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如玉
王蕴之搁下筷子,将他送到门口,待确定他已经走了,才出门登车离去。
王敬之坐在书房中,抬起头来看着儿子:“你为何要去插手王簿的案子?”
“因为他一倒,王家控制的河运权力无人接手,就会流出去,陛下此次正是做了这个打算,不然不会拖到现在才办堂叔。”
“你既然知晓是陛下的意思,就更不该趟浑水了。”
王蕴之挑了挑灯芯:“陛下胃口太大,而王家需要累积,孩儿也没办法,好在谢瑄识相,给了点好处便将卷宗留给我看了。”
“哦?”王敬之想起那白白净净的少年郎,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若他这么容易就松动,谢殊又怎么会这么看重他?不过王蕴之说的也有道理,他只好点头道:“你尽量试试吧,事已至此,本也不好强求。”
王蕴之点点头。
他已得知谢瑄的处理打算,对阵下药,正在部署,朝中忽而传来消息,王簿已被打入牢中。
王蕴之先是错愕,接着便派人去将给他脱罪的证据送去,然而那下属很快便回来告诉他,没有用。
“审案的中书监大人列的罪状我已看见,并不需要公子准备的这些证据,反倒是那些本不起眼的事情都给夸大了,如今已经落实问罪。”
王蕴之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谢瑄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自己部署着给王簿在这些方面脱罪,他却在另一方面部署着给他治罪。
“算了,此次算我认栽了。”王蕴之负手临窗而立,十几岁的少年,却因出身而过早历练的成熟起来,“吩咐下去,将所有之前的部署都撤去,要不留痕迹。”
河运大权是保不住了,谢瑄却并不满足于此,想要趁机循着自己布下的局让王蕴之自己钻进来损失一回。他故意给王蕴之看了安排,王蕴之必然会照上面的来对应,他只要照此去拆招,反而容易将其他王家人牵扯进来。可是他似乎想太简单了,尽管已经迅速出击,王蕴之却像是毫无动作,一切都不曾部署过一样,什么痕迹也没有,让他无从下手。
“看着老实,其实心里想的比谁都多。”谢瑄在书房里叹了口气,接着又轻轻笑出声来:“不过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交手,来日方长。”
3、当年明月
元和十八年,谢殊十二岁。
她每日的生活是认字和背书,因为起步太晚,丞相府里只要有字的书都要背,而且每本都要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以至于有许多不理解的地方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打通的。
谢铭光每隔十日会考她一次,若能过关,不会有奖赏,若是错了,却有惩罚。
起初惩罚最多的方式是不给饭吃。谢殊自小挨饿,完全扛得住,倒是沐白不放心,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摸去她罚跪的祠堂给她送吃的。
大约正是这份忠心,让谢铭光后来选中了他来做谢殊的贴身侍从。
后来谢铭光不再用这挨饿的法子罚谢殊,他找到了她的弱点,只要她错了就会故意讽刺她的母亲。
“若非她疏于管教,也不至于让你十二岁了还这般不成器!”这成了他说的最多的话。
谢殊最无法容忍的就是母亲受辱,从此发奋读书,毫不懈怠。
丞相府中春花秋谢,花园里被踩踏出细细的小径,谢殊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朗诵或默记。
流着庶民的血又如何?以往那般艰苦的岁月都熬了过来,不过就是学文识字,她不信自己比不上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元和十四年,卫屹之年方十五。
初入军营,因世家身份得了个千夫长,却连许多士兵都瞧不起他。大家常与他说的话是:“你为何要参军?”
那时的卫屹之寡言少语,经常遥遥望向东南边的都城方向,面容精致,少年秀弱,在尽是男人的军营里,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是个女子。
初上战场那天下了大雨,他在战阵里左扑右冲毫无章法,只是盲目的砍杀。
第一个倒在他脚下的人是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他在对方下手杀他之前杀了对方,在新兵里少有的反应敏捷,却并不自豪。
雨水冲刷着无数尸首,在脚下汇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脑中都盘旋着这画面。
后来有老将安慰他,这是保家卫国,不是主动入侵,更不是私斗泄愤,他这才渐渐放开。
来之前他想,若是能建功立业、光大门庭多好。
如今他想,若这天下再无战乱多好。
从元和二十二年开始,谢殊遮掩身份,进入门下省任小吏。
没人知道她来历,只知道她的凭空出现让官职又少了一个,对她多加排挤。
谢铭光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很淡定地对她说:“自己解决。”
谢殊只好自己摸索着如何与这些世家子弟相处,如何减少他们的敌意,如何融入他们当中。
她一步一步适应着谢铭光的要求,朝他期待的方向变化,甚至自己都没察觉。
最初她是拿一把摺扇装作风雅,后来只一个眼神便意态风流,所有外物都成了她这个人的装点。
有一日她和门下省的诸位同僚相聚而归,经过园中清池边,低头看见水中倒影,赫然一位粉面朱唇的翩翩少年郎,姿态和神情都天衣无缝,叫她陌生。
她知道自己终于将自己变成一个世家公子了,初入丞相府的山野丫头终于在这几年内蜕变成了别人。她对着倒影笑了许久,叫跟着身后的沐白好不莫名其妙。
元和十六年,卫屹之做上先锋,出战十战十胜,战功赫赫。
第二年他升任副将,有了自己的兵马。这一年他最忙碌,几乎任何有秦兵骚扰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
有次连皇帝也忍不住道:“屹之保家卫国,忠心可嘉,但也要量力而行,不用次次都请战出征。”
卫屹之道了谢,却仍然固执地一次次出征。
元和二十年,秦军再次杀入晋国,他本是应援,战功却胜过主力,以少胜多,大破敌军,一战成名。
残阳如血,他仿佛回到了最初上阵的那天,眼前是遍地尸骨,但他早已没了当初的心潮起伏。
但即使如此,他带领千军万马如何沙场破敌,场面如何壮烈,都不曾与亲友说过。
他站在最惨烈的前方,是一道屏障,留给后方一片安宁。
这一年,他被册封为将军,卫氏名号传遍天下。
元和二十三年,谢殊父亲去世。二十四年开始,谢铭光的身体渐渐不济。
谢家上下都隐隐感到了危机。
谢殊被看得很牢,出入都有许多护卫保护,她心里有数,自己已经成了谢家内定的接班人。
建康城中看起来情形并无异样,只有皇帝在暗中动作。谢家好几次劝谢铭光将谢殊身份公开,以证明谢家并非无人,好遏止皇家。但谢铭光却说时机未到。
一直到二十五年,他老人家缠绵病榻,皇帝将谢家掌控的兵权都明目张胆的移走,他还在克制。
他在赌,用最后残存的一点气息推出谢殊,谢氏全族都会将她视作希望,也才会全力支持她上位。
谢殊仍旧每日周旋在门下省,她如今已经是侍中了。冒名任官,本就是罪,她也明白自己必须坐上更高的位置。
这条路是一直往前的,后面没有退路。
谢铭光虽然躺在榻上,却几乎每晚都会叫谢殊去榻前,询问一些她处理的事务,给出点评。
这时候他反而开始表现出亲情友爱来,说话也很亲切,最常说的话是:“这件事你做得太心软了,不过我希望你保全整个谢家,心软也未必就是坏事。”
谢殊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得到了他的认可,这只是说明她该正式走到众人眼前了。
元和二十年到二十二年是谢殊学习最为艰苦的一段时期,却是卫屹之最为风光的一段时期。
这年他回到了建康,母亲替他订了亲事,对方是穆家之女。
太后也点头称赞这是良缘,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了,彼此约好第二年便成婚。
但第二年谢殊父亲去世没多久后,谢铭光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他要为“孙儿”的未来铺路。
名声大噪的卫屹之窜的太快了,这势头必须尽早压制。他说服了皇帝,凭着大半个朝堂的权势,将卫屹之挤兑出了都城。
就在他离开没多久,穆家之女便病逝了。
这笔账自然而然就记到了谢铭光的身上,而待他一蹬腿,也就顺理成章地移到了谢殊身上。
元和二十五年冬,谢铭光病逝。
次年春,谢殊在谢家失去兵权,却依旧掌控着朝堂口舌的情形下步入朝堂,成为大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同年春,卫屹之归都。
他挥剑斩了她缠在车轮上的衣角,行礼时却彬彬有礼。
“谢相有礼。”
“武陵王有礼。”
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自此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