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晏山
孙夫人道:“我的儿,你若都改了,不但是你的造化,也是我的一番造化了!”又跟婉玉说了片刻,方派白苹将她送走了。看着婉玉的背影,孙夫人沉着脸暗思道:“那戏子生的孩子竟突然懂事伶俐起来了,莫非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又想:“不管怎样,如此这般一闹,柯家是万不会再看上她了,柯瑞这般人品本是我给妍儿相中的夫婿,怎能让那戏子的孽种搅黄了这门好亲。”
想到这里,孙夫人心中又嘲笑婉玉一个庶出的女儿竟想嫁入豪门大户,平头正脸的做妻,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第二回【上】
怒柳父痛打假娇女慧婉玉急智巧得福
婉玉低首敛眉,缓缓往回走,一路上暗想道:“孙夫人是个有手段的,对庶女百般刁难哄骗,不知我那苦命的孩儿今后会怎样?”又想到柯颖思手段毒辣,不由打个寒战,握紧拳头暗道:“老天让我活下来,从今往后我必要想尽办法报仇!想方设法护我孩儿周全!横竖我已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怜惜自己这条命么?不让那对奸夫淫妇血债血偿难消我心头之很!”想到伤心之处,不由又洒了几滴泪,怕被人瞧见,忙用衣袖拭了,此时已走到浣芳斋门口,她别了白苹,掀开门帘静悄悄走进去,往卧室偷眼一望,只见红芍和夏婆子正在床上闲话。那夏婆子捧着红芍绣的百蝴图赞道:“真真儿一双巧手,这针线,柳府里头谁也赶不上。”
红芍脸上微带一丝得色道:“不是我自夸,原先在村里,我的针线便是最好的。我娘都说,为这一手女红也不愁找个好婆家,唉,谁想到村里连年遭灾,我便卖给人家当了丫鬟。”
夏婆子安慰道:“进了咱们柳府总算也是入了大户人家,吃穿不愁。你又伶俐貌美,再加上这好手艺,总有个出头之日。”
红芍冷哼道:“若是跟了妍姑娘、娟姑娘恐怕我还能攀个高枝儿,跟着这位活祖宗,今后还能有什么好去处?至多不过配个小厮嫁了,哪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夏婆子叹道:“柳家几个姑娘里,婉姑娘相貌最拔尖儿,人也风流灵巧,只吃亏了一件。小时候她娘娇养溺爱,对她凡事都千依百顺,所以落下个盗跖的性气。缠足那会儿,因她怕疼哭闹,她娘心一软竟也就作罢了。”
红芍冷笑道:“怪不得呢,她把自己当成珍珠宝贝,把别人都当成粪土一般,对丫鬟下人轻骂重打,耍尽了威风。太太因她不是亲生的,娘又死了,也不好多管教。那女霸王在家里闹翻了天,偏偏对那柯家的二爷摆出一副腼腆相来,如今被逼急了投湖……哼哼,也是报应。”
夏婆子忙道:“红芍,你万不能因为姑娘责罚过你就说出这等话来。我是伺候姑娘长大的,她娘在世的时候,姑娘也是个懂事的,只是她娘一撒手,太太怕落人口实,也一味的顺从,姑娘的性子就愈发野了。”
红芍赌气道:“与其伺候她,我还不如跟了姝姑娘,虽性子冷淡孤傲些,可听说待下人倒是宽厚。”
婉玉暗道:“众人皆以为是这柳婉玉举止骄横跋扈,谁想是孙氏推波助澜,一味放任,让这姑娘的名声越来越坏。姐妹间挤兑她,下人也不顺心。刚买来没调教过的就放在身边做大丫环伺候。除了一个大丫环,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头子,身边竟没有再可用的人了。孙氏真是面慈心毒的好手段!这红芍模样生得好,有几分聪明,但心比天高,胸襟又太浅,这样的人断留她不得。”想到此处,婉玉轻轻咳嗽了一声,屋中顿时一静。她迈步走进去,垂着眼冷冷淡淡道:“我累了,要歇歇,你们出去吧。”
红芍见婉玉走进来,自是惊出一身冷汗,但见婉玉面无异色不由庆幸,暗想若是刚才那番话若是让她听到,这会子早就拿木棒责打她了。于是心中稍安,手下麻利的伺候婉玉躺下,将帐子放了,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婉玉见人都走了,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生性勇毅,此刻已稍微振作。将闺房里外都看了一遍。房子并不敞阔,但亦不算狭小,屋中摆设简单。靠墙是一张雕花木床,床对面设一矮榻,是给丫鬟备的。左面墙边有一个衣柜,右边设一梳妆台。她走到衣柜旁,将柜门拉开,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的摞着半柜子衣裳,随手翻捡,见虽都是绸缎,但均是半新不旧。她走到妆台跟前,看妆台上摆着的胭脂水粉,也不过是平常货色,将抽屉拉开,见其间只有两根银簪、一支赤金的小凤钗、一个赤金璎珞圈、一对儿镯子并两对儿耳环。抽屉角塞了一个红色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放了几块碎银和几串钱。
婉玉知道这是月例,便将东西又放了回去,暗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五姑娘虽占了官宦小姐名号,但也忒穷了些。”想着又往外间看去。这浣芳斋并不大,进屋一个小厅堂,右手方设了个月亮门隔断,里面便是卧房了。厅中摆了四把椅子并两个高方几子,当中靠墙设一横条案,上面摆了两只瓷瓶、一套茗碗和两碟子鲜果。婉玉忍不住摇头,暗道:“若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也就罢了,江宁织造,头等的肥差,把府邸修得华美,可给自己的女儿还这等吃穿用度,真够寒酸。”又在厅中打量,想添置一张书案做平日习字读书之用。
婉玉细细琢磨一阵,又觉得乏了,便回去睡了片刻。中午时分,两个婆子送来饭菜,婉玉胃口稍开,用了两个小饽饽又喝了碗粥。而后又将这屋子细细巡检了一遍,找出一张红梅工笔图,技法虽生涩,但勉强可看,命红芍将画挂在厅里条案上方。让唤作小葵的小丫头子将瓷瓶洗了,盛了清水,她亲自出去剪了几枝时鲜花卉插到瓶子中。她又见纱窗已经旧了,便命小葵去找紫菱讨了新的碧窗纱,让几个婆子糊好。从柜子里翻出两匹有些霉坏了的旧紫纱,叫红芍把坏了的地方剪了,剩下的当成软帘挂在月亮门两侧,用錾铜钩挂住。最后命人将屋角的栀子花浇了水,挪到条案下方来。这一番收拾,房中顿时生色不少。
红芍和夏婆子都看得目瞪口呆,婉玉仍觉不足,随口问道:“我这房里怎连个熏香的鼎炉都没有?”
红芍回过神道:“原先有一个金凤口罂香盒,姑娘生气摔坏了之后,屋子里便没有鼎炉了。”
婉玉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微勾唇角道:“罢了,这屋里还有鲜花,有这一脉清香也够了。”
夏婆子忙道:“我看园子里还有两三盆茉莉,也没有哪房要,姑娘若喜欢,把那茉莉花搬来放在睡房里,每夜闻着花香入睡也极好。”
婉玉喜道:“甚好,快去搬来吧!”
这几人一番忙碌,房里已有些模样了。此时大夫来给婉玉号脉,说她脉象已无大碍,就是忧思过重,开了张强身补气的方子。婉玉又要了几味药材,命人一并取回。又命夏婆子去厨房借石臼和杵。不多时夏婆子回来,问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婉玉道:“我原先听说旁人家里的香皂都是自己制的,便将方子问来,一直想做一块试试。夏妈妈,你去摘几朵茉莉花过来。”说着将山奈放入石臼中捣碎。
夏婆子摘了一把,捧了过来。婉玉将药材均研成细末,又过细目罗,把胰皂拿来对药材进去搅匀,搓成了团子。夏婆子凑过去一闻,只觉一阵清香,不由赞道:“姑娘,这是什么方子,你告诉我,我也去制上一两块。”
婉玉道:“其实简单得紧。绿豆粉六钱、山奈四钱、白附子四钱、白僵蚕四钱、冰片两钱、外添上香花,若没有香花的,麝香也可,共研极细末,过细目罗,再对上胰皂便算做得了。”
夏婆子拉住婉玉的手笑道:“我的姑娘,你病完怎么跟换了个人一样,人也温柔了,也愈发心灵手巧了。”
婉玉心下一叹,暗道:“我本是梅家大小姐,杨家的大奶奶,何曾住过这样的房子,用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唉,这样的身份又有谁知道呢?不过就是做了场梦罢了。可他们亏欠我的,我必要加倍讨要回来才是!”
正在此时,门帘忽然掀开,婉玉扭头一瞧,只见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进来,身形高瘦,容貌端正,穿了一袭官衣。夏婆子见了慌忙施礼道:“老爷您来了。”
婉玉见是柳寿峰,忙请他坐下,亲自奉茶,垂首站在一旁,立了良久,却发觉柳寿峰久久不语,余光一扫,只见他凝望着条案上的红梅图出神,原来那图正是柳婉玉生母所画。
柳寿峰连日里公务缠身,今日刚刚回家。一回来便到浣芳斋寻婉玉,心中盛怒。他这小女儿平日里便骄纵任性,这回又做了如此辱没家门之事,他这次来本意斥责训导,但抬头看见那红梅图,想到此图是自己赠给婉玉生母的,心中不由一软,再见婉玉,只觉这孩儿跟她母亲越长越像,厌恶之情立时去了三四分,可余怒未消,板着脸道:“亏你也是我柳寿峰的女儿,仔细你弄脏了我府里头的地方!你娘是个面软心慈的,怜惜你小小年纪没了亲生娘亲,你倒得寸进尺,若不是她拦着,我早就揭了你的皮!”
婉玉忙直挺挺跪在地上,哭道:“爹爹息怒,婉儿知错了!”
柳寿峰骂道:“小小年纪就不知羞耻,真是丢尽祖宗的颜面!你这是自毁前程,这般一闹,哪家门第清白的敢把你娶回去做正室?”说着说着怒火上扬,想到这些天里同僚之间也拿这件事窃窃私语的议论他,他因这庶女受尽了难堪屈辱,愤恨之下,抄起身边一盏茶便砸到了婉玉身上。
那茶水滚烫,立刻便在婉玉脸上烫出几个泡。婉玉心中恨极,但知此刻不得不服软,哭着磕头道:“爹爹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柳寿峰怒道:“饶你?平日里飞扬跋扈,任性骄奢,和男子私相授受不知廉耻,让我也跟着你丢人现眼,我,我恨不得打死你个孽障!”说着起身便去拿鸡毛掸子,抄起手便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婉玉知他怒急,这鸡毛掸子打在身上又狠又疼,她一边哭一边向后躲去,正在此时,门帘掀开,孙夫人冲了进来,一把握住柳寿峰的胳膊,“噗通”跪在地上哭道:“老爷!婉姐儿辱了门风,是我训导无方,你要打,就打我吧!”
妍玉也跟着走进来,孙夫人悄悄丢给妍玉一个眼色,对着茶碗一努嘴,妍玉立刻会意,在旁劝道:“爹爹息怒,妹妹也是一时迷了心。这大热天的,爹爹别气坏了身子,要多保重才是。”说着又亲自奉茶过来,端在桌上。
柳寿峰愈发觉得妍玉懂事,婉玉可憎,冷笑道:“如今谁都别提她求情!事已至此,只能问问柯家,愿不愿收你过去给柯瑞做妾!”
婉玉听罢,忙上前蹭了几步,一把抱住柳寿峰的腿,泪流满面道:“爹爹,先前都是我错了,把我嫁过去做妾,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你看我年纪小,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孙夫人母女听柳寿峰如此一说也均是一阵心急,孙夫人哭道:“老爷,婉姐儿虽不是我亲生的,我也当她是自己的孩儿,让她嫁过去做小,岂不是毁了这孩子?你若这般对她,我倒宁愿你将我打死了!”说着抱住婉玉哭道:“我的儿啊,你都改了吧!”
婉玉泪如雨下,大哭道:“爹爹要是让我给柯家做妾,还不如打死我,去了阴司里寻了我亲娘,也好称了我的心愿!”说罢放声痛哭,这一哭却是连日来攒下来的含冤愤恨,哭得死去活来。婉玉的亲娘是柳寿峰最宠爱的女子,他听婉玉这么一说,眼泪也将要滚出。
正闹得不可开交,紫菱听闻浣芳斋出事了,忙赶了过来,一看眼前阵仗,赶紧道:“爹爹息怒!”上前搀扶孙夫人道:“娘别哭了,大热天的别哭坏身子。”看见婉玉脸上水泡又吩咐妍玉道:“妍姐儿,去寻点子清凉膏过来!”
婉玉不住哭泣,柳寿峰听见婉玉叫娘,又见她哭得不似人形,脸上一片肿,心里也是一揪,火气消了大半。将鸡毛掸子一丢道:“罢了罢了!随这孽障去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第二回【下】
婉玉犹自痛哭不住,孙夫人哭哑了嗓子,身上一时不爽利,说了两句关切的话,便让妍玉扶着她回房休息去了。紫菱将婉玉扶起来,看着她的脸道:“乖乖不得了,要马上把水泡挑了敷药才是,万一落下疤可就糟了!”说完拿了笸箩里的银针,放在火上烤了,对婉玉道:“五妹妹忍着疼。”说完轻轻将水泡挑破,将水挤出。
婉玉咬紧了牙关,疼得直冒冷汗,只一个劲儿的淌泪,紫菱叹道:“爹这次动了真怒,但凡你平日里懂事些,有点分寸,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幸亏只是烫伤,但这印子也要半年多才能消下去了。”
正说着,紫萱悄悄走进来,手里捧了个美人肩瓷瓶,向紫菱道:“姐姐,我把药取来了,给婉妹妹涂上吧。”说完又对婉玉道:“这药膏一日三次涂在脸上,每次铜钱大小便够了,若是用完了,我那儿还有。”
紫菱嗔道:“就知道你这小耗子趴在附近偷听!我已经让妍姐儿去拿药了,你又巴巴跑来。”
紫萱笑嘻嘻道:“她?她巴不得让人家破了相才好,怎么可能去拿药呢。”
紫菱瞪了紫萱一眼道:“胡说八道,等会子我撕烂你的嘴!”说完蘸着药膏涂在婉玉脸上。
婉玉泪又涌出,攥紧拳头,心中恨道:“若不是那对奸夫淫妇,我又怎会在这里忍气吞声,受这份罪责!”闭目一会儿,又睁开,低声道:“麻烦嫂嫂和萱姐姐了。”紫萱见她开口说话,便问道:“你好些了吧?”婉玉道:“脸上清清凉凉的,似是好多了。”
紫菱叹了口气,握了婉玉的手道:“好妹妹,听嫂嫂劝一句,平日里莫要总使性子,你也渐渐大了,需知有些事要知道进退。平日里也多和太太亲近亲近,毕竟你日后嫁人,也是凭她做主妹妹万万别和自己过不去”
婉玉点头道:“我知道嫂嫂对我说的是知心话,婉儿记下了。”说完站起身,亲自给张家姐妹端了两碗茶。
紫菱喝了一口便连连皱眉,婉玉看在眼里,垂头不语。紫萱也喝了一口道:“这茶怎么有股子怪味儿?”然后又喝一口道“这茶叶应该和猪肉鱼肉什么的混在一起受潮了,所以串了味道。难不成妹妹天天就喝这个?”
原来这亦是孙夫人背后授意,让下人供次等茶点,意图引着婉玉使泼哭闹。紫菱与紫萱对了个眼色,放下茶碗道:“我再去寻一罐好茶叶给五妹妹,妹妹也累了,好生歇息,我们先走了,明日再过来看你。”说完起身告辞,婉玉在背后相送。
待出了门,紫菱低声训斥紫萱道:“你这孩子,怎么嘴那么快!你这个气性,迟早惹麻烦上身!咱们爹爹虽是有功勋背景的,但还在南疆战场上搏命,一时半刻的不能接你回家。你如今跟我住在柳家,就要事事乖顺些,别由着自己性子。”紫萱嘟着嘴,心中腹诽。紫菱见她那样不由笑道:“你平常不也顶顶看不惯婉玉么?怎的这次跑过来给她送药了?”
紫萱道:“柳家这几个女孩子个个阴阳怪气,姝玉是个孤僻怪性;妍玉刻薄,又藏了好多弯弯绕的心思;这婉玉霸道跋扈些,本性却还不坏,又死了娘,太太暗地里总为难她,我看她可怜。”
紫菱笑道:“我的乖乖,原来我妹子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而后又顿了顿道:“如今太太不待见五姑娘,咱们可怜是可怜,也别太亲近,暗地里多帮衬就是了。”紫萱连连点头,姐妹俩携手而去。
且说婉玉坐在房里,红芍和夏婆子走了进来,婉玉撩开衣裳一看,只见身上被鸡毛掸子打得一条条红痕,皮肤娇嫩,有的地方已经抽破,渗出血迹。夏婆子因是从小看婉玉长大的,往日里曾受过婉玉亲娘的恩惠,故见婉玉如此,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红芍却在心中暗暗称快。两人给婉玉上药,又默默将屋子打扫了,相对无言。
不多时妍玉命人送了一小瓶清凉油来,孙夫人也派人送来点子药膏和一碗鸡汤。姝玉和周姨娘那边派大丫环红槿送来一盒子鲜果,红槿拿着一个药瓶交给婉玉,笑道:“姨奶奶和四姑娘说给姑娘送点时鲜的果子过来。知道姑娘伤了脸,这瓶药是‘仙女红玉膏’,等伤好了抹在脸上能祛了烫伤疤痕。”婉玉忙不迭道谢。一时间紫菱也命人送了茶过来,另又有几碟子点心糕饼和八宝盒攒的蜜饯。婉玉称谢不止。
待人都散了,婉玉便草草梳洗躺下,辗转无眠,脸上作痛,犹如刀割一般。她心中恨一阵气一阵,又流了半枕头眼泪,直想回梅家投奔爹娘,但转念又打消了念头,暗道:“若是回去找了爹娘,一则他们是不是能够认我;二则借尸还魂本就虚妄,我又怎能凭借这一条空口无凭的给那奸夫淫妇治罪?杨家家大业大,必会想出千万种手段护住那畜生,所以眼下只能忍耐,在柳家立住脚,方可进一步打算。”她心中拿定主意,又细细想了一番,待到快天明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早起床,梳洗停当之后,婉玉脸上也不抹药,直奔柳寿峰住的正房而去,立在书房门口等候,不多时小厮出来道:“五姑娘,老爷让你进去。”
婉玉低眉顺眼的走了进去,听屋中笑语晏晏,抬头一瞥,只见柳寿峰坐在书案后头,妍玉在旁边给他研墨,父女俩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妍玉扭头瞧见婉玉,只见她脸上红印点点,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哪有平日里的娇美模样,心中不由快意,刚想过去说几句关心的话儿,没想到婉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给柳寿峰磕头道:“不肖女来给爹爹请安,磕头赔罪了。”
柳寿峰原本见她还有气,但听婉玉这般一说不由一愣,婉玉接着道:“爹爹昨日教训的是,婉儿已经铭记在心,日后万不敢做出格的事,若是再惹爹爹生气,不消爹爹打我,就是我自己也没脸活在世上!”说着眼泪汪汪的抬起头。
柳寿峰看了婉玉几眼,忽而皱起眉,冷笑道:“昨儿个你娘和姨娘,两个姐姐都送了药给你,你怎么不抹?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大早晨巴巴的凑到我这儿来?这般作态给谁看!”
婉玉心中一凛,脑中飞快一转,面上惶恐道:“爹爹,这是我自己要来的,爹爹因为我动了那么大的气性,嘴上虽不说,却暗自关心我是谁给我送药,婉儿知道爹爹用心,所以早晨特地来给爹爹请安,也好让爹爹放心,这伤是婉儿是故意不涂的,让自己疼几天,好长个记性。爹爹打我是因为疼我,婉儿万不能失了孝心。”
柳寿峰起初脸上淡淡的,但听到最后不由微微动容,道:“这顿打没白捱,却是进益了,知道孝道。先前的事你可知错了?”
婉玉忙道:“是婉儿做了辱没家门的事,不该忘了爹爹平日里的教导。”
柳寿峰缓缓点头,见小女儿认错,不悦之情淡淡消散,又见她脸上带伤,眼睛红肿,脖子上也有一道红印子,知自己昨日下手重了,心中也有些后悔。看她憔悴模样透着几分可怜,便道:“别跪着,起来吧。昨日打你,今天一早就知道过来认错,又明白父母用心,可见你还不是朽木。”说完略一沉吟,道:“你再歇一天,明日便跟你两个姐姐和你萱姐儿一同上学去,也多懂些道理。”
这一句正中婉玉的下怀,她站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背后有人道:“婉姐儿先前病那一场还没好,如今身上又带了伤了,身子单薄,怎禁得起劳顿?要我说再多养两天才是。况且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只需将女红做好,念那么多书倒学一肚子酸气。”婉玉扭头,却见是孙夫人满面含笑的走了进来,将婉玉亲亲热热的搂在怀中摸了摸头。柳寿峰见妻子待婉玉和蔼,心中宽慰,暗道:“孙氏素来贤惠,旁人挑不出个错处,昨日若不是她拦着,我恐怕早将婉儿打个半死了。”心里不由对孙夫人多一层敬重亲厚。
妍玉见到孙夫人眼色,顺着道:“娘说的是,还是让妹妹再多歇上两天吧。况且妹妹往日里一念书就头疼。”
婉玉见柳寿峰神情动摇,脑中一转,赶忙道:“爹爹,婉儿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明日愿同姐姐们去上学,好让姐姐们教我道理,免得日后让爹爹和娘亲操心。”
柳寿峰道:“那就这么定了。”婉玉趁机又索了笔墨纸砚等物,柳寿峰便随手将自己惯用的一套送了婉玉。婉玉自是欣喜,乖觉道:“爹爹是本朝的进士,大大的才子,用过的东西必沾着才气,我用了,保不齐也成了才女。”
柳寿峰听到此话自是受用,不由笑了起来。孙夫人母女各怀心思,但见柳寿峰笑了,连忙跟着陪笑,妍玉忍着气,脸上却一派烂漫道:“那赶明儿个爹爹也送我支毛笔,我也跟着沾沾光,咱们家里也多出几个女状元。”柳寿峰平素最疼爱妍玉,见她神态娇憨,便赏了她一枚小金锞子。
妍玉自觉扳回一城,满面带笑,用眼角去扫婉玉,却见她只垂着头恭敬站着,心里不由有几分失望。谁知柳寿峰忽然想起自己这二年竟没有赏过小女儿什么东西,看了婉玉一眼。他知道自己这小女儿不知眉眼高低,也不会讨好乖顺,今日忽然跟换了个人一般,话里话外的讨人喜爱,颇有亡故爱妾的品格了,心中不由欣慰,将自己夏日不离手的一把折扇递给婉玉道:“这扇子跟了我好几年,今日便送你了,这上头有四个大字,你回去问清楚是哪四个字,平日里多思考思考,改改你那浮躁的性子,想好了再回来答复。”
婉玉立刻双手接过,口中喊着:“多谢爹爹。”立刻便要磕头,柳寿峰一把拽住,低声叹道:“你若真改好了,我也算对得起你亲娘了”
妍玉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孙夫人忙扯了她退了出去。待出了书房,孙夫人母女双双进了正房偏厅,妍玉立刻扑进孙夫人怀中,跺着脚道:“娘,这可怎么好?爹爹把用了七八年的扇子都给了那小货,我听说那扇子还是前朝的,值钱不说,关键是这口气!这几个姑娘里除了大姐,谁长过这个脸?”
孙夫人心中直冒酸水,但拍着妍玉的后背安慰道:“不过是把扇子,老爷是因为打了她所以心里头愧疚。那小货在咱们手里,还怕她翻了天不成?”
妍玉气得娇俏的脸儿通红,扭着孙夫人的胳膊道:“要是爹爹真宠她,遂了她的心意,把她嫁给瑞哥哥可怎么办?那可是娘给我挑好的亲事。”
孙夫人笑道:“就算你爹有这个心,但她顶着母夜叉的名号,还是个庶出的,母亲又卑贱,人家柯府还不愿意要呢。”说完拍拍妍玉的头道:“你放心,凡事自有娘给你做主张。”略一沉吟,一计早已生成。
再说婉玉回了浣芳斋,将那扇子打开一看,只见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澹泊致远”,笔力遒劲,龙飞凤舞,颇有气势。婉玉暗道:“这四个字大约是出自诸葛孔明的《诫子书》‘是故非澹漠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境是极好的,字也洒脱,只是提这几个字的人没什么名气。”她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又看了眼落款的日子,知道这扇子是前朝的东西,便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到了中午,正房那边又特意命丫鬟送来四样小菜来,说是老爷特地吩咐的。红芍和夏婆子顿觉扬眉吐气,脸上喜气盈盈,走路都比往日硬气上几分。婉玉脸上扮了喜悦,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红芍喜不自胜道:“这是老爷夏日里不离手的扇子,如今都赏了姑娘了。这几个小姐,哪个都没有这样的体面!可见姑娘出头的日子快要到了。”
婉玉道:“什么出头不出头,咱们只是尽孝道罢了,日后出去也别浑说,事事忍让为上。”
红芍被婉玉一训,心中不悦,但转念想到若是婉玉蒙老爷另眼相待,自己日后也能寻个好去处,不由又暗喜,伺候婉玉比往日精心起来。
第三回【上】
中左手侧墙上挂一幅《湘君洛神图》,画下设一长书案,书案右侧摆几部书,中间置一张乌玉琴,左侧摆着绿檀制的一枰棋盘,随意散放着数十颗黑如点漆、白如雪凝的玉棋子。另前方琳琅满目的摆放笔架、笔筒、笔洗、镇纸、砚台等物。往右看,屋子正中摆了十几张张桌椅,墙两侧挂着字画,另设有两方黑漆几子,上摆着建兰,屋中自有一脉淡淡清香。
婉玉在心中赞了又赞,见屋中已来了四五位十四五岁的小姐,便跟红芍随便挑了个位子。刚一坐下来,便见屋中人不约而同向她望来,窃窃私语道:“快看,柳家那个小泼妇来了!”“脸上还带伤,定是被家里人打了,这回可是破了相!看她还怎么装娇卖俏!”“少说两句,让她听见了定要过来打你!”“怕什么,她自己丢人现眼,是个小妾生的,竟然还想攀上高枝儿,为个男人寻死觅活,还有脸出来见人!”说罢一个纸团飞来,正好打在婉玉裙角。婉玉低头一看,那纸团上竟沾了墨汁,将雪白的裙摆染黑一块。旁边登时传来几声轻笑,有人小声道:“这下裙子跟她的脸一样喽!”柳婉玉仗着貌美,平日上课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自是惹一众小姐厌烦,加之她又性子霸道如火,平日里没少和别人吵架,故而见她倒霉,人人都拍手称快。
红芍见状不由觉得难堪,纵然她不喜这小主人,但也知一荣俱荣的道理,眼见婉玉被人这般难听的奚落,她也觉面子上不好看,又气又恼,向那几个小姐瞪去。妍玉幸灾乐祸,远远的坐了下来。姝玉向来是个清冷性子,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紫萱看不过,刚想过来安慰婉玉几句,却见婉玉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扬起声音抑扬顿挫道:“有本事就当面大声讲出来,再有本事的到人家家门口嚷嚷去,背地里头道人家长短,真真儿长舌妇的做派!”说完扭头对红芍道:“红芍!这里头太脏了,快拿抹布把这桌子给我擦擦!”红芍大声道:“姑娘说的是!”掏出块帕子便开始抹桌。适才婉玉听见嘲讽本想要忍下来,但心中又悲,暗道:“原先我梅莲英岂是能如此这般任人消遣的?真到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到此处,怒气和委屈也再难抑制,竟然反口相讥。
这一番话咽得那三个小姐上不来下不去,其中一人冷笑道:“我们几个又没说你,你多什么心?还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婉玉目光如冷电一般直盯着那小姐,道:“素来都是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刚才自己说过的话这会子又不承认,可见得品性了。”
那小姐被婉玉凌厉厉的气势压得心惊,仍面红耳赤站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侮辱谁来着……”话音未落,只听云板声音响起,授课的教谕崔氏走了进来。这崔氏二十四五岁,闺名唤作雪萍,生得颇有几分颜色。是梅府的一房远亲,八年前死了丈夫,青春年华竟坚守不嫁,只在家服侍公婆。众人敬她品行端正,又知这崔雪萍有些学识,便重金将她请了过来。
婉玉见是崔雪萍不由一愣,原来此人常常往梅府走动,故而婉玉对她极有印象。紧接着她叹了口气,打发红芍出门,将书本掏了出来。崔雪萍在门口早将刚才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朝婉玉看了几眼,只觉着这柳家小女儿今日说话的神态语气看着竟颇为熟悉。她摇了摇头,将《女诫》打开来,开始讲读。
婉玉一见开篇所讲竟是她颇为不喜的《女诫》,不由大失所望。听了一阵向左右一瞥,只见妍玉正跟背后坐着的一位小姐交头接耳;紫萱拿着笔在纸上画画;姝玉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似是睡了过去。婉玉不由失笑,往四周围再一瞧,只见那个跟她斗嘴的小姐恶狠狠的剜她一眼,婉玉一愣,轻笑一声,暗道:“想来我修养还是不够,跟几个黄毛丫头置什么气呢。”但她听了片刻又实在无聊,便把带的几部书都拿出来,忽见还有本欧阳询的字帖,不由暗道:“欧阳询的字正楷骨气劲峭。原先我用颜体的底子习了簪花小楷,鸳鸯小字。如今再世为人,换个字体,练练左手书倒也不错。”便研了墨,左手提笔开始描红练习。这一写字,旧日那些光景便纷纷涌上心头,婉玉强忍着浮躁写了一篇,写着写着,心慢慢静了下来。
待到休息,门口候着的丫鬟们一个个涌了进来,给自家主子沏茶倒水,奉糕饼递水果。婉玉早不想在屋中呆了,将红芍打发了去,自己施施然走到院中散步。忽听墙外一阵喧哗,隐隐传来锣鼓之声,声声悲惨,欲震人心碎。婉玉好奇心起,悄悄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街上乌压压一大队人缓缓走过,挑旗打幡,唢呐喇叭吹吹打打,似是在办丧事。路上送殡之人长得看不见首尾,乌压压一片,粗粗算来,有二十几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大大小小马车百余辆。和尚、道士、尼姑高声诵经,路边搭着各色祭棚,鸣锣之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如山一般压来。
婉玉立刻恍然,暗道:“是了,算起来我过世已七天,该入殓下葬了。”再细心一瞧,只见披麻戴孝之人中竟有小弟梅书达,哭得如泪人儿一般,婉玉思念难耐,直欲扑过去大哭一场。她强行忍耐,再朝前看去,赫然看见杨昊之扶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旁边两个小厮将他左右架住,杨昊之口中不断哭道:“莲英!莲英!你怎就抛下我们父子去了!”
婉玉气得浑身打颤,恨不得冲上前啖其皮肉。杨昊之俊挺的脸,曾让她魂牵梦绕,甚至不惜借助娘家的势力嫁过去,后来又妄想加倍体贴温存,用儿子拴住他的心。而今她却觉得那张脸又鄙俗又恶心,他当日不顾四年的夫妻之情,不顾儿子年幼,竟然狠心将她害死,今日却堂堂扮起了痴情郎君!
她靠在墙上,惨惨笑了一声,为了这个人面兽心的虚伪小人,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虽获重生,却有家不能回,日日看人脸色,不得不小心翼翼,委屈求全,事事处处的讨好,挣扎着活下来。她又悔又恨,当初怎么竟会如此浅薄,看上一个人的皮囊!
婉玉满脸是泪,恍恍惚惚的往回走。此时早已到上课时分了,她缓缓走到东西两院的院墙间,依稀听到旁边东院传来琅琅读书声,婉玉从月亮门探过头去观瞧。犹豫片刻,趁左右没人,便提起裙子,悄悄溜到对面书堂的墙根下,凝神一听,先生正教授《孟子》,众人跟着念道:“《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最后一句正敲中婉玉的心事,她口中默念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不错,正是你们犯下的罪孽,莫怪我翻脸无情。杨昊之,今日你好一番作态,你且等着,必有你真正恸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