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汉王要是不就藩,那么天策卫演习火炮炸膛、皇太孙受伤事件他就是首要嫌疑人。
只有汉王就藩,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并没有夺储之心,这事才能了结。
其实这也是永乐帝最希望看到的结局,作为一个父亲,他不想看到儿子们互相残杀,祸害孙辈。
从夺位的靖难之役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永乐帝并不想知道真相。他只想看到他想看到的结果。
君臣多年,纪纲对君心的揣摩还是十分准确的。
汉王上书之后,纪纲也“恰好”拿出了调查结果:是意外,火药厂的技师们一致表示,新式火炮并不能完全解决炸膛事故,要看运气。
如此一来,汉王就是无辜的了。
永乐帝当即解开禁止令,放汉王出来。汉王出来后,先进宫见父皇,痛哭自己一时起了炫耀之心,请了皇太孙去阅兵,却不料发生了事故,无论如何,此事皆因他而起,请父皇责罚。
一旁朱瞻基表示他一开始就相信二皇叔是清白的,还忍住胳膊的伤痛,跪地求皇爷爷莫要责罚皇叔。
每次北伐永乐帝都带着朱瞻基,爷孙相处时间长,朱瞻基很早就懂事了,身为国储,当以大局为重,搁下小怨——这是皇爷爷想要看到的场面。
待开了春,冰雪融化,江面可以行船,汉王一家子就往青州出发了——除了世子朱瞻壑。
永乐帝不出意外的以朱瞻壑的伤需要静养为由,留下了二孙子在京城。
汉王当然舍不得。纪纲宽慰他,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有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定会好好照看朱瞻壑。
汉王为了将来皇图霸业,只得将朱瞻壑留下,还违心的叮嘱儿子:“……你好好替我孝顺皇上,莫要淘气。好好向皇太孙学习,你要能学得他的一半——”
“我就心满意足了。”朱瞻壑打断父亲的话头,很有孝心的帮助父亲把剩下半句说完,“父王,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我知道该怎么做。”
朱瞻壑早就盼着父亲就藩了,只要父亲本本分分当一个亲王,他们汉王府的日子就不会差。都是老朱家的子孙,何必争得你我我活,何况太子和皇太孙都精明能干,并不是所有的皇太孙都是朱允炆这种一手好牌打的稀烂的败家子啊喂!
看着少年不知愁的儿子,汉王不晓得该高兴还是愁人,“每个月两封家书不能断,别以为在京城就
没有人管束你了。”
朱瞻壑拍拍胸脯,“三封,十天一封可以了吧?父王和母亲也要保重身体,不要总是担心儿子。”
朱瞻壑热情欢送,汉王依依不舍,他回头看着巍峨的皇宫,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打回来的,以主人的身份踏入皇宫,就像那天我和父亲攻入京城一样。
父皇的皇位一半都是我打下来的,凭什么我辛苦栽树,别人躺着就能摘桃,我不服。
汉王走后,朱瞻基胳膊的伤愈合拆线,永乐帝意识到皇太孙的软实力(头脑)足够,但是硬实力太弱,依然需要依附于东宫,于是有心培养大孙子的硬实力。
还有什么比拳头更硬的实力呢?
在四月射柳仪式,朱瞻基例行三发全中的后,永乐帝顺水推舟,设置了前所未有的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
永乐帝下旨,“选取民间壮勇子弟”,“有年岁相应、精壮有气力、快走路这等,着他来选。”组成两万八千名幼军,直接交由皇太孙训练指挥,以培养皇太孙的军事能力,以及大明未来军官对皇太孙的忠诚。
所谓幼军,并非是指未成年士兵,而是毫无战斗经验、但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都已经成年,年龄在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就可以参与幼军选拔。
幼军从民间选出、并非出自世袭军户,更没有地位高的勋贵。就是普通农民和市井出身的男子,不像勋贵和军户那样本身有各种大小利益团体。
大明军队大多从军户里抽调,世世代代都是职业军人,但幼军完全不一样,只是从底层百姓里挑选出来的、和任何势力都不沾,完完全全的白纸一张。
而且,幼军即使参军,也不是军籍,并没有改变原来的籍贯,他们的子孙后代不会吃军队这碗饭,不是职业军人,避免了军队里别有用心之人以前途引诱幼军归附。
只有这样,幼军才会对没有任何势力的皇太孙保持忠诚,因而他们所依仗的只有皇太孙一人,参军就是打一份工,守护皇太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
大明卫所,一般为五千六百人。现在皇太孙手里的府军前卫亲军有两万八千人,一共二十五个千户所,一下子膨胀了近五倍!
更要命的是,府军前卫除了保护皇太孙,还有一个职能是守护大内,在皇宫巡逻,随身配刀剑等武器。
永乐帝这项决定自然又又引起轩然大波。刚刚从诏狱里出来,官复原职的东宫属官杨士奇等人就明言反对:
“皇上,东宫太子都尚无如此特殊的扈从,皇太孙独自掌控两万八千随驾军伍,进入大内,此乃凌驾于太子之上!于国,东宫高于皇太孙宫,于家,东宫太子是父,皇太孙是子,儿子岂能高于父亲?此时于理不和,还有碍孝道,请皇上三思啊!”
东宫属臣这些人简直对东宫太子死心塌地,吃了好几年牢饭,眼睁睁看着好些同僚病死狱中,刚刚出狱,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为了太子和永乐帝硬扛。
关键是,他们说的有道理,庞大的幼军府军前卫无论政治还是孝道都不合理。
但是,永乐帝是不亚于高祖皇帝的一代雄主,他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永乐帝说道:“如今大明要迁都北京,两个京城的防务都急缺兵源,总不能从守护北方的军队那里抽调吧?万一边关出事,谁来负责?何况幼军不是军籍,地位低下,就是一群淘气的孩子,交由皇太孙训练,守卫大内。孙子守护父亲和祖父有什么不对?这明明大孝啊。朕意已决,莫要再提。”
真是龙眼看人低,幼军不幼,个个都是身前体壮的年轻人,那里是“孩子”了?
永乐帝铁了心指鹿为马,还问御座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子,“你以为何?”
太子能说不同意吗?太子从来没有反对过永乐帝任何一项决定,除非他不想干了。
瘸子太子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艰难站起来回话:“儿子并无异议,儿子很期待皇太孙将幼军操练成材,他今年十五岁了,正是历练的时候。”
连太子都点头了,东宫属臣们谁敢再反对?这不明摆着搞内讧,表明东宫不团结嘛,于是皇太孙组建两万八千府前亲卫幼军之事成了定局。
圣旨既出,在全国招募非军籍出身的平民幼军,先在各州府进行初选,然后送入京城,由皇太孙亲自挑选。
偌大的馅饼砸到头上,朱瞻基暗暗叫苦,但不能拒绝。他晓得皇爷爷是为了搞平衡——汉王就藩青州、赵王一直在北京、京城东宫独大,皇上怎么可能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少不得要为朱瞻基招兵买马,壮大皇太孙宫的实力,甚至将守护大内前部(大内府军按照守卫地点
分前、后、左、右)的任务都交给他,以此牵制太子。
之前朱瞻基算计火炮炸膛受伤一举解决了汉王,将东宫从四面楚歌的困局中拯救出来,太子隐隐猜到了什么,什么都不说,只是哭,父子两个心照不宣,配合默契。
朱瞻基牺牲小我,化解东宫困局让太子对这个儿子有种超越父子感情的感激,之前因“废太子,立太孙”的风言风语而离心的父子情开始修补起来。
然而这个漏洞还没有补完,永乐帝塞给朱瞻基两万八千幼军的事情狠狠打了太子的脸。
真是夜漏偏逢连夜雨啊。
朱瞻基没有办法,他必须和皇爷爷的立场一致,皇爷爷要他牵制东宫,他就得照做,倘若让皇爷爷
觉得他听太子的,那么他这个皇太孙就要废掉了。
朱瞻基内心正纠结着,朱瞻壑没心没肺的毛遂自荐,“大堂哥!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啊,我之前跟着父王操练天策卫很有经验了,反正闲的没事。”
朱瞻基不敢答应,先去问永乐帝,永乐帝点了头,“就让壑儿过去帮忙你,幼军出自民间,并非军户,散漫痞赖,目无军纪,被军户讽刺为乌合之众。他们就像一块铁板,你和壑儿要把这块铁板裁剪锤炼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刀,还要操控自如,这比读书难多了,我给你们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我要看见军队,而非只是一群草包。能够做到吗?”
朱瞻基毕竟是少年,听罢,热血沸腾,“孙儿和二堂弟定不辱使命!”
永乐帝对大孙子的反应很是满意,尤其是看到朱瞻基和朱瞻壑相亲相爱,互相帮忙,比亲兄弟还亲,心想儿子这一辈纵使有太多矛盾,也没有关系,儿子们会老,会死。只要孙子辈和睦相处,皇室就能保持稳定。
恰好这时到了整点,听到敲钟声,永乐帝忙转移了目光,看着御案上的木牛,等待木牛行走,牧童吹笛。
可是这一次木牛一动不动,牧童倒是从脊背弹出来了。
这把永乐帝急的,“怎么回事?难道就这么坏了?快,告诉胡尚宫,把她妹妹叫来修木牛钟。”
阿雷就这样被急召进宫,永乐帝把从孙儿手里抢到的木牛给她,看能否抢救一下。
为了看得清楚,阿雷戴上眼镜,拆下木制外壳,露出里头如树根般盘根错节的机械内部。
阿雷举起一个木柄的西洋放大镜,里头只有指甲盖四分之一的轮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专注的姑娘最美丽,朱瞻基最欣赏她认真的样子,她沉醉机械之间的承转契合,连皇爷爷这种天然带着威压气场的人也被她忽略,仿佛连皇宫都消失了,只有她手里的木牛钟。
永乐帝第一次近距离的看阿雷,真没想到啊,沐春欢脱不羁的性格,还有胡善围的心思缜密、在名利场如鱼得水运筹帷幄的手段,两人居然生出这种远离尘嚣、独具匠心、不动如山般的女儿。
看她专注的样子,冷静如瓷娃娃,真是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阿雷放下放大镜,说道:“皇上,有几个齿轮卡死了,民女需要将零件全部拆开,磨制新的代替,
差不多要一个月左右,民女可否带到家里的小作坊修理?”
听说还有救,永乐帝欣然答应。
阿雷捧着木牛钟离宫。
与此同时,京城江宁县观音山,沐家祖坟,今天是昭靖王妃冯氏的忌日。
沐府的人早上已经来拜祭过了,沐春特意等到傍晚人烟绝迹时,才偷偷现身,提着一篮子香烛等祭品来看母亲。
沐春刚上了三炷香,就听到后面有人叫道:“大哥?果然是你!”
二弟沐晟三弟沐昂都在云南镇守,京城只有一个四弟沐昕,驸马爷。
自从得到纪纲的警告和默认,沐昕确认大哥沐春没死,胡家小姐其实是大哥和胡尚宫之女的真相。
沐昕不敢明目张胆去胡家登门拜访,只得在自家祖坟这里守坟待哥,心想大哥可能会在亲娘忌日时出现,便躲在坟前的松林里。
四月虫蛇出没,沐昕吃了不少苦头,终于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现身。
第263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沐春他前半生在云南打仗、搞移民工程、基建工程,拼命付出,就是为了和偿还沐家的生恩和养恩,来换得下半生的自由。
好容易脱离了家族,沐春不想再和沐家粘上,除了保护云南边境,必须和昆明沐府里沐晟沐昂合作,沐春和南京沐府断得一干二净,明明是邻居,却老死不相往来。
沐春对四弟沐昕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吃鼻屎那一幕,没啥感情,不像和沐晟沐昂那样有过一起打仗、镇守云南的战友情。
不过,现在沐昕是永乐帝的驸马,还颇受重视,沐春不好甩脸子给四弟看,“我的身份是机密,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沐昕施了一礼,“小弟见过大哥。大哥,小弟今日斗胆打扰大哥的清净,是为了一桩大事,需要和大哥商量。”
“什么事?”
沐昕说道:“当然是婚姻大事。”
沐春打量着四弟,“你要续弦了?那家姑娘?皇上点头了吗?”
沐昕尚的是永乐帝的小女儿常宁公主,可惜公主早逝,沐昕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
沐昕摇头,“当然不是,我若续弦,驸马的身份就没了,一应恩宠皆要收回。我早就决定此生不悔再婚。我说的是下一辈人的婚事。”
沐春说道:“我不管沐家的事情,你们把大侄女嫁给赵王,还和英国公府结了亲,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沐昕凑近过去,“大哥,你为人父,怎么还需要我提醒?大侄女今年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再拖下去,误了花期,你这个当父亲的就是不负责任。”
沐春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提起沐昕的衣领,把他的双脚都举得离地了,“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点,我女儿姓胡,和沐家没有关系,少打她的主意。”
沐昕掐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她是我们沐家嫡长房的大小姐,血统高贵,这京城里,除了公主,就是她了。可是因你和胡尚宫的隐婚,不得已记在一个靠买官得来的胡员外名下,和一般民女差不多,这样的出身,将来如何能觅得好夫婿?难道你舍得让她嫁给山野莽夫不成?我这个当叔叔的,少不得要想法子给她抬身份,找个好人家,让她永享富贵。”
沐春差点气笑了,放开四弟,“你莫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京城名利场,那家那户不是关系复杂,勾心斗角的。我并不想让她嫁入所谓豪门,老子就是豪门,母亲是公爵嫡长女,嫁给一个侯爵,这还不够高贵?不够豪?结果呢?”
沐春指着面前冷冰冰的墓碑,“我娘罚一个怀孕的丫鬟流产,我爹从此和我娘形同陌路,我娘生下我不到一个月就郁郁而终,我舅舅以后见到我爹非打即骂,我爹受了气不敢打小舅子,回家就拿我这个儿子撒气,我这个当儿子的从小到大最大的乐趣就是如何气死我爹——就这样恶性循环,有意思吗?”
“我好不容易凭自己的本事跳出所谓的家族责任,连两代帝王都容许了,我还会把自己女儿折进去?赶紧滚,老子以后要是再见到你,或者你敢靠近我的女儿,老子就不管什么兄弟情面,见一次打一次。”
沐昕和沐春不一样,沐昕打小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只是不懂事的时候吃过几次鼻屎。母亲颜氏出身低微,他一生顺遂,扶摇直上,全因他姓“沐”。沐昕因而有种维护沐家人的天然责任感,虽然已经成为驸马搬出沐府,但只有沐府有事,他都会立刻回家帮忙。
沐昕不肯滚,不怕死的说道:“我和常宁公主没有子女,我可以认阿雷为义女,我会求皇上封她一个县主的身份,到时候,什么样的男子她都配得。”
沐府结亲,首先看门第身份,嫁娶看地位,不看人。沐大小姐嫁给了赵王,沐府世子沐斌娶了英国公嫡长女张氏,可惜张氏身体不好,刚结婚不久一病去了,沐府又和魏国公府徐家再次结亲——上一次是上一辈的沐家小姐嫁给了魏国公府二公子徐增寿,定下了第三代魏国公徐钦之女,待沐斌过了一年孝期后就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