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等平煜吩咐属下将那些倭人悉数绑起带走时,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满面春风。
秦晏殊却不以为然,显然觉得方才一番打斗,平煜不过是仗着诡计多端,侥幸胜了一局而已,若是单论武功,平煜未必是他对手。
这两人的官司傅兰芽理解无能,她只顾盯着平煜,见他先是蹲下身子亲自审问涡贼,又吩咐部下搜检于飞楼,再接着,抬头往凤栖楼看来。
明明隔着窗扇,傅兰芽却觉得他能看到她们母子似的,恰在此时,楼梯上再次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却是哥哥上来了。
莹莹和子游见了父亲,顿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忙往父亲身边凑。
傅兰芽和谢婉也忙迎了过去。
傅延庆见妻子和妹妹都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蹲下身子,揽住莹莹和子游细看一回,微微一笑,替莹莹将嘴边残留的点心屑沫拭去。
这才起身对妻子和妹妹道:“大家想来今夜都受了惊,先回府再说。”
傅兰芽惦记平煜,也顾不上细打听来龙去脉,带着孩子们下了楼。
刚一到门口,平煜似是做好了安排,正朝门口走来。
见了妻女,他脸色一松,先是从乳娘怀中接过阿圆,亲个没够,边亲边道:“好闺女。”见阿圆毫无惧色,越发高兴。
阿圆咯咯笑个不停。
没等平煜稀罕够三个孩子,那边却大步走来几人,到了跟前,有人笑道:“平夫人。”
这声音温润和煦,哪怕已过去许多年,听在耳里,仍如春风拂面,让人心头发暖。
傅兰芽转头看去,迎上秦勇含着笑意的目光,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自京城一别,她与秦勇等人已有八年未见,没想到再次相遇,却是在千里之外的金陵。
许是今日为了打斗方便,秦勇身着男装,相貌与八年前比起来,没有半点变化。
秦晏殊和李由俭却比从前多了几分青年男子该有的成熟气度。
傅兰芽感慨万千,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昨夜平煜那句原本怎么也想不起的话,可不就是“明日有故人至,等我忙完,再来接你一道与他们好好聚一聚。”
看来平煜是早有安排。
她嗓子眼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望着秦勇等人,强笑道:“秦当家、秦掌门、李少庄主,好久不见。”
其实几年过去,诸人的身份早有变化,可傅兰芽下意识一开口,仍保留着八年前的旧称。
三人也不去纠正傅兰芽,含笑看了傅兰芽一会,少顷,又转而将目光投向阿满三兄妹。
见几个孩子出落得如珠似宝,几人心中大悦,蹲下身子,摸了摸每一个孩子的头,这才令身边长老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给孩子们拿出来。
傅兰芽在一旁细细打量秦勇,见她果然面色不佳,想起刚才之事,只当她身子不适,有心私底下问问,谁知这时秦晏殊见三个孩子果然极为高壮,扬了扬眉,扬声笑着对平煜道:“平都督,难得几位故友相见,咱们今日需得痛饮一回才行。”
平煜早已在淮河边备了几艘画舫,舫上设了酒筵,闻言笑道:“自该如此,诸位,时辰不早,这便移步吧。”
于是一行人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时辰本已不早,平煜却答应了让阿满兄妹与秦家几个小儿见上一面,便令陈尔升做了安排,携了傅兰芽母子一道往淮河去。
依照往常的习惯,他本该骑马,然而他近一月没捞着跟傅兰芽好好说话,如今心腹大患一除,心头一松,委实痒得慌,便谎称刚才跟人打斗时扭伤了手腕,舍了马不骑,厚着脸皮上了马车。
正要掀帘,忽然瞥见陈尔升目光闪闪,他动作一顿,扭过头,冷静无改道:“何事?”
陈尔升犹豫了片刻,见平煜两道目光有骤然变得锐利之势,终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将那句“都督手腕受了伤,可要属下送些活血化淤的药来”的话咽回了嗓子,只摇摇头道:“无事。“
平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了马车。
傅兰芽正轻声跟阿圆说话,见平煜进来,由着他在身旁坐下,细细看他道:“可受了伤?
“未曾。”平煜搂着妻子在怀里,亲了一口,看着她道:“方才可是吓坏了?”
阿圆正捧着秦晏殊刚才给她的装满了金锞子的香囊在手上玩,听得动静,抬头,不解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傅兰芽索性将阿圆塞到平煜怀中,似笑非笑点点头道:“平都督很坏,这些日子瞒着我许多事,我本就胆子小,刚才一遭那般出其不意,可不是吓坏了胆?”
平煜心中暗笑,望着妻子,嗯,她胆子“小”得很呢。见她含嗔带喜,嗓子一阵发痒,余光睨了睨女儿,突然抬手一指,对阿圆道:“圆圆你瞧,那边是何物?”
阿圆撇过头,好奇地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平煜却猛的倾身上前,不容分说将傅兰芽两瓣红唇吮住。
傅兰芽心头一撞,这人惯会见缝插针,阿圆虽还小,却已会说话,若是这情形让她看见,童言无忌,谁知哪天会不会闹出什么笑话。
正要咬他,平煜却仿佛掐准了时机一般,飞快地放开了她。
果然,恰在此时,阿圆困惑地转过了头,摊开胖胖的小手,摇头道:“没有,没有。”
平煜摸了摸下巴,明知故问道:“没有?奇怪,阿圆竟没瞧见么?”
阿圆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出于对父亲的信任,她再一次认真地摆摆手,“没有,没有。”
傅兰芽见平煜还要逗弄女儿,狠狠瞪他一眼,替阿圆拭了拭汗,将香囊抽开,取出一个金锞子给阿圆玩。
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继续追问,“于飞楼竟藏着倭寇,莫非你前些时日便是忙着此事?由来只听说倭寇在福建、浙江作乱,噫,为何你竟会疑到金陵。还有,秦当家他们为何也会卷入其中?”
平煜知道女儿体胖,怕妻子抱久了手酸,遂接过阿圆,道:“于飞楼的东家乃是多年来潜伏在中原的诸浪人的头领,为了不引人注目,此人长期潜伏在金陵,负责收拢物资,以便补给中原诸倭寇及浪人,如今江南一带以于飞楼为首,早已织下了一张看不见的蛛网,因财力越发壮大,倭寇较前几年猖狂不少,早在来金陵前,我便已查到了于飞楼的头上,知道金陵的于飞楼是至关重要之处,要想对付倭寇,切断财路是关键,所以一到金陵,便开始暗中部署,就为了一举将于飞楼拿下。
“此外,于飞楼的掌柜表面上做皮肉生意,为了快速敛财,背地里偶也杀人越货,前几月他们劫的一趟镖恰好是秦门的一笔重要物资,一番厮杀,秦门不止财货被劫,更有不少子弟死在倭贼手下,秦门费了不少功夫查到了于飞楼,便寄信与我,请我与他们联手对付倭贼。”
原来如此。
“既然于飞楼被查禁,岂不是能一道将倭寇在江南一带潜伏的势力连根拔起?”此举无异于给了倭贼重重一击。
平煜嗯了一声,“切断了财路和供给,倭寇几十年的心血功亏一篑,可谓元气大伤,沿海一带至少可以太平个十余年了。”
傅兰芽看看丈夫,想起他这些时日表现实在不算好,很快又将眸子里的钦佩之色掩去,只道:“刚才秦当家脸色不好看,不知是不是刚才对付倭贼时受了伤?“平煜古怪地皱了皱眉头,并未接话。
傅兰芽还要追问,马车却已到了河边。
下了马车,就见河面上泊了好几条画舫,沿河俱是花灯,将河面照耀着金银交错。
傅兰芽正要着仆妇带几个孩子上画舫,道路尽头却又缓缓行来几辆马车,近前后,却是秦家和李家的两位小公子来了。
傅兰芽早就知道秦晏殊的夫人连生了三个小子,秦勇和李由俭也生了一对儿女,两家却都只带了长子来金陵。
一眼望去,除了李家公子,剩下几个孩子都是如出一辙的高大,跟阿满兄妹站在一处,可谓一道奇景。
孩子们彼此见过礼后,先是安静地观察对方一晌,很快便熟络起来,玩在了一起。
傅兰芽上了画舫,进到舱中,环顾四周,就见偌大一间舱室,贵而不奢,榻几桌椅,一应俱全,几上摆着好些瓜果点心。
走到窗边,她推窗一望,就见一轮皓月悬于半空,清润月光洒落在河面上,与河灯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傅兰芽倚窗看得出神,浑然忘了冷,忽听舱外有人求见,隐约听见是秦勇的声音,忙让请进来。
秦勇一进来,她含笑抬目一望,眼睛惊讶的微微睁大。
认识秦勇八年有余,她还是第一回见秦勇着女装,没想到竟如此清丽脱俗,当真赏心悦目。
她忙笑着请秦勇入内,秦勇在几旁坐下,笑道:“他们兄弟在一处饮酒,我如今不便饮酒,就不跟着凑热闹了。想着平夫人或许还未歇下,便不请自来,想与平夫人说说话。”傅兰芽眸光一动,想起秦勇先前的异样,心里豁然开朗,莞尔道:“说起来咱们也是曾同生共死的盟友,何必这般生疏客套?看来秦当家这是又有喜了,旁的先不说,先容我道声喜。”她虽然跟秦勇夫妇无甚相处机会,但从刚才李由俭待秦勇的点点滴滴来看,夫妻二人的感情当真亲厚得没话说。
秦勇脸色有些发烫,从容笑道:“平夫人还是这般兰心蕙质。今夜我一来是报喜,二来也是来话别,咱们几年未见,好不容易重逢,可惜,不过相处一夜,明日就要各奔东西了。平夫人,我等明日便要启程回蜀中了,早上走得早,怕扰你们夫妇休憩,就不再来道别了。”“这么快?为何不在金陵再逗留一些时日?”秦勇喜色敛去,“方才接到门中急报,白长老昨夜病情加重,半夜殁了,白长老在秦门多年,乃我秦门德高望重之辈,我们两口子还有晏殊需得从速回蜀中治丧。”白长老?傅兰芽怔住,想起八年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面色黯了一黯。
见秦勇情绪有些低落,她轻声细语宽慰了一番,末了道:“我知道秦当家身子康健,然而路途遥远,秦当家还需多多保重才是。”
秦勇强笑道:“劳平夫人挂心,放心,我会仔细保养身子的,对了,还有一事,想来平夫人愿意一闻。”
傅兰芽微讶,“何事?愿闻其详。”
秦勇道:“可还记得南星派的林之诚和林夫人?林之诚回岳州后重振南星派,林夫人放下芥蒂,与林之诚共同进退,夫妻重整教务之余,日益琴瑟和鸣,到去年时,林氏夫妇总算又得了一子。”
傅兰芽错愕了一下,笑道:“真未想到。”这对夫妇蹉跎半生,直至北元一趟,才好不容易放下心魔,如今又繁衍了新生命,当真是苦尽甘来了。
两人又说了好些话,从云南直说到北元,唏嘘不已。秦勇似是因初刚有孕,精神不济,坐了一会便告辞回舱。
傅兰芽亲自带着下人打点了阿满三兄妹睡下,这才卸了簪环,换了寝衣。
忽听外头传来一叠声的下人请安声,却是平煜回来了。
平煜低头进入舱内,抬目一望,见妻子托腮坐于窗边,正望着窗外出神,银白色月光洒在她头顶上,衬得她乌发明眸,美如画中人一般。
他净了手面,走到傅兰芽身后,拥住她,笑道:“在等我么?为何这么晚还不睡?”
傅兰芽身子微微往后一靠,倚在他怀中,目光却仍望着窗外,喟叹道:“方才秦当家来找我,想起在云南时的往事,我和她说了好些话,越说越觉得怅惘。熠郎,你说时间为何过得这么快,那些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谁知一晃眼的功夫,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平煜在她发顶上吻了吻,也看向窗外,唔了一声道:“从前的事不可追,日后的事忧虑不着,与其长吁短叹,何不将眼下过好?”
“眼下?”傅兰芽一听这话,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还没拧过身,平煜已将她拦腰抱起,往榻上走去。
她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真是,连伤春悲秋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便要推搡他,平煜却似是因她刚才那番话有所触动,陡然沉默下来,将她放于榻上,自己却半跪于一旁,将她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淡淡道:“当年在云南时,有个混蛋待你不好,欺负你,置你于不顾,险些害你丢了性命——“
傅兰芽一怔。
平煜声音有些低沉,道:“那混蛋虽然早已知错了,却因着该死的自尊心,始终羞于宣之于口,今夜他幡然醒悟,向你赔罪,芽芽,你可愿意原谅他?事隔多年,他如今再诚心诚意道歉,可还算迟?”
傅兰芽静静跟他漆黑的双眸对视,这声道歉晚了八年,迟吗?当年两人确定心意后,他待她如何,她比谁都清楚。他因挣扎和心魔所受的折磨,半点也不比她少,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原以为他已如她一样彻底放下,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依然在追悔。
她抬手轻轻滑过他的鼻梁,眼圈明明有些发热,嘴角却微微翘起,半真半假地嗔道:“就因为你对我含有愧意,所以连我长吁短叹也不愿见到?”
平煜依旧沉默,伸指抚过她的眉间,仿佛要抚去她所有的烦忧似的,良久才笑了笑道:“是。我想看你日日展颜,不愿你有半点不顺意的地方。”
傅兰芽心中一暖,成亲几年,这一点他不是早已尽力做到了么,她索性起身,坐于榻旁,搂着他的脖颈,盯着他看了一会,点了点他的鼻尖,不客气地取笑他道:“傻子。”眼睛亮晶晶的,双腿却悄悄环住他的脊背,银丝绡鞋的足尖还不安分的挑了挑他的澜袍下摆。
这动作的暗示意味再明白不过,平煜可从来懂得把握机会,果然,下一刻身子一轻,他已将她欺到了榻上,咬她耳朵道:“真让人受不了,既说到认错。今夜索性便让为夫好好向夫人赔赔罪吧。”以赔罪之名,行欺负她之实。
此人一贯得寸进尺,傅兰芽简直拿他没辙,“刀柄君”得以顺利出鞘。
成亲几年,她床上多少有了些长进,不再一味被动承受,越发喜欢反客为主。夫妻两人从榻上折腾到地上,又从几上到了窗前,有时她占了上风,有时又被他欺在身下。
有一回她没能扭过他,被动攀在窗沿上,被他固在身前无休无止的索要,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中,她羞耻又颤栗地仰头望着月光,不敢发出呻吟,只能紧紧咬住唇,任由他带给自己直攀云端的快乐。
最后她在他怀中倦极入眠,恍惚中听见画舫下荡漾的水波声,那声音轻缓而富有节律,直达意识深处,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晨钟暮鼓,和那些悄悄流逝的无形无质的时光。
红尘滚滚,似水年华。
何必多想呢,她下意识轻叹一声,翻个身,再次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真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