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歌 第52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古代言情

  当然,此人早在害得傅兰芽跌落险境时便已咬毒自尽,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他蹲下身子,先将那人右手抬起,见小指上果然沾了黑色污迹,远远看去,状若锅灰,近看却发现是种胶黏之物,用指尖搓了搓,却又化为粉末。

  他心中越发有底,放下那人胳膊,抬手在那人鬓边摸索一番,片刻,撕下一层人皮面具,面具底下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而面具边缘,则是“彭护卫”手上沾着的黑色粘物,想是为了跟发色接近,特将用来粘面具的胶物做了黑色。

  这易容手法当真少见,这些年,他只在那晚用媚术对付他的镇摩教教徒身上见过

  看来假扮彭护卫之人是镇摩教的教徒无疑。

  可是,此人又是何时假扮上彭护卫的呢。

  “平大人。”林惟安道,“刚才属下已问过程护卫他们,来时路上,彭护卫并无异常,据程护卫说,彭护卫素喜饮一种家乡带来的酒酿,味道极怪,旁人别说尝试,连那味道都难以忍受,刚进树林时,彭护卫还饮过一盅,且毫无勉强之色,按理说,假扮彭护卫之人哪怕扮得再像,却无法连那酒酿都能若无其事饮下去,因而彭护卫就算被人掉包,多半也是在饮完酒酿之后。”

  平煜不语。也就是说,彭护卫是在进了树林之后才被人下了黑手?

  可彭护卫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是荆州大营借来的军士,无论武功还是应变之能,都算得万里挑一,能无声无息将彭护卫杀死,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扮他混入军士中,对方手段何其高明。

  而他们之所以故意让傅兰芽跌入南星派的陷阱,多半是见林之诚已是功败垂成之相,与其从锦衣卫手中抢夺傅兰芽,不如协助林之诚将傅兰芽夺走,再从林之诚手中抢回傅兰芽。

  此人从谋划到实施计谋,步步算准,唯一没算准的就是他也会跟着傅兰芽跳入陷阱,继而将傅兰芽救出。

  若是当时有一步未拿准,对方已然称愿。

  事后回想,幕后之人当真有谋略,绝非镇摩教的普通教众所能为。

  然而左护法已然武功尽废,镇摩教教主又已去世多年,难道是那位右护法亲自出马不成。

  可当中林中人马一目了然,除了锦衣卫、众江湖人士,便只剩永安侯府一干人等,右护法想要混在永安侯府诸人中,首先得过邓安宜这一关。

  且从他们假冒彭护卫的逼真程度来看,他们多半早已观察了一路,连彭护卫的表情动情都模仿得极像,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

  如果邓安宜平庸无能也就罢了,偏是个极有城府之人,身边混进了右护法,一日不发现不足为奇,难道始终未发现?

  他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个邓安宜,似乎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水深,当真是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明白。

  左手控制了东蛟帮,右手竟还跟镇摩教搭上了关系,自己一时不防,险些被他背后捅了一刀,看来之前自己多少还是小瞧了他,以后还需花费成倍精力盯着他才行。

  计议已定,便正了正脸色,郑重吩咐许赫等人道:“彭护卫的尸首应该就在林中,你们细细找寻,找到尸首后,将其暂且装裹起来,等到了岳州,报备岳州府,记录在案,之后另派人将尸首送回其家乡,好生安葬。”

  交代完,自出了帐,知道林之诚绝对还未松口,本想在湖畔随意走走,顺便理清理清思路,可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她帐外。

  他猛的止步,想起藏在怀中的绢帕,不得不承认,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揣摩和回味她看待自己的关切目光。

  他哪怕再迟钝,如今也多少意识到了那目光里的含义,仿佛一份渴求了许久的东西骤然放到眼前,狂喜之余,又不免担心是梦,想要求证,真到了眼前,又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另一方面,他也隐约有种预感,只要再往前近一步,某些在心底固守了几年的东西悉数会轰然倒塌。

  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摧毁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往往只需一滴眼泪,或是一句对他的软言回应。

  届时,他所谓的孝道和几年来的卧薪尝胆,全都会沦为笑话。

  他自然不怕旁人笑话,可是一想到父母和两位兄长那几年受过的磨难,他就怎么也无法释怀。

  他走到湖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只觉整个肺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片刻不得安宁。

  傅兰芽因心里惦记平煜的伤势,在他来时,正好掀帘往外看,见他过来,正要好生细看他脸色,谁知平煜明明已走到帐篷前,低头发了半晌呆,又阴着脸转身朝湖畔走去,

  她怔了一下,立在帐后,看着他挺立的背影。

  想起他这一路来的阴晴不定和陆子谦那日说过的话,渐渐的,回过一丝味来。

第72章

  洪震霆等人轮番劝了许久,林之诚一如既往地沉默, 毫无开口的打算。

  审到后半夜时, 林外突然传来异动。

  平煜料定东厂会来滋扰,早已在林外布下天罗地网, 听得李珉等人的汇报, 只令他们按照之前的部署应对便是。

  交战一番后,到底将东厂之人逼退。

  事后,平煜见林之诚依然不肯说话,索性将其中一名东厂之人的尸首扔到林之诚跟前, 似笑非笑道:“林之诚, 我知道你有骨气,但你该认得出这些人都是谁的手下, 就算我肯放你一马,布日古德也未见得肯放过你。”

  林之诚听得布日古德这四个字,猛的一震, 不敢置信地看向平煜。

  平煜见他终于有了波动, 心知王令这剂药方下对了地方, 反倒不急了,微微一笑, 不紧不慢道:“若我没猜错,布日古德便是当年林帮主在蜀山用御琴术杀害的那群北元人中一员,他虽被林帮主打至重伤,却诈死逃过了一命,之后不知何故,从蜀中一路逃到了夷疆,而在几年之后,为了抢夺那块所谓的宝贝,又与林帮主有了渊源。

  说完,看向林之诚,“我说得可对?”

  他这番话绝大部分是推测,因从他如今手中掌握的线索来看,没有一个迹象能证明林之诚和王令早在夷疆之前便认识。

  但他没忘记,那晚王世钊给王令传的密信上分明写着一句话:平煜尚未跟林之诚联手。

  到底王令有多忌惮林之诚跟他联手,才会特意让王世钊汇报此事?

  王令又如何敢肯定,林之诚这等目无下尘的江湖人士,会愿意跟锦衣卫联手?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林之诚恨王令,且这恨意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这个猜想在他今日见到林之诚怀中藏着王令画像后,越发笃定。

  “你怎么会知道布日古德这个名字?”林之诚终于开始正眼打量平煜,开了口,语气寡淡。

  平煜挑挑眉,笑道:“林帮主无需知道其中缘故,只需知道我可以帮你对付布日古德,你这些年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想法子做到就行了。”

  见林之诚复又沉默下来,心知他已有动摇之意,继续道:“想必林帮主也已知道,南星派在江湖中消隐多年,声势已大不如前,而布日古德却正如日中天,哪怕你倾尽全力,也无法与之抗衡,何不早些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好早日帮你一起对付布日古德,一味遮遮掩掩,只会越发助长布日古德的嚣张气焰。”

  林之诚依然不吭声。

  平煜笑意维持不变,“林帮主,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眼下别说掳走傅小姐,就连能否活着走出湖南境内都成问题。而一旦没了性命,不要说通过复活一对孩儿求得夫人原谅,连最后见你夫人一面都成了痴心妄想。”

  最后一句话终于如打破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之诚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满脸惊诧,甚至比刚才听到布日古德这四个字时更吃惊无数倍,“你怎会知道?”

  洪震霆等人也是诧异莫名。

  平煜笑了,“林帮主别忘了,我们锦衣卫最善打听各路消息,对林帮主的家事,略有耳闻。“

  其实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一点消息,知道林夫人如今还活着,但却未在竹城境内,而是孤身一人住在宝庆老家,且早在二十年前痛失一对孩儿之后,便已遁入空门。

  所幸宝庆甚近,来回不过两日,要想知道详情,只需一匹快马。

  据去宝庆打听消息回来的人说,近二十年来,林之诚几乎每年都去宝庆寻林夫人,之后便沉默寡言地立于林夫人所在的庵门外,一站便是一天。

  林夫人却从不肯见他。

  由此可见,对林之诚而言,除了当年双生儿的死,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便是林夫人了。

  可惜的是,就在两年前,一夜之间,林夫人不知去了何处。

  平煜起初以为林夫人或许是不耐烦再见林之诚,故而躲去了旁处,可从刚才林之诚的反应来看,林夫人多半还活着。

  那么极有可能两年前东厂终于发现了林之诚的踪迹,林之诚怕连累夫人,才会将她藏到了旁处。

  “刚才我等虽已逼退了第一轮东厂的人马,但东厂知道你落入了我等手中,势必还会派出第二轮第三轮人马,林帮主若不想让当年真相湮没,最好在东厂人马到来前将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免得我等永远找不到对付布日古德的法子,而林帮主也永无报仇之日。”

  平煜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一句:“更别提跟林夫人团聚了。”

  林之诚脸上表情有了丝变化,未几,缓缓开口道:“当年我的确是在参加武林大会后,于蜀山中撞见当时扮作中原人的布日古德一行人……”

  傅兰芽躺在帐中,裹着厚厚褥子。

  夜已深,帐外可听见啾啾虫鸣,身旁,林嬷嬷已起了鼾声。

  刚才林外似乎曾起了一阵喧腾,似是有人来袭,她担忧了片刻,见外头复又转为平静,又镇定下来。

  是了,林之诚好不容易落网,东厂和镇摩教的右护法不可能没有动静。

  一个时辰之后,外头第二次嘈杂起来,似是东厂再次派来前来掳林之诚的人马。

  连帐门口的许赫和林惟安都忍不住扬声问道:“来人很多?可需要我们相帮?”

  似是李珉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必,你们只需守好傅小姐就行。”

  傅兰芽犹豫片刻,听得外头越来越鼎沸,心知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帐篷深处有一个暗道,似是早前南星派的在此处所挖,她早前发现后,曾揭开看过,见那地道干燥低矮,从那地道的深度和形状来看,不难判断里头四通八达,似是曾被打算用来做百星阵的阵眼。

  看得出,林之诚因湖畔地势凹洼,只带人草草挖了一小半,便告停工,转而选择了那处山坳。

  审问林之诚的那个帐篷,就在她们主仆帐篷的邻旁,好不容易发现这个未完工的百星阵眼,她只要顺着地道下去,走个几步,便能摸到林之诚的帐篷外。

  她刚才曾试图让林许二人传话给平煜,问她可不可以旁听林之诚的审讯,平煜却始终未有回应。

  她等了许久,想起平煜傍晚立于湖畔沉思时的背影,心情也跟着沉寂下来。

  最后无法,只好无声挨着林嬷嬷躺下。

  辗转至大半夜,却久久未能入睡,直到刚才有人前来滋扰,寂静的湖畔再起波澜。

  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她情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忙悄悄从被中起来,穿上外裳,蹑手蹑脚走到那地道口处,摸索着打开地道,下到其中,弯着腰摸着墙壁走了片刻,伸手推了推头上的隔板,果然松动,忙直起腰,吃力地从地道中探出头,就见她所在之处正是一处帐篷外,周围一个人影也无,像是大半都去林外对付东厂。

  帐篷里,清晰传来林之诚的声音。

  她忙蹑手蹑脚从地道中爬出来,却因地道脏污,身上衣裳蹭得脏兮兮的。

  她急于听林之诚的供词,顾不上拍打衣裙,半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将耳朵悄悄贴在帐篷上。

  就听林之诚道:“那东西叫坦儿珠。名为珠,实则是块五棱镜似的物事,可一分为五,也可合五为一。当年布日古德为了从镇摩教教主手中夺回坦儿珠,心知单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成行,见我武艺高强,当年又教众甚多,可堪与镇摩教匹敌,便将主意打了我身上。”

  “有一年,布日古德见时机成熟,从夷疆赶至岳州,易过容之后,扮作贩货郎,日夜在君山岛去往岳州城的官道上守候,守了不知多久,终有一天,等到我家仆带着孩儿出门玩乐,布日古德便将藏了毒的饴糖卖与我两个孩儿吃。”

  “什么——”洪震霆震惊无比的声音传来,“你是说,当年你的孩儿不是急惊风,而是中了毒?”

  傅兰芽也听得怔住。

  林之诚的声音虽低哑,却透着浓浓恨意,“那毒药性子温吞,服药后,先是发热,后是抽搐惊厥,症状与寻常急惊风无异。我也是后来去夷疆找寻坦儿珠时,无意中发现我孩儿之死全是布日古德所为,他既为了报当年我杀死他同伴之仇,又为了让我卷入争夺坦儿珠之战,故意引我前去夷疆寻宝,想让我南星派跟镇摩教争夺得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谁知,当时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旁的江湖门派,在争斗中,坦儿珠一分为五,一片混乱中,五块坦儿珠不知都落到了何人手中。而当年用作药引的那名蒙古女子,更是趁乱逃出镇摩教,再也没了消息。”

  傅兰芽的心几乎停了下来,她隐约有个感觉,林之诚口中那位年轻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母亲。

  原来母亲果然是蒙古人,怪不得会随身带着印有鞑靼文字的古书。

  “当时那场混战中,布日古德被镇摩教教主打得筋脉全断,我等一度以为他活不下去,谁知半年之后,去他葬身之处确认,却发现那棺木中空空如也,才知他依然活着,我一心要替孩儿报仇,又想找寻其他四块坦儿珠,便隐姓埋名,四处打探布日古德和药引的下落。谁知直到六年前,才在京城中发现布日古德的消息,时隔十四年不见,没想到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身边的近侍,而且看情形,还颇得太子的信重。

  “我找了许多次机会,都未能将布日古德除去,一来,太子身边守卫森严,动辄会引起轩然大波。二来,王令不知习了什么邪门功夫,无论轻功还是内力,都比从前精进百倍,我曾蒙面跟起近身交过一回手,发现他武功竟已不在我之下。

  “我见一时奈何不了他,只好在京城蛰伏下来,将他画像放于身旁,日夜观摩,暗中等候机会。

  傅兰芽一颗心直沉下去,原来那画像上的人竟是王令。

  难道她当年在流杯苑外遇到的那个人是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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