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在魏危与姜让尘聊天时,陆临渊已将全屋的长剑尽收眼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桌前。
“不知姜道长可否割爱。”
冷血染剑,在早晨的阳光下折出一缕冷冷的锋芒。
——正是姜让尘刚刚顺手杀鱼的那把长剑。
“……”
姜让尘没想到陆临渊会挑这把,此剑还没来得及收拾,沾着鱼鳞与腥味,看上去有些埋汰。
纵然是姜让尘,也有些尴尬。
她咳嗽一声,捞起木桶中的葫芦瓢,冷水倾倒而下,一寸寸舔舐到剑尖,显出如月下之海的莹润。
“此剑名为香水海。”
第49章 自祓
魏危闻言顿了顿:“这剑名有些意思。”
《华严经》言:海上生佛国,华藏世界海。
佛经记载世上有九山八海。除第八海外,其余七海湛然盈满,清净香洁,被称作香水海。
一把杀生剑,却取了一个普度众生的名字。
姜让尘微微一笑道:“传闻阖闾命于国中作金钩,能为善钩者赏之百金。有人杀其二子,以血衅金,成二钩,献于阖闾。”
江湖传闻,若要成不世之剑,每一位铸剑师都有些见不得人的法子。
“……”
姜让尘反握剑柄,另一只手的双指缓缓划过剑身,将香水海平托起,递给陆临渊。
“此间房中宝剑成百,只有这把杀心最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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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海是姜让尘自姜辞盈前往儒宗后锻造的第一把剑。
宝剑锻造出炉的那天雪夜,姜让尘大喜大悲。
铸剑室内越来越热,而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于是这个小小的房间留不住她。
姜让尘赤着脚,抱着五尺长剑,走到门外去。
暮色降临,寒风入骨,天上飘起细碎的雪花。
姜让尘穿着单衣,跌跌撞撞行走在风雪之间。
北方冬天的寒风呼啸而过,雪越来越大,盐粒般铺天盖地掉落,她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动。
她跪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长剑插入无暇白雪中。
风声呜咽,雪落无声,长剑铮鸣,待万籁俱寂,姜让尘听到一声熄灭炙热火光一般的喑哑颤鸣。
在暗无天日的铸剑室一下一下敲剑,对姜辞盈的愧疚,对孔怀素的仇恨——从贪嗔痴的第八海,转瞬浸入了无边无际的香水大海。
姜让尘在漫天大雪中缓缓捂住自己的脸。
她在想念姜辞盈。
——此剑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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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海比君子帖稍短一点,份量也更轻,被葫芦瓢中冰凉的水一浇,寒气针砭入骨,竟像一匹光华的绸缎。
姜让尘报价:“看在君子帖的面子上,这把剑卖你五金。”
不算少,但也绝不多,很公道的价格。
陆临渊不由看一眼后面两位的反应。
乔长生是自幼富贵,从不知缺钱为何物,姜让尘就算是报价五百金,他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至于魏危,从头到尾都保持一个表情,她作为百越巫祝对金钱从没什么概念,大约只要东西好,价钱从来不是问题。
……这个家起码得有一个人管钱。
陆临渊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正要拿起香水海,却有一只缀着金铃的手与他一同摁在剑鞘上。
一旁的乔长生一愣,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头戴幂篱,将自己容貌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带着一圈铃铛的手腕。
她另一只手撩起一层幂篱的白纱,隔着一层纱看了一眼面前三人,手腕的铃铛响得清脆。
她从陆临渊说“割爱”时就已进门,一边走走停停挑剑一边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到他们提起君子帖时稍稍有些不解,不由看向谈话的两人,却一眼看到姜让尘手中那把香水海,眼前霎时一亮。
——晨光清明,狭长的剑身远望之如雪光,近看仿若银海生波。
剑客用剑,讲究的就是缘分两字,一眼就看中的宝剑如同情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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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尝试把剑拽过来,然而被陆临渊摁住的香水海如一块巨石,纹丝不动。
她心中有几分纳罕,不过也没多想,转头看向姜让尘,朗声道:“姜道长,久闻其名了。我从开阳赶过来,就是为了买您一把剑。”
“我瞧着这把剑与我有缘,刚刚的报价我听到了,道长与这些人磨蹭许久,不如我出双倍,十金买这把剑!”
陆临渊还没说什么,乔长生已皱眉出声:“做生意自然有先来后到之分,岂能如此行事?”
“你们三人是一块的吧?你说是你们先看中,可有书契?可有旁人作证?口头讲讲,算什么契约?”
少女却吊儿郎当,嘻嘻一笑。
“出门在外,花花轿儿人抬人,小公子就让我一把剑又如何?他日诸位若是来开阳城,我自然好酒好菜招待。”说罢语气一凝,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笑意,“二十金!”
乔长生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一声“你”噎在喉咙里。
陆临渊见此情形,微微一顿,低下头看着手中香水海,叹气开口:“……我好不容易看中一把剑。”
“陆兄!”
乔长生闻言有些焦急,怕陆临渊被富贵所迫,放弃挑中的香水海,心中一急,手也摁在了剑上。
“我出五十金!”
少女眼角一抽,抓着剑的手抖了抖,却硬是没松开。
“七十金!”
从小在金山里长大的乔长生眼睛都不眨:“一百金!”
一百两黄金能换六百贯钱,堆在一起能把这间屋子的四个人一块压死。
戴幂篱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骂道:“有你这么抬价的吗?一把剑一百两金,你失心疯了!”
完全忘了自己也喊出了七十金的天文价格。
乔长生:“我给得起。”
陆临渊闻言看了乔长生一眼。
……管钱那个人至少不能是乔长生。
两边正拒不退让时,一直没出声的魏危抱刀淡淡:“姜道长还没说话呢。”
乔长生和少女皆是一愣,像是这才想起来剑的主人还在这儿呢。
乔长生摁在香水海上的手立马如触电般收回。
姜让尘*在旁看了半天戏,到现在,终于笑眯眯朝幂篱少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位小公子说得不错,先来后到,确实是这位陆公子先看中此剑。”
戴着幂篱的少女身形顿住。
隔着白纱,旁人看不见底下的表情,语气却尤显出几分不甘心。
“这人未必会比我会用剑,道长卖给他,岂不是糟蹋?”
“不会用剑”陆临渊笑了一声,掸了掸袖子,将香水海从她手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那就非姑娘所要关心的了。”
“……”
少女面色变幻,白纱后的眼睛始终紧盯着香水海,沉默半晌,视线终于从宝剑上拔回。
她却古怪地笑了一声,腕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既然这把香水海被你们挑走,那其他宝剑我也瞧不上了。但愿你配得起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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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幂篱的少女走后,姜让尘还是叫他们按照一开始五金的价格付钱,陆临渊道谢,一行人正要离开,姜让尘却叫住了他们。
临近中午,院中的积的一层薄雪已经要化了,无暇白雪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入泥中。
姜让尘立在门口,打个稽首:“多谢这位姑娘点醒我,我刚刚仔细想过,无论师姐如何看待我,我都该去看她一眼。”
“明日我就准备启程,去儒宗。”
临近中午的日光打在姜让尘的脸上,使她常年呆在铸剑室内的苍白面容多了几分暖色。
她道:“我虽不是个正经道士,当年师父也传过我一些法门。我看诸位皆不是普通人,黄白之物这些俗物想必看不上,不如我给诸位算上一卦,了却今日因果。”
见站在最前头的魏危面色平静,姜让尘微微一笑。
“巫咸虽善祝不能自祓也,贫道一片心意,还请巫祝收下。”
“……”
不等她话音落地,魏危旁一左一右的两道视线便如弓箭一般射来!
乔长生的目光是惊疑的,谨慎的。和他谦和的性情一样,即使是同伴不知为何暴露了身份,表面依旧镇定自若,只是往魏危背后挪了一步。
而陆临渊正微笑着,一双桃花眼却冷冷,眼中则不带半点情绪,阎王点名一般盯着她,死寂得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