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知微
想明白了,他暗自攥了攥拳,挑拣着词汇,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要紧事了。”
谢柔看着他,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萧承启道:“正如当年所言,如果你想走,朕不会阻拦。”
“……”谢柔怔然无言。
晚膳两人没在一起吃,各怀心事的散了。望着萧承启离去的背影,谢柔调整了半天情绪,忽而抓起一把棋子,也不论黑白,哗啦一声丢进盒子里。
雀儿听见响儿,过来帮她收拾,还笑她:“娘娘莫不是输了,拿棋子撒气呢。”
谢柔看着混淆在一处的颜色,叹了口气道:“嗯,输了。”输得没了脾气,细想也不怪他,以后天下都是他的,少一个盟友有甚么打紧,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雀儿,你去叫云姑进来,咱们清点私库,收拾收拾行囊,看看要带什么走。”
“娘娘你说什么?”雀儿有点懵。
谢柔道:“我和皇上说了要走的事,他说去留随我。”
“啊?”
*
萧承启心情不大爽利,弃了步辇走回了正清宫。
宫墙边上的灯依次亮起,他在昏黄的光芒里呼出一口气,独自一人迈进空荡荡的大殿,关上门再无声响。
晚上,中书省值班的官员掐着时辰过来送折子,明显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大对,临进殿,悄悄拉着大总管卓海打听,卓海何等眼力,拿出三分好意,提醒道:“您几位快进快出,今儿个能少说话,就别说话了。”
几位大臣大眼瞪小眼,一人道:“这怎么行,我还有要事禀报呢。”
卓海微笑道:“每日都有要事,除了军机要务,旁的事晚一天也不算什么,您说呢。”
大臣们都是人精,立刻心领神会,连忙道:“是这个道理。”
卓海笑了笑,替他们开了门。
殿门开合,大臣们果然听话,只做了日常汇报,而后凝神屏气的退到一旁听吩咐。
年轻的帝王脸色漠然,在烛火下看不出情绪,随意的翻了几本折子,也没说什么,就允他们行礼退下了。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几人将将走到门边上,他忽然叫住了他们。
几人麻利儿的滚了回去,见皇帝举着两个折子,声音淡淡的道:“这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折子太多,隔得太远,这怎么能知道?刚要开口,皇帝“啪”的一声把折子甩到了他们跟前,冷然道:“念。”
一人赶快捡起来,低头快速浏览,口中念道:“皇后为天下母,入内侍奉今上逾八年,虽恭良淑德,却无所出,徒有关雎之貌,无孝无祀,非国之福泽,应黜封号,撤皇后玺绶,另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已经不敢说了。面前的男子脸色已黑如锅底,阴冷至极,众人哪敢多说,齐齐跪下呼罪。
“谁上的折子?”
“正议大夫广仁海。”
“还有谁?”
“宗正少卿王习礼。”
“一仁一礼,习的仁义礼数都去哪里了?”
萧承启心中本就生着闷气,两个折子越看越不顺眼,怒道:“后宫安定乃社稷之福,皇后多年来襄助前朝,平复后宫人心,兢兢业业,这些事你们俱不看在眼里,只想着子嗣子嗣,朕还没死呢!”
众大臣忙不迭磕头,脑袋都磕懵了,他们谁都没想到萧承启会反应那么激烈,这几年皇家子嗣问题每年都有提,萧承启一般懒得听,此事说完就完了。怎么这次……他们还真是撞虎口上了。
一大臣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陛下春秋鼎盛,德泽有加,何谈无子,确实荒谬。”
“但是……”他又咽了下口水,想着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就着折子说句实在话,便道,“子嗣亦关乎社稷,民间尚有七出之罪,无子,一也,何况皇家。”
说完,打了个寒颤,继续埋头做鹌鹑。
那旁,萧承启胸中仿佛有怒火席卷,刚要破口而出,忽然又自个儿吞了回去。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递眼色,均是不明所以。
萧承启闭了下眼睛,心头倏然涌起无力感,最后撂下一句:“有子无子也是朕的家事,皇家子嗣轮不到你们操心,若再有上书议论皇后者,以违逆罪论处。”就将几人轰了出去了。
几人冷汗津津,叩首退下。
待退到门口,一人拉着旁边人的袖子道:“这可坏了。”
旁边的人没缓过劲来,道:“怎么?”
那人道:“你忘了,明天上朝,正议大夫还要联合几人一同上奏呢。”
几人同时变了脸,七嘴八舌的道:“快快,去知会广仁海那老家伙一声。”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来不及啦,箭在弦上,谁能拦得住他啊。”
“罢了罢了,闹上一回也是好事,谁知道咱们皇上为何不要子嗣,怕不是……”
“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怕不是皇后身体有问题,皇上顾忌着,才不要孩子的。”
众人各自琢磨,渐渐品出些味道来,这些年后宫嫔妃大都不受宠,只有皇后屹立不倒,为皇上心头所系,可就这么着两人也不要孩子,说起来,好似确实有点门道。
“那咱们……就让广仁海探一探?”
“不错,若真是皇后的问题,咱们就得尽臣子的义务,哪怕皇上怪罪,也要直言进谏!”那人挺了挺胸膛,道。
众人皆表赞同,点头称是。
而背后的正清宫中,萧承启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呵呵哒。
萧直男:她什么意思,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第5章 自有去处
“娘娘,他们太过分了!”翌日,雀儿气冲冲的跑到谢柔跟前言道。
谢柔方给谢煊回了信,正倚在案上剪花枝,闻言笑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雀儿了?”
雀儿气道:“娘娘还说笑,今日朝上都闹得不成样子了,那些大臣胡言乱语,说什么皇后娘娘犯了七出,不能绵延皇嗣,于社稷无功,还说娘娘身子骨不成,命中无子,这都是什么话,明明是皇上……“
“雀儿!”云姑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
雀儿也反应过来了,但仍不能消火,道:“娘娘,他们说的太难听了,还撺掇陛下选秀呢。”
谢柔将手里的花细致的放进花瓶里,边道:“难听就不听,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是头一次大臣联名上书,奴婢听说有近半数呢。”
谢柔听到此处,眼里也不由现出一丝诧异,又听云姑道:“是大臣们太清闲了,往日有右相在,大臣们有事做,现在最大的敌手没了,就有闲情逸致管皇上的家事了。”
“不过奴婢猜,皇上已经帮娘娘教训过他们了。”她笑了笑,这般道。
谢柔一直望着花没说话,良久摸了摸细软的花瓣,似乎思忖着什么。
“娘娘不生气吗?”雀儿嘟囔着嘴,唤她。
谢柔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去外间准备茶水罢,皇上快下朝了。”
雀儿应了一声,好奇的道:“皇上会来么?”
谢柔道:“会。”总归两人相处多年,他做的事、说的话,她都熟悉,甚至他的语气她都能猜到,前朝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关于她的,他不会一言不发。
果不其然,萧承启下了朝直入坤元宫,开口就道:“今日外臣们说的事你不必在意。”正所谓君子相交便是如此,他不想她难受。
谢柔也知道他会护着她,但她眼下不太需要。
萧承启瞥着看她脸上的神色,见她没有不虞,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会,却听女子温声道:“这件事本没什么,不过臣妾可以不在意,陛下却不能不在意。”
萧承启一愣:“嗯?”
谢柔微微一笑,道:“臣妾并不觉得诸位大臣有何错处,反而觉着他们所言甚是在理。”
“?”
谢柔早就想得明白,在雀儿提起此事不久,她便有了定数,大臣们此时发难,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个契机,她整理思路,道:
“从古至今皇后无嗣,便是德不配位,轻则黜落,重则驱至冷宫贬为庶民,陛下若能正视规矩,大臣们定能安心。”
“何况后宫空置总不是办法,选秀……也该提上日程了。”她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人,等着他说话。
萧承启脸慢慢发僵,她说的话还是那般完美,可就是刺耳又刺心,轻易便能让他坐立难安。
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柔也不急,坐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就在她以为他要有所表示的时候。萧承启抿了抿唇,道:“你想借此机会离开?”
谢柔面不改色,柔声道:“陛下,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臣妾想,以皇后的身份出宫必然不易,陛下不如使个由头,让臣妾消失在众人面前,到那时也就无人在乎臣妾的去处了。”
“至于选秀,”她接着道,“花开独枝终究不如花团锦簇,且能帮助陛下稳固朝政,一举两得。”
萧承启心里百感杂陈,怎么听着她是去意已决?
“你真的这么想?”这么想离开皇宫。
谢柔道:“陛下,这是最好的法子,不是么?”
萧承启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语塞,无从回答。
他觉得近日自己不对劲,她也不太对劲,她像一枝花张开了自己的刺,非要刺中他不可,以前她绵里带针的态度是对着右相派系的,现在好像调转过来对着他了。他猝不及防,竟有些难以招架,昨日夜间,他翻来覆去的想过,觉得自己眼下的状态属于“怅然”,大敌已除,宫里没有几个人能与他分享喜悦,只有她一人站在他的身边,岁岁年年的陪着他。
然而有一日,她忽然不肯了,就像要好的朋友、手足,决定离开一样。归根结底他是舍不得她的,同甘共苦多年,情谊到底深厚,与旁人不同。
既是朋友,是不是更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他想了又想,终是把自己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强压了下去,努力作认真思量状,道:“你思虑周详,就……按你说得做吧。”
谢柔沉默,一面觉得无奈,一面又感到失望,因着不管她说什么,他就像在心里竖了一堵墙一样,无人能进去,她数次提出离开,甚至甘愿自贬出宫,他竟然没有丝毫挽留。
他根本从未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
今次借着朝臣发难,谢柔做了最后一次试探,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彻底淡了留下的心。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