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宣德八年,永清公主出水痘,极其凶险。公主烧得糊涂的时候,看到一个道姑打扮的人坐在床边,眼泪滴在她的小脸上。
阿雷衣不解带的陪着女儿,直至康复。永清公主夜里不肯睡,睁大眼睛缩在母亲怀里,“不许再去长安宫修道了,我要你陪我。不准乘着我睡觉偷偷跑了!你要是走了,我就去长安宫外头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出来陪我!”
阿雷左右为难,宣德帝说道:“带她走吧。我有顺德,你有永清,我们一人一个,就都不会寂寞了。就像当年我守孝吃素,你把肉分给我,我吃你一半肉,你吃我一半素。虽然不能在一起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过一生。顺德性格安静,她适合在宫里,永清跳脱,她适合自由。”
宣德八年,永清公主“夭折”,一应记录也神奇的“失载”。
宣德九年,王景弘下西洋,阿雷带着小女儿永清公主登上了大海船,为小女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年末,王景弘收到消息,还没到目的地便匆匆返航,年底抵达泉州,马不停蹄的赶到北京时,已经是正月初三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在西安门外等候,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马车上的车夫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但是下巴的轮廓是那么的熟悉!
是朱瞻壑,像极了太宗皇帝。
王振连忙迎过去,低声道:“世子殿下接到人了?”
话音刚落,一只素手拨开车帘,“王公公,我和永清都到了。”
路途劳累,永琴公主睡在阿雷膝盖上。王振落泪,“皇后娘娘快进去吧,皇上一口气撑到现在,就是等你们三人。”
进宫要换宫里的马车,阿雷先上车,朱瞻壑抱起熟睡的永清公主跟着上车,王振在前面带路。
乾清宫。
张太后清场,独自守着儿子,默默流泪,长子从小就瘦,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从无一天懈怠,身体不好,去岁一场风寒就病倒了,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腊月卧床不起,每天都问朱瞻壑、阿雷还有永清回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太后,都来了!”
三人围着昏迷的朱瞻基,轻轻呼唤他。
“大堂哥。”
“小鸡哥。”
“父皇。”
朱瞻基醒过来,环视一圈,揉着永清的顶发,说道:“若有来世,但愿不生在帝王家,我与堂弟还做兄弟,我与阿雷还做夫妻,永清还是我们的乖女儿,可好?”
三人含泪,齐齐说道:“好。”
朱瞻基含笑而逝,年仅三十八岁。
朱瞻基死后,八岁的太子朱祁镇登基为帝,年号正统。
由于太子年幼,太皇太后张氏将国政交于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等五人,自己则坐镇后宫监督,张氏不用娘家外戚,信任内阁,大明政治清明,一派祥和,由于张氏一直防着孙太后,孙太后没有机会染指权力。
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强撑着病体,为正统帝选秀,将梅州钱氏选为皇后。之后,太皇太后张氏去世,正统皇帝朱祁镇十五岁,初掌皇权。
压在头上的婆婆终于去世,新皇后钱氏立足未稳,就当孙太后以为终于轮到自己掌控后宫大权时,王振将正统帝朱祁镇引到京城郊外一处坟墓,说道:“这是皇上的生母、宫人林溪之墓。”
正统帝大惊失色,“朕……朕不是孙太后所出?”
王振跪下哭道:“当年产婆,女医都还活着,她们可以作证,林宫人生下皇上时还好好的,三天后,苏太后去看了林宫人,不知为何,林宫人当晚就大出血走了。”
王振留了个心眼,借这个惊天大秘密,可以赢得正统帝的信任,孙太后想要染指后宫大权……那是不可能的了。
果然,正统帝朱祁镇回宫之后,对孙太后态度大变,命六局一司听从钱皇后的安排,只要孙太后为难钱皇后,正统帝便把妻子领走。
在丈夫的撑腰下,钱皇后由此掌控后宫,孙太后夺权再次落空。
不仅如此,钱皇后还给正统帝吹枕头风,说道:“后贤而无罪,废为仙师。其没也,人畏太后,殓葬皆不如礼。”
意思是说,胡皇后无过而废,如今静慈仙师去世,人们都怕孙太后,而草草下葬静慈仙师,兔死狐悲,我这个当皇后的很是痛心。
正统帝一听,都惧怕孙太后是吧!朕偏要给静慈仙师正名分,将她风光大葬!
于是,正统帝尊胡皇后谥号为“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恢复了皇后的名分,按照皇后的规格修建陵墓,只是不祔太庙而已。
孙太后得知此事,几乎气吐血,质问正统帝:“她是皇后,那么哀家是谁?哀家当年若不封皇后,皇上何来太子之位!皇上恢复她的位份,就是打哀家的脸!打自己的脸!”
打的就是你的脸!
正统帝淡淡道:“太后当年阴宫人林溪之子以为子,太后想当皇后,才抱养了朕,以母凭子贵而封后。所以,太后不要总是一副为了朕好的嘴脸,朕早就看透了。太后以后莫要为难皇后,她是朕的皇后,一国之母,倘若太后有辱皇后,朕就只能以为太后得了失心疯,以后终身在慈宁宫荣养便是,别出来见人了。”
原来如此!孙太后一听,顿时万念俱灰,她一生谋断,居然只是为人做嫁衣,她什么都得不到!
走了婆婆,来了个钱皇后,她一生都瑟缩在宫廷,无论当皇后还是太后,她都无法出头!
孙太后绝望了,钱皇后贤惠,送孙太后回去。
孙太后不甘心,问道:“你为什么要胡废后?”
钱皇后笑道:“您呐,不需要知道太多,一山还比一山高,您以为运筹帷幄,其实自己就是一枚棋子,早就被人安排好了。好好当您的太后,明日我还来给太后请安。”
那么多秀女,为何选中了钱皇后?
以孙太后的见识,她不会知道洪武帝有一位医术高超的茹司药,还有一位太医院的谈太医。
茹司药和谈太医结婚,生有二子,幼子谈纲,娶妻钱氏。这个钱氏,便是钱皇后的堂妹。
是胡善围暗中操作,在太皇太后张氏的推动下,把钱小姐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为的就是牵制孙太后。
论宫廷斗争,还有谁干的过五朝尚宫胡善围?
一年又一年,掌控了正统帝朱祁镇的王振膨胀了,带着皇帝去北征,在土木堡中埋伏,大明军队全军覆没,王振死,正统帝被瓦剌人俘虏!
奇耻大辱啊!瓦剌人裹挟正统帝南下,一直攻到北京城,大明危矣!
而正统帝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只有两岁,主少国疑,无法主事。
关键时刻,朱祁镇唯一的弟弟朱祁钰临危受命,登基为帝,是为景泰帝。景泰帝年轻有为,立刻组织于谦等能臣抵御外敌,守住了北京。
刚开始景泰帝还日夜盼望大哥朱祁镇早点回来当皇帝,他这个临时工该退了。
在父亲朱瞻基的教育下,朱祁镇和朱祁钰两个同父异母兄弟关系亲密,兄弟情深。
然后,景泰帝尝到皇权的滋味后,欲罢不能,不想退位了,他希望大哥死在瓦剌人手里。
天家无情啊!
然而,奇迹发生了,朱祁镇以口才和应变能力,神奇的说服了瓦剌人放他回家!
朱祁镇回到京城,立刻被弟弟景泰帝软禁在南宫,妻子钱皇后眼睛已经哭瞎了,陪着丈夫,不离不弃。朱祁镇大为感动,夫妻共度难关。
景泰八年,朱祁镇再次创造奇迹,从南宫里出来,夺回了他的皇位!
景泰帝由此去世。
朱祁镇再次登基,改年号为天顺,再次立妻子钱氏为皇后。
天顺八年。
扬州城,刚刚入夜,倦鸟归林。
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围着一个新坟墓,分别是胡善围,黄惟德,沈琼莲和茹司药。
胡善围感叹:“谁能想到暴脾气的曹尚宫居然活到一百零一岁呢?熬到崔尚仪、陈二妹她们都老死了,她还活着。”
今天是曹尚宫的葬礼,旁边两个有些年头的坟墓是范宫正和崔尚仪,陈二妹则葬在广州顺德老家了。
沈琼莲看起来最年轻,因为唯有她的头发还有一半是黑色的,“是啊,我以为曹尚宫会最早去世,没想到她笑到最后了,可见脾气暴也有好处,凡事不用憋在心里,活的长。”
一个约十岁的男童搬来一个马扎子,搀扶着黄惟德坐下,她年纪最大,不能久站。
黄惟德坐定,指着男童笑道:“这是我侄女的小儿子,叫做梁储,三岁启蒙,七岁便能诗词歌赋,对答如流,是我们顺德出名的小天才,有状元之才。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乘着我还能走得动,就带他四处游历,拜见名士,多长见识,路上给他讲一些宫廷秘闻,朝廷变动,当故事讲给他听,我们这些女官的故事,他似懂非懂,知道很多了。”
胡善围等三人连忙送给梁储见面礼。梁储有些害羞,一一谢过。
茹司药见状,要仆从把马车上熟睡的一个三岁小姑娘推醒抱出来,“就你在这里臭显摆,我家里也有出色的孩子。快,行礼之后有糖吃。”
小姑娘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向众人施了一礼,还自我介绍,“我叫谈允贤,今天三岁了。”
胡善围等人免不了又破财,送上见面礼。
茹司药颇有得意之色,“我生了两个儿子,个个都考科举去了,对医学没兴趣,我和谈太医本来都死心了,准备把一生所学带进棺材里去,不料老二媳妇生了她,三岁就能背汤药经,人体穴位几乎过目不忘,我和谈太医都舍不得死了,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塞进她的小脑袋里。”
茹司药的长子谈经,进士出身,官至户部主事。次子谈纲,也是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妻子钱氏就是钱皇后的堂妹。两个儿子都很争气,凭实力当的官。
“谈允贤?好名字,一听就是茹司药和谈太医精心取的名字,对你寄予了厚望啊。”胡善围很喜欢萌萌哒的小姑娘,“女子在世上要做出一番事业很难,不过,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希望还是有的,就像这天——”
胡善围指着夜幕,“你看这夜空,漆黑一片,但总有那么几颗星星,努力的发着光。”
谈允贤含着祖母茹司药给的虎眼窝丝糖,懵懵懂懂的点头。
梁储,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名,二榜第一传胪,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官运亨通,吏部尚书,入内阁,后来成为内阁首辅,形同宰相。
谈允贤,十六岁嫁入杨姓人家,生育三女一子,出身名门,嫁入名门,标准的大明贵妇,她走出了深宅大院,悬壶济世,成为知名女医,名声渐渐传入大明宫廷,时常被召进深宫,为后宫女人医治。
谈允贤从来没有忘记胡善围那句话,无论多么黑暗,都要努力发着光。
弘治十三年,四十岁的谈允贤进宫,为张皇后看病。
弘治帝的后宫最清净了,因为他只有一个皇后,没有妃子,由此成为历朝历代唯一一个坚定一夫一妻,坚决不纳妾的皇帝。
为什么?
因为弘治帝有童年阴影,他爹成化帝有非常严重的恋母情结,疯狂的宠爱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贵妃!
为什么?
因为成化帝二岁的时候,父亲正统帝被瓦剌人俘虏了,叔叔景泰帝登基后,废了他的太子位,从此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万贵妃作为宫女,是一直陪着他的人。他爱她,依赖她。十七岁的年龄差完全不是问题。
成化帝为了万贵妃,不惜废掉了吴皇后和王皇后两个皇后。万贵妃狠抓计划生育,是个堕胎小能手,若有宫人怀孕,立马打掉。
弘治帝的母亲纪氏,是后宫仓库保管员,成化帝在仓库里临幸了她,一发入魂,纪氏怀孕生子,被宫女太监们严密保护起来,后来还是被万贵妃发现,吊死了。
弘治帝还几次差点被万贵妃毒死,由此对嫔妃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发誓以后绝对不要除了皇后以外的女人。
都是祸害!
弘治帝和张皇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夭折一个,唯一存活的儿子叫做朱厚照,早早封了太子。
谈允贤为张皇后诊治之后,已是黄昏,宫门即将关闭了,太监连忙为她背着沉重的药箱出宫。
出了西华门,太监将药箱搁在马车上,“谈大夫慢走。”
谈允贤上了马车,马车即将开动时,药箱里传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谈允贤打开药箱,顿时捂住嘴,瞪大双眼,药箱里居然搁着一个襁褓包裹的初生婴儿!
全身都是红的,像个毛猴子,在睡梦中尿了,尿液渗出箱子外头。
“等等!”谈允贤叫住背药箱的太监,太监回头,什么都没有说,目光露出乞求之色,嘴唇翕动着,不停的做出“求求你”的口型。
旁边有守城门的锦衣卫,不能露陷。
医者父母心,谈允贤反应飞快,从荷包里掏出一颗金瓜子,“赏你的,多谢你帮我背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