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
薛府一片死寂。
薛玉楼与薛绯衣退至一旁,对视一眼。
亲生兄妹本就心意相通,不需要开口,两人便从后门翻墙而入,路过一片狼藉的内院,心下已觉得不妙。
他们攀上了墙头,正好看见了夏无疆一行人牵着一队人前往后山的场景。
薛绯衣立马认出了为首那人就是在陈郡那段路上带上他们的胡商,夏无疆一路打听薛家情况,却没想到为薛家带来如此劫难。
薛玉楼眼中显出懊恼的神色,他示意一个眼神,意思是叫薛绯衣现在立马下山去报官,薛绯衣摇摇头,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胡商意图不善,但并不是毫无生机。
直到残酷热烈的咸腥人血,铺天盖地灌满了他们鼻腔。
归家的薛玉楼与薛绯衣见到了此生最让人哀恸的场景。
他们无法可想,理智告诉他们应当现在立马下山报官,出身儒宗的云胧秋也住在这里,他们也可以找她求助。但眼下的场景太过残酷,使他们被钉在原地,薛玉楼紧紧抓着薛绯衣的手,两颗心在掌纹间勃勃跳动。
他们十指相扣,仿佛一个人根本支撑不了,此时此刻只能从血脉相连的血亲身上互相寻求到一丝安慰。
直到薛长吉逃了出来。
活下去的路是那样长,怎么跑也跑不到头。就像初次来到儒宗求学的薛家兄妹,曾也这么抱怨圣贤梯怎么那么长,走到最后两人喘着气,恨不得与当年在山上讲课的孔圣同归于尽。
“……”
薛长吉跌倒在地后,薛绯衣的指尖跳动了一下。
他们这一对兄妹都相信生为强者,理应保护力所不能及的人。薛长吉的母亲竭尽全力阻挡了屠刀,给她的女儿争取了一线生机,而作壁上观,见溺不救,绝非他们所为。
一根血色长鞭呼啸而出,他们挡在了薛长吉面前。
青年男子认出了他们,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而兄妹两人并未多言,提着一口悲愤怒气,鸳鸯剑背负而出,君子之剑头一次出手如此不留余地。
薛玉楼变招极快,薛绯衣杀意凛然,两人早已配合了无数次,此刻剑法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比起儒宗求己崖的剑法更加娴熟老辣,隐隐竟有破开数十人阵法拼杀而出的趋势!
**
求己崖灭心灯那次,孔成玉坐在魏危旁边,听见她评价这兄妹两人的功夫。
薛绯衣是尚贤峰的弟子,回去之后,孔成玉将魏危的指点转述给了他们。
魏危说薛绯衣的力量与剑法都不错,只是因为常年在儒宗,用剑守成,若在江湖上与打法犀利刁钻的野路子相搏,就必定要不拘一格、放开手脚。
魏危说薛玉楼的轻功很好,但如果双方的实力差距过于大,一味拉扯躲避是没有用的。若在江湖场上,弱者被拖到力竭没有丝毫反击能力时,只有一死。
——在实力差距过大的情况下,弱者那一方必须要在还有余力时反击,而且一旦出手就不能失误。
孔成玉转告他们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但敌众我寡,人数相差太大,即便他们两人用尽全力,在十数人阻挠中,拼到生生折断了五指,最终也只刺穿了青年的左肩,没能取胜。
他们浑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地被围攻的人摁在了地上。
青年男子面色阴沉,捂着肩上的伤口,连说了三个好字,字字恣雎。
**
他们不肯下跪,于是被重重踩踏在脊梁上,被逼跪下,他们不肯求饶,所以被凌辱一般削掉了头发,露出里面青白的头皮。
到最后,青年男子说,该送你们上路了。
临死之前,其实薛玉楼与薛绯衣都在害怕。
为了显出处决的戏谑与青年一点点趣味,他们两人嘴里被死死塞进一个番石榴,石榴撑开了他们所能张开嘴巴的极限。
对死亡的恐惧使他们眼眶中不自觉地蓄满泪水,但泪水会激起屠夫的讥笑,他们眼中闪着不肯认命的固执,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
薛玉楼作为儒宗弟子的前半生,早已学到了王侯将相终有一死的道理。无论生前如何煊赫,死后走的总是同一条路。
他的一生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天地父母的事情,就算现在到九泉之下,他也能堂堂正正面对自己的父母兄弟。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可惜——
早说自己要死,他至少该表明自己心意的。
**
弯刀高高举起,脖颈忽然一点冰凉,薛玉楼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后,他的脖子仿佛一轻,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好似被解开风筝线,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好像看见他的妹妹就在前面等他,薛玉楼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抓那截红色的衣袖,却只感觉一阵风。
他想起在儒宗的最后一个冬天里,他与薛绯衣坐在明鬼峰的高台上,冬日白雪晶莹,他们看着对面的求己崖,微冷的风灌满他们的袖口。
傍晚灯火隐没在儒宗山峦中,时明时灭,两人并肩。
——你觉得我们两个,谁会先灭三十一盏心灯?
——就这么点出息,我可是要跟孔先生一起进齐物殿的人。
——也是。以后还能让儒宗掌门对着我们牌位磕头。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在儒宗的时间漫长而安静,无论是交给乔先生鸡爪一样的竹画,还是半夜去持春峰练剑被守门的弟子赶出来,他们兄妹总心有灵犀。也是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他们来也恓惶,去也恓惶,其实应该早些回头,看看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的。
头颅滚落,身躯倒下的那一刻,薛玉楼与薛绯衣的手碰在了一起。
和最亲密的人在一块,少年是永远不会死的。
一轮巨大的太阳从云间坠落,晚霞如血,由近及远漫延。而薛家后山的绿梅开了,纷纷在初春的风里飘下柔软的花瓣,落在满地的血红间。
……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66章 何曾九泉
胡商那队人马还剩几个小喽啰还活着,魏危确认他们都无反抗的能力后,叫薛府几个机灵的仆役携带信物去报官。
清河不算太大,而且向来太平。端坐高堂之上的官员骤然被报此等惨绝人寰骇人听闻的惨案,又看见了薛府与儒宗的信物,被惊得后背发凉*,完全不知道此事如何发生,也不知道这件事如何牵扯到了儒宗,当即点了一干人等前往薛府。
薛长吉醒来后,得知自己是薛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僵坐在床上沉默良久,直到手中握着的茶变得冰凉。
听见魏危几人要在官府的人来之前去后山自行查看,薛长吉终于有了些动静,坚持要跟着去。
家中突逢巨变,薛长吉的消瘦了不少,通红的眼眶下泪迹未干,连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
乔长生不忍心,眼中犹豫,薛长吉却咳嗽一声。
她的眼中有太多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沉淀下来,定定看着魏危。
“我见过他们最后一面,我知道他们在哪,府中现在也没有比我更合适为他们收敛尸骨的人。”
或许是两天两夜过去,恐惧、恨意这些情绪都被渐渐打磨冲淡,薛长吉清晰地表达自己所愿,她眼中固执,又似是恳求。
明明才十二岁,薛长吉眉眼中已经有了薛绯衣的风采。
过了片刻,魏危对她说了一句好。
薛长吉一怔,似乎没想到魏危这么容易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正踉跄着要下床,魏危却上前弯腰,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一只手落在她膝盖下,稳稳当当将她打横抱起来。
薛长吉整个人被抱在了怀中,脑袋靠在魏危胸前,神思有一瞬混沌,随即闻到她领口有一股好闻的海棠香。
“……”
“你不要想着他们是怎么死的。”
魏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今天过后,你要想自己如何活下去。”
薛长吉缩在魏危的怀抱里,就像从前在母亲怀里一般。等反应过来,她稍微有点僵硬的手已经搭上魏危的肩膀,眼角忽然一阵湿润。
很久之后,魏危感到她点了点头。
**
喧哗不在,后山万籁俱寂,呼吸不可闻。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后山凋零,满地狼藉,春风凄紧。不像是人间,更像是佛家所言的黄泉地狱。
魏危抱着薛长吉走在前面,陆临渊与乔长生跟在后面。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股人血的腥味直冲鼻梁,乔长生停住了脚步,心跳在狭小的胸膛里回响震荡。
春光烂漫,满地残肢。
最前面有两柄鸳鸯断剑,一个挂着鹅黄剑穗,一个挂着赤色流苏,剑身满是缺口,委颓在地,染着血迹斑斑。
最前面那两张面孔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薛玉楼与薛绯衣的头颅。
那张乔长生在课上无比熟悉的面容正对着他的眼睛,使观者无不生出阴冷凄凄之感。
薛长吉被放了下来。
陆临渊蹲下来,指尖划过断剑,与魏危对视一眼。
鸳鸯剑四处都是崩口和卷刃,几乎不见一块好地。
他们战斗过,到最后一刻。
陆临渊无言,沉默着收起断剑,却在上前那一刻,眼角忽然瞧见薛玉楼的身躯之下,似乎掩藏了什么东西。
他凑近一看,却是用剩余半截剑尖划出的一个“夏”字。
在最后关头,薛玉楼将鸳鸯断剑重重插入土中,却不是为了反击,只是试图留下有关夏无疆的线索,以提醒后来人。
陆临渊垂下眼睛。
“……”
恍然之间,面前好像又出现了儒宗那对真真正正十多岁的鲜活少年,他们并肩下山,血管里流淌着温热的血液。
回忆如潮水惊涛一般涌来,太阳的光芒如同利刃划开永夜,薛长吉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
她跪在此处,泣不成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