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知微
这一年萧承启的帝王声望达到巅峰,政通清明,百姓爱戴。官员们以中书省为首递上折子,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下既定合该告慰先帝英灵,迎神祭天以示君威。萧承启从前不喜祭祀一类的仪典,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样大的仪式在他上位以来是第一次,意义非凡,官员百姓也要靠它重塑信心。几番考量下来,萧承启便应允了,时间定在冬至圜丘坛。
祭天大典仪式繁复,挑选官员陪祀就要很长时间,再加上后面连着祭祖和战事庆功,整个朝廷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作为心腹的白衍更是如此,遍行巡查的事二话不说直接丢在他头上,把他偷懒的心都砸没了,天知道从边关回来以后他就没闲着,接到圣旨,他哀叹了一回自己天生劳碌命,继续宫内宫外来回跑。
这日初雪方晴,他从正和殿出来打算去御花园走走,据萧承启说,御花园里又添了新品种,冬日栽了胭脂梅,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不赏白不赏。
小路假山遮掩,绕过几个花坛,一株梅花开得正好,他眼睛一亮走了过去,怎料还未近前,对面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似有不少女眷在此。白衍一愣,本要转身离开,却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这一瞧就撞进了一双柔软清澈的眼眸。
“白小侯爷?”
白衍施礼道:“原来是荣安县主。”
眼前的女子笑了笑,白衍原本注视着她,不知怎么,触及她的笑容时手心有点发潮,视线还有点飘,他轻咳了一声,勉强拽回神思,道:“原来县主也来赏花。”
女子微笑道:“皇后娘娘召见。”
白衍点了点头,她和皇后的关系一直很好,正式离宫后还被皇后认作了义妹封了县主,进宫的次数肯定多,碰见也是寻常事。
“县主这些日子还好么?”
“小侯爷这些日子还好么”两人短暂的沉默,倏地同时问出一句,两人都怔住了。
还是白衍最先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微臣好着呢,虽说忙得头晕眼花,但赏花的工夫还是有的。”
女子忍俊不禁。
要说两人也有一阵子没见了,她心里一直记得他的,只是他在外朝,以她的身份不好约见,每每念起整夜都睡不着,如今乍然遇到,心跳都快了些。其实她有许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以前是不能,现在则是……忐忑。
叛乱一事落定后,皇上有意遣散后宫妃嫔,大臣们本有诸多不满,但苏府的事摆在眼前,皇上拿它做挡箭牌,欲清肃后宫,所有人都不敢反对,生怕被个别言官抓住把柄,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而且最重要的是,广芸的父亲广仁海,曾经坚持推选秀女的老臣变了口风,众人一看,连这般强硬的人都服软了,自己也没必要再坚持,于是都咬紧牙关闭上了嘴。
至于那些有封号的嫔妃们,皇后都认作了义妹,未来嫁娶由皇室承担,定保她们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臣子们也心知皇上在选秀后压根没进过后宫,罪己诏也好,封赏也罢,皇上一心只想让这些女子远离自己,圣上主意已定,他们也没辙,左思右想暗地商议,心态也渐渐平和了,自家女儿不愁吃穿用度,家族更有皇室撑腰,还怕以后嫁不出去么?
这场风波来得猝不及防,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嫔妃中,广芸是最为特别的,不仅被皇后认作义妹,且被圣上亲赐了县主封号,皇宫内苑自由来去。若是单纯从她自己来讲,心情比以前要欢喜放松许多,纯婕妤这个称号让她不自在,总感觉对不住皇后娘娘,不如姐妹相称来得亲切。
何况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站在他的面前……
胭脂梅浅色的光晕好像染在了她脸颊上,白衍又愣住了,视线好像挂在她的眉眼收不回来,直到女子看过来,他才赶快撇开目光。
“若无他事……微臣就先告退了。”两人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紧接着又是良久缄默,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样道。
广芸微微张口,咬了下唇,心里翻滚的话全挤在一处,见白衍真的要走,才道:“小侯爷……等等!”
白衍回过身。
广芸向前走了两步,她的手缩在袖子里,翻出了一个物什递给他,因相见突然,她还没想好怎么说,捏着东西的手指都有点颤。
白衍低头看去,原是个绣工精致的香囊,正面绣得是兰草蝴蝶。
广芸脸上发烫,胡乱地道:“小侯爷曾救我护我,大恩无以为报,这个是我闲来无事时做的……还请小侯爷不要嫌弃。”
白衍握着香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四周好似失了声响,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望着女子晕红的脸颊,他的心口也有点发热了。
“你……”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却看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提裙而走,她像只慌乱小兔子跑得很快,将他吓了一跳。
“啊……你……”白衍没想到文静的姑娘还有这样一面,怔愣了一下,不由失笑。
真是的,地上还有雪呢,跑得这么快摔倒了怎么办。
再远望,女子已消失在御花园重叠的红梅树后。白衍笑着摇了摇头,将香囊捧在眼前看了许久,而后随手一翻。
他怔住了。
香囊的背后,绣着一对鸳鸯。
笑意蔓延上脸庞,他的手指轻轻摩挲,隆冬时节,他却分明感觉到了春日的气息,攀上梅梢枝头,肆无忌惮充盈在胸口。
大概不久以后,春天真的会来罢。
*
太初十二年冬至,萧承启于圜丘坛祭天,百官随祀。大驾卤簿绵延数十里,马匹身披珠宝锦垫,金辂、玉辂等五种华贵马车跟在后面,车轮滚滚,从凤阳皇城一路行至祭坛,同行的官员侍从足有上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古来祭天从不许后宫随驾,萧承启却不管这些,执意携皇后谢柔一同向往。大臣们早已习惯圣上与众不同的做派,赶快重新修订祭典行程,全按今上心意来。谢柔于是和萧承启一起换了祭服,走进圜丘坛。
圜丘坛用玉石包砌,内坛有四尺八寸,悬檐走廊皆无廊柱,外墙周延十余里,黄穹宇琉璃殿,在阳光下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辉。八十一阶每一层都用汉白玉铺就,玉柱刻着龙之九子,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两人缓步而上行至拜位,燔柴炉迎帝神,在乐声中为皇天上帝神牌上香,而后在列祖列宗配位前跪拜进香。
谢柔看向身边的男子,在他拿起香的时候,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他从前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几次祭祖都是右相百般威逼才被迫同意,她知道他对先帝有心结,先帝那时懦弱,孩子却很多,可是那么多的孩子里,他唯独将萧承启交给了图坦,质子如弃子,萧承启那时年纪小,还不懂皇权制衡、舍得之道,只眼睁睁看着父皇放弃自己,母妃为了保护自己撞死在殿前,那辆驶向图坦的马车,原本是有去无回的。
这么多年他没说过“恨”字,可她知道那些伤口还在,午夜梦回,他心底那个小小的孩子会钻出来,在某一刹那提醒他刺痛他,否则他怎会厌恶看见先帝的牌位,怎会害怕触碰旁人,怎会不愿学着爱一个人?
有时候她想,要是他们认识再早一些就好了,她就能多陪陪他了。
萧承启侧身看着她,在她温柔的目光里淡淡一笑,然后当着满殿神明、列祖列宗,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身边随祭念祝文的大臣无意瞥见,陡然一滞,差点念串行。
谢柔笑了笑,言语化在心里,彼此想说的都知道。
萧承启第一次如此平和的面对先皇牌位,他深深呼吸,一丝不苟地进了香,三跪九叩依礼跪拜。
仪程冗长,每个环节都不容差错,谢柔安静的陪在萧承启身边,看着他走完每一步,在众人看不到的时候,悄悄双手合十放于身前,因是仪程之外的私念,她将手用袖子掩住,在心里偷偷许愿。
帝神、先皇在上,愿夫君承启一世平安顺遂,愿我二人相守白头,此生不离。
心头话音刚落,随祭的大臣便道了声“礼成”,她浅浅一笑,和萧承启一同叩首。
两人相携走出圜丘坛大殿,殿外玉阶下,百官行大礼朝拜,齐齐跪下,口中山呼海啸响彻祭坛: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人并肩而立,萧承启此时脸色却不太好,谢柔看向他,听他小声道:“百官敬辞需改改。”
“什么?”谢柔讶然。
萧承启笑道:“我若活万年,你也要陪我万年才好,怎可中间差着几千年,让我去哪里寻你。”
谢柔脸颊微红,只说他不正经,若群臣知道他的心思,非得跳脚不可。
祭祀典礼还在继续,只是不太需要两人做什么了,此处阳光正好,两人离得又近,偶尔低语全当群臣看不见,随祭大臣见怪不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承启远眺宫宇,似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依依,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时,我说的话?”
谢柔点了点头。
“你可知还有后半句?”
谢柔一笑,道:“夫君不说,依依怎会知道。”
萧承启笑了笑,侧转过身,道:“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的话,朕不会阻拦。”
谢柔眨了眨眼,道:“那若臣妾留下呢?”
萧承启迎着风,眸中装着她的笑,一字一句地道:
“江山与卿共享。”
“余生唯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