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宣德帝问:“这些年去了那里?怎么一直没有消息?”
朱瞻壑说道:“往返西域做点小买卖,听到皇上登基的消息,就立马赶回来了,臣弟的父亲果然不死心。”
朱瞻壑将记录父亲最近动向的本子递给宣德帝,“父亲执念太深,臣弟这个当儿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错再错,只能大义灭亲,汉王府不能再留了,斩草除根,微臣将他们都带的远远的,从此不踏入大明国土半步。”
时隔七年,朱瞻壑成熟稳健,长成了大男人,在西域扎根,就是为了准备将来有一日接纳整个汉王府,转变身份,从新开始。
宣德帝看着堂弟,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慨,“你放心,当年的承诺,朕会一个个兑现的。”
兄弟两人正议论如何将汉王府移花接木之时,英国公张辅就绑了汉王派出的联络人枚青,将汉王里应外合计划全部告诉宣德帝。
张辅确实真的支持过汉王,是汉王党骨干成员。
但是大明大局已定,张辅不会跟着汉王一条路走到黑,他若想反,早就在仁宗皇帝死的时候动手了。
英雄暮年,反不动了,只想保持现状,享受富贵,张家在宣德朝,依然是京城顶级豪门。
汉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宣德一年,八月初一,汉王谋反,宣称“宣德帝不守祖制,身边夏元吉杨荣等人皆是奸臣”,汉王也要学当年父亲太宗皇帝一样,来个“清君侧”了。
宣德帝朱瞻基早有准备,八月八月,下令亲征,不等汉王打过来,先带兵把永乐州给围住了。
汉王看根本打不过啊,于是投降。
宣德帝手握大军,且民心所向,迅速平乱,群臣痛打落水狗,要将汉王明正典刑,诛杀汉王。
宣德帝否决了提议,只是命令汉王府全家搬去北京,而且只诛首恶,“其余一概不问”,至于军械兵器等物,只要上交官府,就一概不查,甚至拒绝了百官平乱后的朝贺礼仪。
对于汉王之乱,宣德帝给出的结论是“国家之不幸”,低调处理此事,不痛不痒的就过去了。
现在问题来了,怎么让汉王府一家合情合理的集体死遁呢?
皇后阿雷出了一个主意,“你们听说过洪武朝的秦王妃吗?”
宣德帝说道:“秦王妃王氏是北元宰相王保保的亲妹妹,来我朝和亲,嫁给了秦王,但秦王暴戾,只宠爱侧妃邓氏,两人折磨秦王妃,将其差点逼疯,是胡尚宫戳破了他们的阴谋,孝慈皇后怜悯秦王妃,容许其在京城带发修行,洪武二十九年,秦王薨,秦王妃自焚殉葬。”
阿雷摇头,“史书是这样写的,但实际上是我姐姐胡尚宫变的障眼法,火堆燃起之时,火焰遮蔽视线,秦王妃乘机从密道里逃出去,姐姐姐夫将秦王妃藏在云南,制造新的户籍,秦王妃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这事你们不知道,唯有郑和太监知道。当年秦王妃和郑和太监一起从秦王府里逃出来。秦王妃带发修行时,将郑和太监举荐给讲经的道衍禅师,之后两人追随了太宗皇帝。”
宣德帝笑道:“你姐姐姐夫到底在云南藏了多少人?”
阿雷指着宣德帝,“天高皇帝远,皇上不也在那里藏过五年嘛。”
这对夫妻分居一年多了,谈笑间就像朋友,不似夫妻。
朱瞻壑关心汉王府,问道:“皇后的意思是?效仿秦王妃?”
“嗯。”阿雷点头,“必须要让众人亲眼见证汉王已死。如此一来,即使后来汉王还想东山再起,也无人相信他就是汉王,只会觉得他是骗子。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终结,不会有人跟他再造反。”
朱瞻壑说道:“火烧汉王?如此一来,世人会议论皇上用残忍的手段杀害皇叔,皇上会留下骂名。”
宣德帝拍了拍朱瞻壑的肩头,“你救过我好几次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骂名算什么呢,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好几回。”
汉王被囚禁在西华门的逍遥城,宣德帝规劝汉王,要认识错误,莫要再犯云云。
汉王不领情,大骂宣德帝和他老子仁宗皇帝一样虚伪。
宣德帝大怒,命人将一口三百斤的铜缸(等同他爹仁宗皇帝的体重)将汉王扣住。
汉王被扣在大缸里头,还破口大骂不绝,甚至站起来,将三百斤的大缸给顶起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顶着三百斤的大纲走过来了!
当汉王走在事前画好的暗线处时,宣德帝命侍卫们将大缸围住,并且在大缸四周堆上柴火,点燃,闷炉烤汉王。
铜缸下,密道打开,汉王掉进密室,闻到一股奇怪的花香,立刻晕过去。
烧了一个时辰,炭火熄灭,掀开大缸,里头只剩下一抔“骨灰”。
宣德帝下令,将汉王府一家全部诛杀,汉王府绝嗣,一个不留。
一个来自西域的商队在京城贩卖香料和葡萄酒,然后装上丝绸和瓷器,满载出城。
汉王全家人一个个蜷在空荡荡的木头葡萄酒桶里,外面堆上丝绸布匹。
阿雷穿着便装,告别朱瞻壑,“皇上顺利登基,你也带着家人离开京城,这下我就没心事了,只是我的小女儿经常生病,我舍不得她,这两年会留在宫里照顾她,等她大些,身体养好了,那时候我便离开皇宫。”
朱瞻壑看着清瘦的阿雷,百感交集,“当年诈死离开皇宫的本该是皇上,倘若没有岛上的变故,你和皇上本该是一人一世一双人,四海逍遥游。”
阿雷双目涌出一股泪意,用笑容憋了回去,“是啊,我们曾经都很天真,只是皇室容不得天真。”
一年后,宣德二年秋天时,永清公主身体转危为安,渐渐白胖起来了。阿雷说要走,“……乘着她还不记事,便不会痛苦。我小时候姐姐去了南京,我由外祖父和姐夫抚养长大,没有姐姐,我也有一个愉快的童年。”
宣德帝不舍,“永清不记事,顺德是记得你的,你就陪两个女儿过最后一个春节。”
十一月十一日,宫人林溪生下一子,这是皇室第一个儿子,宣德帝给长子取名为朱祁镇。可惜林溪三天后大出血而亡,孙贵妃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常德公主,抱着刚出生的朱祁镇,对宣德帝说:“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臣妾想抚养这个孩子。”
宣德帝同意了,他快三十岁了,才得第一个儿子,此子是皇储,他需要给皇储一个好出身,如果阿雷留在宫廷,阿雷是所有孩子的嫡母,由她当做嫡皇子抚养,立为太子便名正言顺。
可惜阿雷要走,那么孙贵妃就是给朱祁镇抬身份最好的选择。
宣德三年,二月初六,两个月大的朱祁镇被封为太子。
三月初一,宣德帝召集内阁开会,说要废胡皇后,立孙贵妃为后。
内阁坚持不同意,原配嫡妻,岂能说废就废?
何况胡皇后生育两个公主,为皇室开枝散叶,端庄大方,从不干扰朝政,孝顺张太后,民间休妻,尚且要符合七出,皇室休妻,岂能儿戏?
内阁大臣杨士奇甚至说:“臣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今中宫,母也。群臣,子也。子岂当议废母?”
意思是,胡皇后是国母,当儿子怎么可能废掉母亲呢?
宣德帝心里在滴血,嘴上却说道:“胡皇后身体不好,朕年三十未有子,今喜贵妃有子。母从子贵,古亦有之。孙贵妃若不封后,那么太子的地位就不稳,国储若不稳,则帝国动荡。”
“咳咳。”宣德帝用帕子捂着嘴,干咳了几声,“朕这两年忙于国事,无一日懈怠,感觉身体不如从前了,万一……唉,当年父皇仁宗皇帝登基九个月就薨了,朕这个储君还在千里之外的南京,汉王和赵王虎视眈眈,朕若不是凭着嫡长的身体登基,大明还不知要遭受多少内乱,朕只是想给太子一个身份。”
杨荣忠于大明江山社稷,觉得宣德帝说的有道理,他写了二十几条罪状,递给宣德帝,说道:“既然要废后,就要师出有名,否则皇上的名声会受损。按照上面的去做,即此可废。”
宣德帝一看,居然是说胡皇后嫉妒,对孙贵妃行巫蛊之事,品行出现问题,不配当国母,所以必须废后!
杨荣是效仿当年汉武帝废生下一子三女的卫子夫,用巫蛊的借口。
宣德帝将纸条撕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胡皇后清清白白,她并非嫉妒之人。朕只是要废她,并非要置她于死地。巫蛊之乱,是要抄家灭族的。彼偈尝有此,宫庙岂无神灵乎?”
意思是说,为了废后而罗织罪名,会遭遇天谴,我于心不忍。
杨荣说道:“若非如此,胡皇后不当废而废,天下人都不会心服口服,认为皇上背信负义,无故休掉原配嫡妻,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将是皇上一生的污点,载入史册,千秋万代,被人唾骂。”
杨士奇也说道:“皇上乃一代圣主,从皇太孙时就得太宗皇帝的赞扬,从皇太孙到太子、到皇帝,皇上一直受万民景仰,是明君啊。皇上只在处理汉王一事上手段过于残忍,但汉王谋反在先,其罪本应当诛,且扣在铜缸之中还负隅顽抗,实在忍无可忍。但是胡皇后无辜被废,皇上本性善良,为何独独对胡皇后绝情如是?非大丈夫所为!”
杨士奇耿直,竭力说服宣德帝莫要废后,还举了历朝历代无辜废后的例子,“汉光武帝刘秀,无故废原配嫡妻郭圣通,诏书曰:‘异常之事,非国休福。’当年宋仁宗废郭皇后,后来甚悔。无论光武帝还是仁宗,都是明君表率,然而皆因无故废后而留下污点,到老时都甚是悔恨。于国于家,甚至风序良俗也都不利,这是宠妾灭妻。”
杨荣说道:“如果要废,就要以巫蛊之名,这是废后的理由,错在皇后。如果无故而废后,那么错在皇上,有损皇上名声。”
宣德帝心想,我都愿意为了朱瞻壑背负杀皇叔的名声,为了阿雷,背负宠妾灭妻的名声又如何?
宣德帝说道:“朕意已决,废胡皇后,效仿当年宋仁宗废郭皇后,封她为静慈仙师,退居长安宫修道,为大明祈福。”
史载,胡皇后无过而废,天下闻而怜之。宣宗后来提起胡皇后,曾悔称是“少年事”。
别人都以为“少年事”是指年少轻狂,被贵妃孙氏所迷惑,而废了无辜原配嫡妻,其实不是这样的。
少年事,是十六岁那年立下容许阿雷当一个七分妻子的誓言。不求天长地久,但求爱过,无怨无悔。
这句话恐怕只有当事两人才会懂。
阿雷出宫,相貌神似她的替身成了静慈仙师,洗净铅华,改为道姑打扮,在长安宫清修,闭门不出。
只在重大节庆时,静慈仙师才走出长安宫,张太后每一次都要静慈仙师坐在上席,孙皇后屈居人下。
不仅如此,由于张太后只当了九个月的皇后,还没当过瘾呢,丈夫就被糖给吃死了。
现在阿雷退了,只有五十岁的张太后权力欲望重启,借口不放心孙皇后会善待顺德公主和永清公主为由,干脆把六局一司笼在自己手里,孙皇后空有皇后之名,其实并无后宫之权,遇到各种盛大礼仪时,位置还要排在静慈仙师之后,真是憋屈啊。
孙皇后空有皇后之名,并无皇后之实。
不过,宣德帝站在亲娘这边,默认张太后执掌后宫,孙皇后没有办法,只得把所有精力投在太子朱祁镇身上,希望将来借着太子翻身做主人。
随后,吴贤妃生下皇宫第二个儿子朱祁钰,孙皇后感觉到了危机,越发顾不得其他,全心全力笼络小太子。
毕竟,孙皇后只是小太子名义上的母亲,而吴贤妃是朱祁钰的生母。
有了两个儿子之后,宣德帝后宫就没有新人了。
宣德帝对两个儿子教育颇为严格,太子朱祁镇到了三岁,就出阁读书,搬到东宫居住,由翰林院教导,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照顾太子,孙皇后反而退到一射之地。
眼瞅着太子越发依赖王振,孙皇后干着急,但也没得办法。
次子朱祁钰三岁就开蒙,为了培养兄弟两个的感情,宣德帝要两人一起学习,教他们兄弟齐心。看着两个儿子学习骑射的认真模样,宣德帝想起小时候和朱瞻壑训练幼军时的样子,不禁露出笑容:他们两个要是能像我和朱瞻壑一样互相帮助,互相信任就好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宣德四年,宣德帝力排众议,宣布郑和再下西洋!
满朝皆惊,因为宣德帝自登基以来,一直都延续仁宗皇帝的国策,休养生息为主,停止下西洋。皇上怎么突然改变了国策?
奇怪的是,宣德帝对此事的回应极其霸道不讲道理,不听劝谏,极其强硬:
“这件事不需要讨论,听朕的,朕一个人说了算。”
“朕不觉得郑和太监的年纪是个问题。”
“要不,你别当官了,朕看你的年纪比郑和太监都大。”
“船年久失修?买,什么都可以买。”
经过一年的筹备,宣德五年,郑和太监终于如愿以偿,第七次下西洋,带着两万多人离去。
阿雷以译官的身份登上了大海船。
十一年了,上一次,她选择了爱情,这一次,她选择了自由和梦想。
搁浅了十一年的梦想再次!
沐春和胡善围在泉州目送郑和船队出发,正因有这种强悍、深爱女儿的父母,才能庇护阿雷每一次都能按照自己的心做出人生选择。
胡善围感叹:“阿雷真是好命啊,什么都能得到,也有勇气放下。”
沐春大言不惭,说道:“她最大的幸运,就是有我这样的父亲。我童年缺失的东西,全都给了她。”
宣德六年,船队返航,郑和死在返航途中,由副手王景弘接任。
宣德七年,七十五岁的尚宫黄惟德乞骸骨归乡,自从胡皇后被废,六局一司皆报于张太后,孙皇后早就被架空,空有皇后之名。所以陪着张太后渡过洪熙朝最艰难一段时光的黄惟德和张太后关系亲密,结下君臣之谊。
黄惟德年迈退休,张太后特作诗送她送行:
“皇明列圣御寰宇,伟烈宏谟冠千古。重惟仁化本家邦,内庭百职需贤良。咨尔惟德女中士,自少从容知礼义。一从应召入皇宫,夙夜孜孜勤乃事。昔时黑发今如霜,岁月悠悠老将至。九重圣主天地仁,欲使万物同阳春。体兹德意赐归去,乃心感激情忻忻。岭海迢迢千万里,潞河官棹春风里。赐农宫锦生光辉,亲戚相迎人总喜。喜尔富贵归故乡,我心念尔恒不忘。彩笔题诗意难尽,目极天南去燕翔。”
黄惟德回到广东顺德老家,和唯一的亲人——侄女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