人,陆临渊停在一座学堂前,脚尖一点跃上屋顶。
他微微倾了倾身子,在上头等魏危。
魏危略微一顿,也施展轻功跟上,与他一块站到悬山式屋顶上。
傍晚,风也凉了不少。
一只鸟儿掠过屋檐与山峦,像是落入了一团红色的大火中。
屋顶上的风吹起魏危几缕发丝,她伸手将别在耳后,开口问道:“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临渊不知为何咳嗽了一声:“这里比仁义峰只低一点,视角是最好的。”
魏危闻言看了一眼儒宗的天。
平草屋脊上,鸟雀转着圈归巢。远处天空如水洗一般透明澄澈,傍晚有大片大片开阔浩瀚的火烧云。
魏危与陆临渊安静等了一刻钟,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儒宗三十二峰在肉眼可见中昏暗下去。
四周寂静无声。
忽然,远处有灯火一般的东西一点点亮起来,似晨光熹微,如火在烧,魏危心里不由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