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相僧人
李长庚摆手道“不必,本王守在外头便好”李长宁见他打定主意,也不多劝。
外头的风偏寒,站在外头久了,脸皮都冻得冰凉,李长庚从猎场赶至皇宫,按照时辰算此刻本该是下半场猎场开始,李长庚现身在皇宫内,他便放弃了围猎的资格。他不知徐氏会同父皇说些什么,但他不得不来。
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黑油发亮的,徐氏似要将往日来的冷落用尽似的,李长宁这伺候惯人的都有些受不住,正哆嗦着理了理帽檐,手往袖口里寻暖和,吐出的白气圈圈萦绕。
李长宁忍不住非议:徐贵妃这次是要将数年来的眼泪哭尽,到现在还没完。不知老天得知消息是否有滞留,约莫半个刻钟后,正阳殿的大门咿呀一声,门朝外开了。一宫装美妇人款款出来,素衣淡妆,发髻上未佩有奢华的头饰,整个人带着股柔弱,若非眼尾处密布的细纹,同那双凤眼来不及掩饰的厉色,李长庚真要信了徐氏的假把戏。
徐氏莲步轻移到跟前来,面上微微带着笑:“老大也来寻官家?”李长庚并不愿和人多有交情,徐氏这人邪性,这是他多年来的感觉,每每同她说话总觉得像是被阴冷的毒蛇窥视,不是惧怕,而是觉得厌恶。
徐氏当然明白李长庚的意思,不过她从不放在心上,今日老大来了,那就证明这次君入瓮了。她很是开心,红肿的双眼霍地有了活气,她扯开嘴角,生挤出抹悲伤。
“你父皇正在气头上,些许事老大你应该有分寸,不该提的可不要提,免得落下惹你父皇不高兴,他年岁大了,受不得气。”
李长庚冷冷的看着人:“不劳贵妃娘娘费心了”徐氏用帕子掩住唇,遮去笑容,她摆着腰肢而去,在途径人边上时,不咸不淡的答了句:“那就好”
“殿下,里面请”李长宁作了个手势,示意人往里走,到底还是偏向人,他偷偷的压低声音道:“殿下,切莫急躁,皇上如今正值气头上,万不可触霉头”
李长庚低头看着跟在父皇身边多年的老人,他直愣愣的盯着人看,隐在袖口下的手忽然攥紧,嘴唇动了动,用两人能听得见的话说:“谢谢”。
殿内,天禧帝正闭目靠椅上,眉头紧缩,手轻抚两侧的阳穴,闭目养神,年值花甲之年的他两鬓斑白,长年服汤药,他面皮泛着病态的枯黄,听得动静,他缓缓的睁开眼,是双浑浊干枯的眼睛,灰蒙蒙的带上层老翳。
“来了,坐吧”他的声音嘶哑,生锈的齿轮滚动般生硬。
李长庚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在一旁坐下。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天禧帝很明白人来的目的:“你是为的你六妹妹的事来的吧?替你岳家求情?”
“嗯”李长庚不想多做掩饰,没必要:“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沈郑两家”
天禧帝愣了愣:“你问朕?”
李长庚:“您是王朝的神邸,万千臣民的生死不过是你的一念之间,您做的决定没有人有能力去更改,您执意要一人或一族陪葬,我求了也没用,倒不如直接了当的问,沈家本无错,可不为一个蠢货而葬送”
天禧帝未应答,他身子骨不算硬朗,徐氏在他跟前哭诉了近一个时辰,他的精力有些不济,眼中却难得了光,他莫名其妙的道:“还真是像啊,你这幅模样,同你母亲生前简直一模一样,多一句都不愿与朕解释,若是当年他肯听朕说两句,又怎会......”
他似乎还想追忆往昔,李长庚却冷冷的打断:“父皇,儿臣今日来是问沈家的处置,并不想回溯过往,当年的事母后不屑听,儿臣同样不屑”
“好... ... 好啊”天禧帝忽地轻咳起来,干枯的身子因剧烈的咳嗽像破麻袋,抖的厉害:“这些年你还是第一次非奉旨入大内,看来沈家那姑娘在你心里头分量不轻”李长庚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天禧帝什么都瞧在眼里,老大是什么人?凶名在外,比之自个年轻当年过无不及,他能亲到皇宫来,足以见得这事在他心中的占了一席之地。
“本不过是场玩闹,朕原不想追究,可贵妃前脚同我求了圣旨,沈家姑娘后脚就将丑事抖出来?如此丑事,你六妹妹该如何是好?她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一国公主,驸马德行有失之人,传出去她往后还能许得什么好人家?侯家就算灭了门,也不为过”
李长庚脸色难得沉下来,六妹妹的为人他清楚,因为他清楚,徐氏才会用六公主做棋子,若是其他姊妹,徐氏几次三番请人入宫,他早早就会起疑,可唯独六妹妹李长庚不会,若她多次寻一人入宫那便是真心喜欢。
徐氏用的这一点,在暗处先布下一局大棋,造成今日两难的处境。
天禧帝急喘的几声,咳的上气不接下起,奴才赶忙递茶,喝了参茶,胸口堵着的那股气才顺下去,尽如此他那一点精神头儿也没了影儿。
“你六妹妹无辜,沈郑两家朕不会轻绕,皇家威严不容有失,朕若不作为,死后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天禧帝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盯着人,沟壑纵横的老脸不怒自威,那是久居高位养出来,纵然神情颓败,却仍叫人生畏。
“老大,这件事,你别插手,朕知道你手段厉害,但你别忘了,皇朝如今的主还是朕”正阳殿的大门雕的是游龙,浮雕的本事,上头的游龙五爪腾飞,祥云处均是镂空的,天光从外照进来,照在人脸上,高位端坐的帝王神情讳莫如深
"朕已知会过你,若你一意孤行,朕不会同往日一样坐视不理,沈家于虽有翁婿之谊,你六妹妹与你更是骨肉血亲。"
李长庚不答,正如人所言,他为沈氏来求情,因夫妻情谊。可父皇是天子,郑家此番是将皇家的颜面往地上踩,其中道理他都明白,所以求亲两个字,李长庚知道没用,唇舌在父皇处一文不值。
天禧帝摆了摆手,下逐客令:“朕乏了,你且去吧”
李长宁走到跟前来指路:“殿下,这边请”李长庚默声同人出去。
厚重的朱门咯吱一声合上,偌大的殿堂内忽地静下来,总管太监李长宁去而复返,悄不声立在人边上,天禧帝满脸倦容,他嘴唇翕动,缓缓的问:“走了?”
李长宁一点头,天禧帝侧目问:“可有说什么”
“没有”李长宁不解道:“奴才也奇怪,殿下明明为了王妃特来宫内求见陛下,得了否,也不辩驳一二”
“比朕当年还傲”天禧帝猝地笑道:“他若肯伏底就不是他了,说不定朕真会担着护下沈家,担着骂名去见列祖列宗”
见人起身,李长宁忙去扶,掺着人往床榻去,一边道:“谁说不是,大殿下也是奴才看着长大的,脾□□才最清楚,顶着刀山火海他也能硬抗”
因是偏殿,天禧帝的身子越发不济便也设了床榻,乏了就在偏殿躺下,李长宁替官家卸了头冠,扶人躺下,又咽了咽被角,他伺候陛下一辈子了,做贯了一点儿劲儿用的极好,不轻不重。
掩好被,他退在床榻一侧问“陛下,可要熏香?用的还是龙脑?”
他把握人喜好的本事厉害,最近陛下少多有熏香,熏了十有八九用的都是龙脑,果真天禧帝应声说好。香鼎立在殿中央,三足赤金,上头描金刻彩,里头填了不少细沙,专供燃香用,袅袅的烟雾缭绕腾起,在殿内散开,清冷,似盛开的莲花又有几分果香
天禧帝望着帷幔顶,喃喃自语:“这香朕记得先皇后最是喜欢,朕每次去她宫里都是熏的这香,还笑话她痴,如今都过去这些年了,她先朕去了,朕也到迈进棺材的时候了,越到这个时候,朕越觉得皇后他离朕很近很近”
“陛下,您龙体康健,定会长命百岁,太医都说近来龙体好转,不日就能痊愈,陛下莫要胡思乱想”
“你倒是会安慰朕”天禧帝道:“朕自个儿的身体比谁都清楚,能看得见来世光景的人了,朕看得开,只是有些放不下,当初承诺先皇后的诺言朕还未兑现,趁着朕还能走动,朕想替先后兑现了,这样死了才有脸面去见她”
李长宁这会子不敢接话,只静静的候在一旁,他打小就跟着官家,小心谨慎一辈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陛下同先皇后感情甚笃,未出那件事的时候也恩爱非常,到底是人心啊,猜不透。
第44章
官家似乎忌惮康王,人前脚刚出大内,宫里就有传旨的太监奉旨出宫,这圣旨里的内容委实打了康王一个措手不及,圣旨上白纸黑字写着--调令,且并非京中官员调令,而是边塞令,如今边塞战事吃紧,援兵不足,圣上命康王率兵支援。
因战事十万火急,勒令康王即日出发!
李长庚着手沈家一事,这一道令将他支出京城,到时候山高皇帝远,就算他手腕再厉害,隔着千山万水他也兼顾不到京城,更别提替沈家出头,这一手好棋真真是将他的路全都断送了。
李长庚接过圣旨时满身戾气,宣旨太监见其面色,吓得双腿发软,匆匆离去唯恐康王拿他出气。沈静萱也没想到官家会如此决绝,她面色苍白:“王爷,是妾身连累您了”
沈家的事棘手自己知晓,但真的到如此地步?王爷不过是求个情,就遭陛下远调,六公主真的如此得官家偏爱。
“怨不得你”李长庚却平静的骇人,除了捏着圣旨的手因大力泛白,沈静萱看不出他有丝毫不妥,他道:“六妹妹婚约一事牵扯进皇家颜面,又有徐氏在后头撑腰,父皇不得不严惩,沈家想脱身怕是难了”
沈静萱心里没底,比起沈家她如今更担心王爷,这个节骨眼被调离京城,意味着王爷将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不为别的,储位上众多皇子就能将他排挤在外,不凑巧等王爷回京,龙椅上的人怕是已经换人了,到时候新帝定会想方设法排挤王爷这位手握重兵的绊脚石,君主削兵权,王爷只会被架空。
“今日......就要出发吗?”沈静萱想过二人会有分隔两地的时候,可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李长庚心中不舍,却只能将人搂在怀里,低低的道:“嗯,父皇既然有心将我支出京城,那宫里传出来的旨意应该有两道,一道往王府,另一道我若没猜错应该是往军营去了”
“果真?”沈静萱将信将疑
然而,事实如他所想,大内传出来的旨意确有一道往军营去了,如今军营早已点兵列阵,清点粮草准备出发了,能留于自己的时辰不多,只够轻装上阵。
沈静萱心口酸疼,眼中蓄满了泪水,可她不能耽误事,她赶忙传海棠进来命其寻些箱子来:“王爷此一去孤寒,妾身去为你多备行礼”李长庚欣慰的点了点头,怕人担心他嘱咐道:“不比备太多行礼,轻装便可,塞外有银子也没地使”
沈静萱哗啦一声,泪水不争气的滚落:“唉,那妾身就多为王爷备几件换洗的衣裳”她匆匆往外走,不想让人瞧见她落泪的模样,才跨出门槛,就闻身后传来声音,身子忽地一顿
李长庚道:“大娘子尽管放心,我定全须全尾的回来,只是岳丈家,本王真的无能为力”
“唉,妾身明白王爷的难处,妾身去了,怪多衣裳要选呢”
李长庚望着人的背影,笑了笑,藏了半句话,他低低道:“本王舍不得离开夫人”
康王府因这一道圣旨忙得不可开交,沈静萱亲自为王爷收拾贴身衣物,那些行路要的垫子被褥,路途遥远金银不易携带,沈静萱就换成轻巧的银票,塞北天寒,如今还未开春必定寒冷,大氅护膝便不能少,莫要落下寒腿可有的受。
海棠被支使的团团转,李长庚瞧着大娘子里外忙活,心中微暖,此一去边塞虽说是避无可避,可他康王是什么人?真能老老实实就一辈子被困在边塞?他有的是由头回来,所以他觉着没必要携带太多的辎重,用不上,不过大娘子如此为他,他理所应当不会推迟。
忙忙碌碌的,将近两个时辰,李长庚前头交代的轻装上阵已然是不能了,零零碎碎的加起来,辎重满满的捆了一车,李长庚也换上戎装。王府已备好车马,且军营的将领前来相迎,李长庚拉住大娘子的手:“大娘子辛苦,我这就去了”
他翻身上马,这马是顶好的汗血宝马,通体洁白似白雪,连马蹄生的一圈白绒绒,瞧着像是踏在雪上,沈静萱总觉得有话要交代,可到了人跟前却又张不开口,磨磨蹭蹭半刻,军营前来的都骑催促王爷时辰到了,她只能草草道一句“夫君保重”
李长庚颔首也道:“夫人保重”后勒转缰绳,骏马一声嘶鸣,撒开马蹄当先往远处奔去,沈静萱急行几步又停了下来,风打在脸上,带着冬末的寒凉,她不曾挪动,直直的看着那道身影在街道上越行越远,知道缩成远方的一颗黑点,看不见了。
海棠忧心道:“大娘子,王爷走远了,我们回府吧,外头天冷,当心着凉”沈静萱却摆手:“我们回沈家”
沈静萱要回去问问究竟,到底是谁给三姐姐出的主意?且要给沈家透个底,这事无法善了,沈家必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故而,康王前脚去了军营,康王妃后脚就回了娘家,府里的下人都在议论,却碍着大娘子前不久的威不敢发作,私下打打嘴皮子罢了。
沈府早乱做一团,郑家侯爵夫妇亲自登门,侯爵大娘子佟氏当着贾氏和沈父的面,斥责沈家姑娘行为不端,那话简直有辱斯文,贾氏胸口堵着一口气,险些被气昏过去,好在沈老太太出面,侯爵娘子还想讽刺,老太太冷冷道:“我沈家姑娘不端,你郑家公子就行的端了,贪杯□□的败家子弟好意思玷污我沈家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