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陆临渊,我可以看。”
陆临渊一顿,最终还是一点点移开了自己的手。
夏无疆死了,被魏危一刀断首。
从内院那个房间一路走来,四处都是激烈交战的痕迹,有薛府之前留下的,有魏危他们刚刚留下的。血与泪静静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到底出自于何人。
夏无疆他死前凝固的最后一个表情,倨傲与算定一切的神情消失,就像是不可思议于自己所看见的一切——自己居然真的死在了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手中。
魏危擦干净霜雪刀,陆临渊则叹了一口气,有些嫌弃地捡起了夏无疆的头颅,叫远处那些观察了很久不敢出来的人看清楚,夏无疆确实已经死了。
……
……
被救下的薛长吉实在太困太累了,她强撑着向魏危三人说明了薛家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在魏危点头表示明了之后,薛长吉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朝他们磕了一个头,被乔长生与陆临渊拉起。
薛长吉此时连哭都没有眼泪了,她低头咬牙哽咽开口:“除了那个姓夏的之外,还有一队十多人的人马在后山。我知道我与几位恩人素未谋面,不敢要求什么。但如有可能,一定要杀了他们……求您……我今后什么都能做……哪怕是死……”
薛长吉又要磕头,乔长生揽住薛长吉,却一下硬是没拖起来。
魏危蹲下来,目光清明,甚至称得上温柔,朝薛长吉轻声开口:“不要将加害者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错不在你。就算没有你,那些人也会下手。你能活下来,她们一定很高兴。”
就这么一句,薛长吉眼眶骤然湿润,薛家上下只活了她一个的内疚与羞愧被魏危点破,心脏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此后薛长吉每每午夜梦回,夜夜惊醒,梦里惨烈的杀戮之后,都会想起魏危那一双宛如霜雪一般的眼睛。
**
陆临渊在夏无疆身上翻到了三样特别的东西。
一件是信号烟花,还有一白一红两个瓷瓶。刚刚夏无疆被追击时摸上腰际,恐怕就是想以信号烟花召回出去的部下。
白瓶中装的是夏无疆所说的断肠散,至于另外一瓶,分不清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
陆临渊皱眉问:“魏危,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简单。”魏危点了点刀柄。
“用烟花弹将后山那队人召进来一网打尽。先喂白瓷瓶,再喂红色瓷瓶,看他们是死是活就可以了。”
陆临渊:“……”
第65章 一剪梅
在后山追捕薛长吉的青年男子带人绕了一大圈,却只找到了几具疑似薛长吉那般年纪的尸体。
不过进府以来,青年不知杀了多少人,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一般面孔,哪里分得清什么长吉短吉。他粗粗对着尸首比较一番,以为薛长吉已死在了外头,正欲回去复命,正听见示警集合的信号烟花响起。
被陆临渊摁在地上时,青年男子还没有从屠夫与猎物的身份中转变过来,眉眼间尤带几分狠厉。
他的背后是提着刀的魏危。
反抗最为激烈的几人已成霜雪刀下亡魂,剩下的人见到夏无疆的头颅后也彻底丧失了斗意。
乔长生与薛府的杂役找来粗绳,将他们手脚捆在了一块。怕还有舌底藏针或是牙囊□□自尽这种事情,连他们的嘴巴也堵住了。
从收到信号弹赶来,到刚刚进门就被从房顶一跃而下的陆临渊踹翻在地,最后全军覆没。两边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
青年男子面容英俊且邪气,左肩伤口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听见后面的动静正要忍痛抬头,却被香水海剑鞘不轻不重地按住脖颈,如一口铡刀般压下去。
他整个身体被迫贴在地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陆临渊五指插入他的鬓发中,却是温和笑了一声:“叫你起来了么?”
几息急促的呼吸后,青年咬牙开口:“你果真是那个儒宗掌门弟子——陆临渊?”
陆临渊:“是我。”
青年:“你到底带了多少人进来?纵然你能一人对付百越那群龟缩不出的巫咸,也不可能一人杀得了这么多人。”
陆临渊叹息:“魏危这么大活人在这里,难道你与夏无疆都看不见吗?”
青年冷笑:“你懂什么?!凡是女子,天生就是奴颜婢膝之徒,寡义无耻之辈。只会攀附他人,在床笫之间取乐用。”
“这天底下只有百越那群顽固不冥没开化的野人才会奉一位女子马首是瞻——”
话没讲完,魏危握拳屈指往他喉结处向上一抵,青年喉咙里顿时泛起呕吐感,被迫张开嘴巴,白色瓷瓶里的断肠散顺势灌了进去。
魏危瞳如琉璃,抓住他的嘴巴闭上,霜雪冰冷的刀鞘拍了拍他的脸开口:“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断肠散被迫咽下,青年立时冷汗连连。陆临渊松开对他的钳制,他捂着左肩伤口,似是烂泥一样瘫下来。
陆临渊起身与青年隔开三尺远,肃色开口:“蠢如鹿豕,我辈不与他同道。”
“……”
魏危举目一看,见陆临渊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再看看地上的青年,人物猥琐,举止荒疏。
从前在儒宗还不觉得,到江湖上走过一遭,魏危是觉得陆临渊是越看越顺眼了。
**
断肠散服下后不可动内力,也不能情绪激动,否则发作的更快,这个道理青年不是不懂。
但是命握在别人手中,不由自己的滋味还是第一次尝到。乔长生上前问他为何要这么做,青年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喘息着开口。
“你们就算这样折辱我又如何?你们来得太晚,薛家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说到底,你们还是败了!”
即使已是第二次听见这件事,乔长生袖中拳头依旧捏紧,薛府众人也面露愤慨悲色。
青年皆一扫进眼底,嘴角带着讥诮弧度,嗤笑一声,像是炫耀一般,说起两天前那场屠杀。
他慢条斯理讲起薛府这些人是怎么被欺骗,怎么被追杀,怎么被赶到一块。到了后山时,他们又是如何为了一线生机在他脚底卑微如猪狗,如何丧失尊严与反抗的力气,最后一个一个死在自己的刀下。
青年种种恶劣情绪皆是为了掩盖此刻的恐惧,笑声不觉快意,只让人觉得刺耳:“我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去做什么。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他们连我的靴子都能舔。猪狗被杀尚会挣扎,他们却连猪狗都算不上。”
“你们儒宗不是总说什么君子节气,现在看来,这天下的方袍幅巾皆是妇人,一片枯木败草,无一骨节。”
“……”
薛府中一片寂静,魏危一手按上腰间錾银的霜雪刀柄,眼中华光依然如故。
“你称他们为猪狗,因为他们不肯壮烈赴死以成骨气。可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古往今来肉身成圣的人寥寥,一个普通人为了活下去,选择折辱所谓的尊严,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想活着,有什么罪过?就算有,那也应该是你的。”
“如果有一天人被放到生死之间考验,要求一个普通人心性坚韧,用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他们的性命威胁他们,要他们做到九死不悔,那怎么不干脆让他们成圣呢?”
“反倒是你们……”
魏危拔开红色瓷瓶的盖子,青年男子双眼蓦然睁大,似乎见到了什么令他感到恐怖的东西,连服下断肠散都没有低头的他眼中终于流露出无尽的恐惧。
这红色瓷瓶里装的绝非是什么解药。
陆临渊上前捏开了他的唇齿,魏危将瓷瓶中的一枚白色药丸取出,捂住男子的嘴巴,叫他生生咽下。
惊惧定格在男子紧缩的瞳孔间,他眼里浮起痛苦,被松开的那一刻,他急切地抠喉咙,想要将东西吐出来,但是那枚药丸已融入血肉,渐渐发作。
他颓然瘫倒在地。
魏危依旧如高山冰雪般冷眼旁观:“倚势凌人者,势败而人凌。你既然将这些事做在他人身上,就默认了别人也可以对你做一样的事情。”
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三步,横尸一人。
片刻后,青年男子身体抽搐起来,血似乎不受控制地从青年的嘴巴和鼻子不断涌出。
“你说得……那么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全死了,你来想见的人,想救的人,全都被我杀了。我知道,你们是来找薛玉楼他们的吧?太可惜了……”
乔长生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青年男子与夏无疆一样,有一种潜意识里深植的自豪感。他们信奉着什么东西,将除他们之外的人视作猪狗。
他们的信仰掩饰着他们狂热的傲慢和潜在的刻骨仇恨,所以哪怕是死,也是抱着殉道者的信念而死的。
但魏危要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魏危忽然开口:“薛长吉还活着。”
他唇角的笑容凝住。
青年男子瞳孔涣散却睁大,直接咳了一口血出来,努力挣扎想要开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穷途末路,男子已经没有更多力气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的每一寸僵硬的肌肉都在质问怀疑——怎么可能?
魏危缓缓开口:“她是你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那些薛府小厮救回来的。而且这些人在见到我们的第一眼,就已经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提醒我们三人薛府有鬼了。”
薛府的亲眷用血肉为薛长吉铺路,使她逃出生天,而薛长吉在外面躲了一天一夜,伤痕累累地回来。那些身无长物的仆役,从阴诡地狱里竭尽可能地剖出一丝丝善意,为无辜之人悬下代表生路的蛛丝。
青年男子脏腑好似被点燃了,他分不清是切实的痛苦,还是死前走马灯的幻觉,眼前一片模糊。
魏危的声音像是一根钉子,将他钉在了地上:“只有活在恐惧之中的人才会用恐惧来支配他人。”
“你要死了,我要亲眼见证你再怎么挣扎都无法接近你所厌恶之人一丝一毫,还有因这一生的罪孽困死在这里,顾影自怜,毫无意义的人生尽头。”
“……”
青年男子双目圆睁,一口鲜血呕出,面前的霜雪刀倒映出自己狼狈而绝望挣扎的模样。
他一时间无法无法控制住身体,青筋绽起,在如同风箱破损的几声喘息后,如被掏空血肉的皮囊,彻底没有动静。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乔长生闭上眼睛,沙哑开口:“薛玉楼他们呢?”
他问了那个他们自进府以来一直在追寻的回答,然而他只看见了魏危与陆临渊沉默的脸。
“……”
这个悬而未决问题的答案在心头轰然落下,如一柄利刃从头到尾刺穿了他,乔长生的呼吸开始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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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来说,迟那么一点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今年是薛玉楼与薛绯衣呆在儒宗的最后一年,他们选择在儒宗过年,因此迟一点下山,却正好巧遇了魏危与乔长生。
也因为迟了那么一点,他们没有赶上抱团过陈郡到荥阳荒路的大部队,不过正巧遇见了要去荥阳的胡商队伍,胡商邀请他们同行,一路薛玉楼还笑说他们薛家今年的绿梅很好,若有机会,他们也可以带两株回西域看个新鲜。
顺路拜过天水娘娘,买下疑似是徐安期的供灯后,因为迟了一点,他们又在镇水遇见了魏危一行人,正巧将供灯交给陆临渊回儒宗。
最后因为迟了那么一点,他们比夏无疆晚到薛府一个时辰。
薛玉楼敲门,然而门口小厮一见他们两人,那一瞬间如被闪电劈中,下一秒便变脸,怒斥他们两人是来薛府的讨口子,不等两人开口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