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知微
他几乎下意识便断定谢家门庭非富即贵,后来谢柔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件事,她在亭中请他喝的那杯茶,品相极佳,可比贡品。能接触贡品的人不多,除了皇家,大约只有二品以上的大臣,再者就是王侯将相。世人常言,谢氏自琅琊起,百余年枝繁叶茂,一族无寒门,满庭芳无尽,约莫谢柔和“飞卿兄”也是其中一员,可惜朝野内外姓谢的太多,他猜不准是哪家。
只盼着那位“飞卿兄”当真手腕通天,能将折子递到御前,让他有机会弥补过错。
另一边,卓远已经将卷册放到了御案上,谭清远设想的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真实状况大概就是一个回廊的距离。
萧承启瞥了一眼,没作任何回应,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处理谭清远,一心部署北上的行军路线,以及和怀化将军会师地点。按目前规划,今夜子时暗卫营就要出发了,中间换马疾行,从曲州至瓜州需走一个月,一路总共只能休息十二个时辰,紧接着就是一场硬仗。
行军艰难是可以预料到的,本没什么,然而现在多出来了一个变数,那便是谢柔。她一个女子,就算换上了暗卫的衣服,也不能变成男子,这样高强度的行军,她怎么受得了?
萧承启实在为难,每次想到此处,都会责怪自己,若他当时态度强硬一点就好了,哪怕让暗卫将她强行带回宫也可,好过受这些苦楚。
可他已经答应她了,她一哭他就心疼,她一求他就心软,结果走到了这步,进退两难。
他放下朱笔,重新将舆图看了几遍,无奈叹了一声。
卓远见他踌躇不定,低声问道:“少爷要不再劝劝少夫人?”
萧承启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知道谢柔的性子,外表温柔内心坚定,想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就像之前她带着暗卫追来曲州一样,要是他强迫她回宫,没准路上她会想尽办法追上来,如此还不如把她带在身边安全,至少有他和整个暗卫营护着,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必了,你去告诉夫人一声,今夜子时出发。”
卓远一愣,怎么也没料到萧承启真的打算带谢柔北上,犹豫了一下,道:“可这次夫人身边没有雀儿和云姑照顾,路途艰难,夫人恐怕受不住的。”
萧承启淡淡截住他的话,只道:“没有她们,还有我。”
卓远怔住。
又见萧承启抬了下眼睛,言简意赅地道:“去做事吧。”
卓远张嘴又闭上,默然领命。
房间里,雀儿和云姑跪在谢柔脚边足有半个时辰,雀儿哭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小姐,就算为了煊少爷你也不能去啊,一路风吹雨打,在马上颠簸,暗卫是有武艺在身的,身强体壮可以忍受,但小姐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这样折腾,奴婢求求您了,这一趟就听奴婢的吧,我们回宫等消息,煊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谢柔穿着黑衣将头发挽成男子发髻模样,面向窗外静立,闻言只是疲倦地摇了摇头道:“雀儿你不用再劝我,现在回宫我心中不安。何况我北上是去见哥哥,并不会上战场。”
云姑两人都觉得她说得过于简单,战场瞬息万变,北方三州都在图坦的势力范围内,谢柔现在说不会有事,可到时候踏入战火身不由己,焉能不被波及?
两人没见过交战场景,也知战场凶险,连一贯顺着她的云姑,这次都不同意了,和雀儿你一言我一句的劝说,直劝得两人眼眶通红。
直到卓远走来,两人才停下话。她们将目光投向男子,期望萧承启改变主意,却听他报出了出发时间,其余一概没有。
两人都急了,卓远躬身行礼,在退下时对她们摇了摇头。
谢柔不欲多言,最后叮嘱了几句,就绕过她们走出去了,任由两人叩首都没有回头,卓远等在门外,看她出来,道:“夫人放心,属下会差人将云姑和雀儿姑娘送回去的。”
谢柔微一颔首。
她出门的时候,离子时还差一刻,隐蔽的树林小路上,暗卫营已经集中起来,每个人都穿着轻甲,劲装束腰,见到她,众人齐齐下马无声跪拜,而后又沉默起身,动静之间如风如山,整齐划一。她一眼扫过,立刻就看到了萧承启,随后她又看到了一个出现得不太合时宜的人。
谭清远。
他正直身坐在马背上,非常不自在。
怔了怔,谢柔道:“谭大人……要和我们一起走?”
谭清远嗫喏地没出声,咬着牙点了点头。想着连这么娇弱的女子都不怕危险敢随军上路,他一个男子更应有几分胆魄。
眼前暗卫拉过来一匹黑色的马,把缰绳递给了谢柔。
谭清远看着女子柔弱的背影,忍不住提醒道:“这马高大,有些性子,你小心……”
话音未落,谢柔已经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了,身姿灵巧。
“……”谭清远猝然目睹,尾音淹没在喉咙里,一时又窘又惊。
萧承启则勾了勾唇。
第48章 日夜急行
谭清远没想到谢柔是会骑马的,固然一直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也没往这个方面想,唐国民风较为开放,并未强制女子留在闺房中,但能与男子并肩骑马还不落下风的少之又少。
而且谢柔在马背上的姿势十分潇洒,看来不是新学的,谭清远目光复杂地盯了她一刻,脸又红了,自从遇见这个女子,时常会被刷新认知,越熟悉就越觉得自己浅薄。
他僵直地拽着缰绳,看女子打马向前,跟上暗卫营的步伐。
萧承启也不知道谢柔还有这等本事,他本欲减慢行军速度,谢柔却很快赶了上来,在他身旁道:“少爷,救人要紧。”他转头,看到女子眸光如星,心中明了,点头道:“若有不妥,随时叫住我。”
她心系兄长安危,半分不想耽搁,更不能拖慢暗卫营的速度。
萧承启懂得她的心思,什么话都没说,带着暗卫们在阴影中疾行,踏着月色向远方奔驰。谢柔深吸一口气,全力紧随,和萧承启保持着同样的步伐。
众人皆是奇速,分了三批从树林绕行,不到日出就已穿过顺城,后面依然走得是荒无人烟的小路,一夜不眠都不觉疲惫,只有谭清远面如菜色,落后了一大块,可他不敢喊累,咬牙跟上。
谢柔连同暗卫营一走就是三百里,花了三日工夫,中间只在有溪水的地方停下来过。三日后的夜晚下了一场雨,北方春寒,凉风透骨,萧承启怕谢柔支撑不住,还是减缓了速度,在林中安营,谢柔兀自倔强着想劝他继续走,不过这次萧承启没听。
谢柔在马背上还不觉得如何,等下马才发现双腿已经麻了,内侧火辣辣的疼,竟是一步都迈不出。萧承启看到她的模样,脸色沉了沉,伸手一下子将她抱起来,谢柔一怔,随即两颊微烫,幸好暗卫们训练有素,已经各自低下头去了。
萧承启的臂弯有力,小心避开她的痛处,将她放进简易搭好的营帐里。林中没有热水,谢柔身上淋了雨又湿又冷,只能勉强换一身衣服,但是寒气还在体内,刺激着腿上的伤,疼痛感更明显了,她涂药膏的时候,险些把嘴唇咬破。
刚把药抹完,萧承启便进来了,看到她的样子,他脸色更不好了。
谢柔解了头发,发丝上还垂着水珠,如瀑的长发称得脸庞娇小,似乎短短几日便清瘦了不少,他心尖像被针扎着疼。
“夫君,我没事。”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希望他不要太担心,行军总会吃点苦头,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萧承启沉默地注视着她,顺手拿起旁边的布走过去,谢柔下意识要接,他却抬手躲开了。
“头发还湿着,晚上会着凉。”他离她更近了一点,盘膝坐在她的身前,谢柔抿了下唇,看出他的意图,目光顿时软了软。
萧承启将她揽住,手上动作不停,棉布顺着长发揉动,一点点吸干水汽,他没做过这样的事,因此控制不好力度,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谢柔的心间却有柔情升腾出来,世间绝不会有第二个帝王,甚至第二个男子替她擦头发了,这是连哥哥都没做过的事情。
离了云姑和雀儿,原来他也能将她照顾得这么窝心。
水珠拭净,谢柔温柔地道了一句“多谢夫君”,眼睛暖暖的。
萧承启微怔,手里的布还没放下,就见女子靠过来,柔顺地伏在他膝上。他顾及她腿上的伤,怕她不舒服,便将她翻过身来,平放在怀里。
谢柔倦意袭来,也觉这个姿势很好,一歪头靠在他怀里。男子身上很温暖,凉夜里像个炉子,她微挪了一下,选了个舒服的位置呆着。
“依依。”萧承启低声唤道,却没听见谢柔的回复。
她已经睡着了。
睫毛在眼底投下青色的影子,带着几分憔悴,萧承启望着她的容颜,许多思虑涌向脑海,但都不是轻松的内容。
他们还要风餐露宿疾行一个月,怎能轻松?
萧承启不知第多少次产生悔意和自责,平素没有表现出来情绪一直积压在心底,越积越厚,这一趟出宫北上,是因他而起,仔细想来,若不是他让她心意难平,她也不会离开凤阳,哪怕谢煊出事,她因着皇后的身份也不会跟来。
终究是他对不起她,往后岁月他要全部偿还给她。
心头被大石压着有些沉重,他调息一刻,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角。
她身上依然很凉,他将她团好,默默抱着她睡了一夜。
翌日乌云散去,谢柔醒来时萧承启已经去外面和卓远几人议事了,暗卫各自出营集合,她整理好衣服,去找她的马。
“咦?”靠近了马匹,谢柔才发现,马背上新添了一层厚厚的垫子,两侧垂下来到膝盖的位置,触手绵软,应是棉花填充的。
卓生解释道:“是少爷嘱咐让加上的,从前虽有垫子,但太薄了,长时间骑行不易,还是要妥帖才好。夫人试试,若难受就告诉属下。”
谢柔指尖从布上划过,噙了一丝笑,点头道谢。
卓生行礼道:“都是属下该做的。”
他们在林中停了一刻钟,这间隙谭清远从后面赶了上来,他连走了数日,神情疲倦至极,披头散发的模样早没了往日的书生气,看到众人,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勉强挺直着腰打马过来,想着终于能喘口气儿了,就听卓远朗声道了句“出发”,声音不大,却如洪钟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他眼皮一翻,差点晕过去,被同行的两人接住了。
眼前发花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想是不是萧承启故意折磨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骑马骑得并不好,从来不曾高强度的行军过。
他将疑虑透露给了卓远,没曾想卓远眼神很复杂,对他说了句:“大人应该庆幸还有折腾的机会。”
这话其实没错,谭清远琢磨了片刻,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于是一行人保持着疾驰速度,日以继夜的赶路,在第二十五日踏进了瓜州边界。
瓜州此时处在战火边沿,风声鹤唳,州府戒备森严,众人先去了城郊,在那里卓远已经等候多时,收集好了所有信息,连同沙盘都准备齐全了。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紫袍之人。
萧承启与他们易容相见,那紫袍人便将他认作暗卫营的高级兵将,自报家门道:“怀化将军苏威麾下副将沈殊文见过诸位将军。”
萧承启径直道:“苏将军可在城中?”
沈殊文一笑,道:“在,而且将军在来的路上已经和图坦交过手了。”
萧承启带着垂询之意看向他。
第49章 左右为难
沈殊文把近日怀化将军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原来在五日前,他们就派出了人马骚扰敌方探听虚实,从瓜州方向给图坦大军施加压力,企图撬动一角,让包围圈露出缝隙,好安排钉子进去。只不过图坦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反应很快,两方人马交手中各有折损,于是他们这方进度就缓了下来。
在萧承启和卓海看来,怀化将军这次行动不太明智,他们原定要在瓜州埋下一支军队作突袭之用,他这一动瞬间打草惊蛇,图坦会对这个方向格外关注,但好在损失不大,重新研究战略也是可行的。
沈殊文明白他们在计较什么,战场必须打赢,平手亦是战败,耗费人力财粮还惊动敌方,几乎可以判定将帅无能了。
他心中急转思量,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此番出击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是探清了图坦的意图,我军确认地方此次以围困为主。”
“有何证据?”萧承启道。
沈殊文道:“图坦在向中原军队运输补给,战线拉得很长,行军路线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正待新一批斥候回返,再作定论。”
萧承启和卓海对视了一眼,这条消息倒十分有用,如果能利用得好,事半功倍,萧承启点了下头,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谢柔插进话来,道:“大人可有辅国将军的消息?”
沈殊文听到她的话愣了一下,转头打量了她一眼,谢柔有意压低声音,还简单的易了容,看上去很不起眼,最关键的是她没有武艺在身,却身着暗卫营服饰,这就奇怪了。
但看萧承启两人神色如常,他也只能将猜疑按捺下来,道:“并无新消息传来。”
谢柔微怔,眼神暗了暗,眼下这般时局,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萧承启衣袖垂下,于暗处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谢柔怔然抬眸,抿唇沉默,后面的战术谋策她没有听,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众人将目光重新聚在沙盘上,沈殊文把苏威对战局的推演和两人说了,然后道:“苏将军会按圣旨行军,从侧方压制图坦,只待陛下亲临,再联合兖州兵将发动总攻。”
此话不假,如果贸然围困图坦,四面施压,有可能激怒图坦,让他们集合力量用来对付谢煊,妄图以谢煊性命相要挟,事情将更加棘手。萧承启视线逡巡,将偌大的沙盘看过几遍,认可了苏威的方案。
“苏将军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