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知微
那破衣烂衫跪在地上的人正是曲州刺史魏延,苏威战败之后他闻讯逃跑,用上了右相多年埋下的暗哨,他心机颇深,而执念比心思更深,借着狡兔三窟,还想再掀风浪,一路向南躲进了天子眼皮子底下,要不是白衍机敏,察觉到不合理之处,恐怕还挖不出此人。
萧承启封锁了有关苏威的事情,全因此人搅局,苏葳如才会得到消息,还有那无色无味毒药,只要沾在手上就洗不掉,侵入骨髓无法祛除,连御医都没见过,怕是从哪个荒蛮之地带出来的。除了魏延有这样的手段,谁还会不远万里筹谋布局。
皇后回宫,后宫有她在当可处理妥当,白衍思量再三调转了目标,直接请了圣旨把魏延抓紧天牢,此事关键不在苏葳如身上,而在魏延身上,他想着,此人既会下药,自然也有解药,这一趟他非要他吐干净!
怎料魏延死鸭子嘴硬,心中早存死意,连番审讯之下就是不开口,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
白衍打来打去也气笑了,对付这样的人果然要再狠一些,他一招手,道:“你们去,只要折腾不死人,就把这个人往死里折腾。”
“身上的肉割一割,撒点椒盐,嘴里的牙拔一拔,裹点辣椒面,”他挑眉一笑,又道,“还有你的那些下属之中,听说右相一个亲戚也在里面,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正好同甘共苦。”
魏延眼睛瞬间红了。
白衍冷冷看他,笑话,当他是什么纨绔子弟么,当年右相在时,他就敢当着满朝党羽的面反了自家亲爹,阵前夺权,还怕他这条走狗?
待话音落下,侍卫们一拥而上,将魏延团团围住,鲜血溅了满地,白衍斜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
“要死自然要拉个人垫背,你救不了那个女人的。”魏延喷出一口血,咧嘴笑言。
“哦?”白衍懒得听他胡说八道,冷哼了一声。
“嘿嘿,羌族秘药,配方早埋进土里了,不如你去问阎王……”
白衍瞳孔微微缩紧,似是气极,抬手一挥,尚方宝剑直接砸在他脸上,魏延脸霎时毁了大半,晕了过去。白衍攥拳,骨节透出些许青色,他忍了又忍,抬步向宫里去了。
他有旨意在手骑马直入皇城,绕过御花园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苏葳如所在的沁芳宫。
谢柔正在此处等他,看到他的身影眼睛亮了一亮。
白衍却默然无言,只摇了摇头。
谢柔眸子一暗,蹙眉道:“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白衍咬牙:“亡命之徒,行事不留半分余地,更不留退路。”
谢柔闭了下眼睛,唇瓣煞白。
“他说药是从北地蛮族手中得来,不知配方,不知解药。”
谢柔秀眉紧蹙,在殿中踱步,南疆与北地药物是出了名的诡异,大多用当地不常见的草药配制而成,每一种都有奇效,自本朝立国之后,认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加大兵力管控南疆,确实烧毁了不少村落和当地药草,魏延虽行事恶劣,但这句话也许是真的,如果一种药做出来就是要人命的,何必去做解药?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么?
“北地……北地……”谢柔喃喃自语,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什么东西,北地羌族……她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若有熟悉羌族的人就好了。”白衍手里紧紧握着剑柄,皱眉叹道。
谢柔陷入沉思,眼下找到熟悉地方的人不大可能,但她依稀记得确实有人提到过北地。
“羌族所居之处属于哪一州?”她忽然开口问道。
白衍想了想道:“那些蛮族多在群山峻岭之中,挨得最近的应是兖州。”
最后两字如划过夜空的流星,在漆黑的夜里闪烁出光彩,刹那间唤醒了久远的记忆,谢柔想起是谁向她提起过此处了,那便是刺史谭清远。他曾送给她一块白玉,若她没记错,他说那玉佩来自北地羌族,有解毒驱寒的功效。
“快,去请御医来。”她倏地转身道。
白衍一愣,也未多问,冲出门去将御医抓了过来,十几个御医擦着汗围在两人身旁,谢柔差人取来玉佩,道:“劳烦诸位大人,看看这玉佩能否作解毒之用?”
为首的御医忙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几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那御医道:“请娘娘、大人稍等片刻。”
他端来一碗水,食指蘸水在玉佩上抹了一下,随即放进嘴里,微抿了片刻,他眼中渐渐现出奇异的光芒。
“如何?”白衍追问。
御医道:“娘娘所言不错,这玉佩确有奇效。不过不是玉佩本身带的,而是后天人为所制。玉佩温润,在无色的药物里浸泡多年,药效渗入玉中,贴身携带可提气养神,研磨内服有治病疗效。不过……”他微滞了一下。
“不过什么?”
御医思索道:“解药是否与毒物相匹配,需要再查验一番。”
谢柔虽担忧广芸安危,但也知小心为上,毕竟蛮荒的药物不寻常,不能随意乱用。
“还请诸位大人谨慎查验,尽力而为。”
诸人领命,纷纷去做事了。
谢柔暂且松了口气,余光瞥见白衍的神情,她心头有弦轻拨了一下,刚打算说些什么,忽有人来禀,在殿外道:“娘娘,广大人求见。”
许是有段时日没听到这个名字,谢柔还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广仁海来了。
“请他进来……”她说完又顿住了,改口道,“等等,本宫出殿迎他。”广芸出事她有责任,以广仁海刚正不阿的性子,这一趟怕是要兴师问罪的。
想起过往年月,每次和他碰见,少不了拿捏争论,谢柔自诩伶牙俐齿,多有谋略,于人际关系君臣之道上更花心思,可眼下这番光景,面对一个焦急的父亲,她深觉理亏,不想为自己开脱,出去迎他,只是想和他道歉。
千算万算算不到人心,所谓错失全因自私而起,是她想快些离宫,才会用选秀的法子给群臣交代,还没看清每一张面孔,就把后宫抛在脑后,让苏葳如有机可趁。
广仁海是该向她讨个说法。
沁芳宫只有三层玉阶,她一眼便望见了阶下头发花白的老者,他垂首跪着,数月不见,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秋日寒凉,大人请起。”她定了定神,走下台阶,欲伸手虚扶。
广仁海却没有起身,而是向她深深叩首。
谢柔愕然停住脚步:“广大人,你……”她想象过很多次两人相见时的景象,也做好被广仁海责难的准备,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广仁海此举在她意料之外。
“皇后娘娘。”他声音里透着苍老和疲倦。
谢柔道:“大人请起。”
见他依然没动,她道:“本宫知道大人担心阿芸,请大人放心,阿芸方才体力不支,正在内殿休息,解药已经找到了,想必过一阵子阿芸就能醒来了。”
广仁海怔忡一瞬,叹了口气,道:“如此……就多谢娘娘了。”
谢柔默然,她实在当不得这句谢。
“老臣今日请了旨是想来看看小女,既然她歇着,老臣就先告退了。”
谢柔一怔,广仁海来去匆忙,行色却踟躇,仿佛有话想说却憋在心底没有吐露,她想了想,叫住了他,道:“大人没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吗?”
广仁海素来不善与人交谈,他知道自己太过板正,容易得罪人,同僚之间甚至没人敢和他开玩笑,生怕说错一句话被他骂。此次主动来找皇后,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突破了,往日他没少在朝堂内外说皇后的不是,照同僚们嘴里形容得那样,两人之间的梁子结得不小。
从前他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和皇后处理好关系,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所做的事都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又有何错处?然而时移世易,广芸竟出了事,他听到消息便懵了,慌慌张张跑进宫来。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的女儿处境艰险,并非被打入冷宫或者贬黜出城,而是被人下毒暗害,连御医都没办法解毒,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茫然,不知能求谁,谁能帮自己。
他慌忙进宫觐见,然而见到皇上,他只得到一句话,就是:“后宫的事由皇后全权负责,求朕也没用。”
他那时听着,觉得老脸通红,像烧起来一样。
曾经看不上的、有矛盾的,最后竟是他的救命稻草。他仰天叹息许久,终于懂了个中因果。
这个礼该好好拜一拜。
“……老臣,谢过娘娘救命之恩。”余下的,也无从谈起,他思前想后,把话都咽了回去。
谢柔眸光一软,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相触,往昔恩怨似随风而去,渐渐淡了。
剥离了强硬的外壳,终究还是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与这世上的父亲并无不同。
第75章 一人足矣
谢柔在沁芳宫整整呆了五日,日夜守着广芸,御医们进进出出,小声商讨着药量和病情。白衍比他们要更忙一些,他拿着宫中行走的牌子,一面布人去抓乱党,一面小心翼翼的守在宫外,一个人恨不能劈作两半用,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天在御花园相遇时的情景,漫天花雨沾上衣襟,眉眼柔美的姑娘站在面前,俏丽又安静。
有时想得深了,他便皱眉甩头,努力将莫名其妙的想法挥散。他靠着柱子回身望去,暮霭沉沉,殿中闪烁的烛火仿若飘摇的心绪。
“这药是对症的,只不过修容身子虚弱,不容易内化,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待药效发散,自会慢慢苏醒。”御医拿着方子,对谢柔道。
谢柔点了点头,十几个御医陆续退去,只留下几个宫婢伺候着,芳绡行了礼,将她搀扶起来,道:“奴婢代主子谢过娘娘,这些天若不是娘娘,沁芳宫恐怕就……”
她说着话,眼眶又红了,谢柔眼中柔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芳绡拼命忍住泪水,道:“后宫诸事繁琐,还需娘娘费心,奴婢听御医们的意思,主子已经无事了,娘娘也快去歇息一下吧。”
谢柔摇头叹道:“本宫在此处等阿芸醒来,否则于心难安。”
芳绡闻言没有再劝。
不过谢柔确实坐得时间久了,她看了眼窗外月色,打算活动一下筋骨,便起身向外走去。
白衍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谢柔向他点了点头。
“她……纯修容怎样了?”白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谢柔道:“御医说没有大碍了。”
听到这句话,白衍悬着的心才稍微放松一点。
“小侯爷和阿芸相识不久,可这份心意却像是多年至交,阿芸知道了,必定很欢喜。”
她说得自然,白衍表情却有些变了,他轻咳了一声,道:“纯修容心地善良,恶人该受惩治,好人也该有好报,微臣不过是奉旨行事,尽绵薄之力。”
这话处处妥当,乍一听没什么,只是谢柔与他相熟,知道他平日性情,嬉笑怒骂自在跳脱,像这样正经说话还真是少见,似乎……从天门关重逢开始,每每提及广芸,他都格外认真。
有些奇异的想法在心中冒出头来,谢柔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想了想,道:“此间无事,你还有公务在身,不必守在这里,等她醒了,我会差人通知你的。”
白衍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抬眼却见谢柔目光有异,似笑非笑,他心头一跳,垂眸道了声好。谢柔看着他略显匆忙的背影,淡淡弯唇。
月光铺在地上,拉长了宫宇重影,她拢了拢衣袖,重新回到殿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倚在床头睡着了,睡梦里不太舒服,她想揉一揉眉角,结果一伸手却碰到了玉枕。她一怔,连忙睁开眼睛,却见周围变了模样,紫檀木的立柱,镶着龙纹的熏笼,袅袅香气后朦胧可见男子身影,她揭过困意,眼中渐渐清明,这一睡一醒之间,竟然到了正清宫。
“夫君?”她轻唤了一声。
萧承启闻声放下手中的奏折。
“我睡了多长时间?”谢柔问。
萧承启坐在榻边,道:“两个时辰。”
谢柔一怔,慌忙起身:“那阿芸……”
萧承启扶住她,道:“别急,她已经醒了。”
谢柔愣住,萧承启勾了勾唇道:“嗯,她醒过来见你睡得熟,不想打扰你,正巧我在沁芳宫,就带你回来了。”
谢柔扶额默然,这些天确实过糊涂了,一睡过去竟毫无所觉,广芸好不容易苏醒,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不过所幸广芸安然无恙。
“沁芳宫有白衍看顾着,芳绡也是个贴心的,不会有事。”萧承启知道她还在担心,便先把后续事宜都说了。
谢柔心弦松弛,也就不着急了,想一想两人也有五日未见,好不容易有时间,自然要陪陪他。
萧承启回宫以后换了玄色龙袍,衣摆上绣的祥云都是暗纹,面料舒适,她侧过去伏在他腿上,选了个姿势呆着,这么躺着比枕着玉枕要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