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晏山
姝玉走到婉玉跟前,婉玉再欲行礼,姝玉便立时道:“不必了。”而后双目直勾勾看着婉玉,从上到下打量,又从下到上打量,忽轻笑了一声道:“你越来越好看了。”
婉玉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姝玉又道:“听说你嫁给杨晟之了,他,他待你好么?”婉玉正要开口,只听姝玉又道:“你气色甚好,想来他待你是极好的了。”说着有些怅然,眼睛也空洞洞的,道:“他如今好么?”紧接着喃喃道:“他也应是极好的了,登科两榜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又娶了一品大员的女儿,春风得意,怎能不好呢?”
婉玉见她如此,心里也有些难过,道:“听说祥贵人前些时日病了一场,不知可曾好些了?”
姝玉方才回过神,惨然笑道:“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在这地方死了又如何?谁能惦记着?熬日子罢了。”说完正色道:“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妹妹看在往日的姊妹之情上帮忙一二。”
婉玉道:“姐姐请说罢。”
姝玉道:“妹妹此番来,淑妃必从宫里赏东西给你,我也会赏妹妹一份。我赏赐的东西,但求妹妹留下几件心爱的,余下的悄悄托人带给我姨娘,**后再不能在她跟前尽孝道了,送这些东西,只当让她老了有个依靠,就算我给她养老送终了……”说着哽咽,强忍住泪不让滴下来。
婉玉心中不忍,道:“你在宫中,上下打点的地方多,还是留着自己用罢,我自会时时派人送东西给你姨娘。毕竟姐妹一场,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姝玉一怔,紧握了婉玉的手,哽咽叫道:“五妹妹……”泪如雨下一般。婉玉连忙劝解,又道:“若姐姐执意要送,那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留,全都送到你姨娘手里,这是你一片孝心,不能玷污了它。”
姝玉强忍住泪道:“我这一份还请妹妹务必交给姨娘,如若妹妹能时时照拂我姨娘,我便感激不尽了,来世当牛做马也必将报答。”又特特叮嘱道:“一定要悄悄送到我姨娘那儿。”
婉玉忍不住叹了一声道:“但凡原先知道这个理儿,不做张狂,谨言慎行些……”
姝玉流着泪道:“先前是我自误了,以为宫中皆是庸脂俗粉,自己有几分姿色才情,又生了皇子,日后便能在深宫中立足,得封高品是迟早的事。后来才知道,深宫内,哪怕进一级都不知要熬废多少年华,多少人终其一生不过才人贵人而已,自己就像微尘一般。但如今知道了,也晚了……我只后悔当日未听姨娘所言,把自己一生断送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婉玉又是怜悯又是感慨,劝道:“你好好保养身体,切勿胡思乱想,只是那个清高的性子就改改罢,日后定有出头之日。等九皇子长大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姝玉摇头垂泪道:“我知道,熬日子罢了,只怕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方熬不下去……”
婉玉还要劝解几句,只见韩太监走过来道:“贵人请回罢,不能耽搁了。”姝玉握着婉玉的手不忍放,再三嘱咐婉玉一定把东西送到她姨娘手里,婉玉连连点头。待走出一段路,婉玉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姝玉仍立在原处,身影在寒风里愈发显得单薄伶仃了。婉玉出宫城的时候,掀开轿帘看了看甬道两旁灰蒙蒙的宫墙,只觉心头堵了一团石头,静静摇了摇头。
归家后,杨晟之问起进宫之事,婉玉坐在床头道:“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淑妃召我进宫叙些家常罢了。爹爹前些日子面圣述职,甚得皇上满意,二哥哥又同孝国府定亲,淑妃便笼络笼络,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次也见着姝玉,她却不大如意。”遂将姝玉的事同杨晟之讲了。
杨晟之良久无言,长长叹了一声。婉玉亦叹了口气道:“姝玉为人不坏,只是太过清高,目下无尘了些,这性子难免在深宫遭妒。她如今这个模样,我心里也不舒服。原先在柳家,她从不跟我说话的,竟然能求到我这儿来,可见是真的求不到人了。她今日说的话也屡发悲兆不祥之意,仿佛活不了几日了似的。”又瞧杨晟之有些呆愣愣的,便推了一把道:“想什么呢?我方才同你说话儿呢。”
杨晟之叹道:“姝玉不大通俗务,只有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满心怀风花雪月,在宫里只怕过得艰难了,可怜她青春玉貌,一袭风流,竟有这样结果……”说着唏嘘不已。
婉玉道:“也不枉你怜爱,她还特特问起你过得可好来着,可见是先前的旧情铭记在心里,久久的不能忘。人家原就巴巴做了鞋送你,你却不肯收,但凡要收了,何至于让她进宫受这样的委屈,你在这里长吁短叹呢。”
杨晟之吃了一惊,朝婉玉看过来,只见她脸儿上似笑非笑的,明眸闪亮,杨晟之便知婉玉早已知晓他同姝玉原先的旧事,顿时有些害臊狼狈,挨在婉玉身边伸臂一搂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对她怜爱了?我不过是听你说起来,就随口说了几句,你当是什么了?再者说,天地良心,我没要她做的鞋,可你做的鞋我立时就收下来了。还舍不得穿,只上脚了几回就收起来了,不信我给你看。”说着起身就要开箱子找鞋。
婉玉哼一声道:“定是你嫌针线粗糙,才穿了两回就不穿了。”
杨晟之道:“当时咱们中间隔了这么些人和事,我只当日后与你天涯永隔,所以留着你给我写的字,做的针线,日后看看也是个念想,所以没舍得穿罢了。”
婉玉抬头,只见杨晟之正深深看着她,心里不由一颤,杨晟之把她揽在怀里道:“我同她只是小时候的情分了,可我对你的心,你应是知道的。”说完细细亲着婉玉的脸儿道:“婉妹……”
婉玉脸红,轻轻的“嗯”了一声,又推道:“大白天的做什么。”
杨晟之知她面薄,便笑了笑,寻了别的话来说,夫妻二人玩笑一番,不在话下。
是夜,姝玉坐在床上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姨娘我已尽了心,身边黄白之物尽数相赠,五妹妹但凡有一丝良心都应不负嘱托;方才远远看了儿子几眼,日后他长大成人,淑妃自会竭力,我两桩心事已了。如今身在宫中永不得脱,早已如同死灰一般,如此这般活着已是没趣,何况再瞧人脸色,做低三下四之态,受尽欺凌,这世间已再无让我留恋之处,不如一死,求个解脱。”想到此处,寻出一条腰带,挂在门框上,系了一个死结,含泪把头伸进去,双腿轻轻一蹬脚下的小杌子,整个儿人便吊了起来。服侍她的宫娥俱被她打发出去,故此刻悬梁,旁人一概不知,只这样静悄悄的死了。
第二日卯时二刻,宫中传出消息,祥贵人柳姝玉突发恶疾猝死宫中,皇上钦赐棺木,命厚葬。
第四十七回【下】 病杨母魂断喜寿宴
且说婉玉在京城安居,平日里除却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往来送迎,便同珍哥儿一处读书写字,或与杨晟之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日子倒也十分平安顺意。冬去春来,至转年夏天,婉玉忽一日不自在起来,浑身发懒,做什么都闷闷的,又添了恶心的毛病儿,请来大夫一诊,正是有了喜脉。杨晟之喜不自禁,请了京城中名医每日前来诊脉,命厨房变着花样儿的做菜做汤,又花了许多银子买滋补之物,百般温柔体贴。谁料想,正在欢喜的当儿,忽有穿孝的杨家仆役从金陵送信,原来杨母前几日突然发病撒手人寰,杨峥命他们夫妻携珍哥儿回乡。杨晟之听闻,喜意登时就去了一半,只得奉守丁忧,收拾家门,打点行囊,携妻子侄儿回金陵奔丧。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闷热,婉玉又犯呕,不几日就瘦了一圈,恐杨晟之担心,只得强打了精神说笑,珍哥儿知婉玉身上不爽利,也格外乖觉了些。这一日终回到杨家,怡人并两个老嬷嬷小心翼翼的搀婉玉下车,婉玉抬头一瞧,只见大门上高高悬挂两只白灯笼,迎在大门口的下人皆是一色的白服素孝。
婉玉默默叹气,心道:“老太太也是个心慈的,原先待我和珍哥儿都不薄,竟然这样撒手了,连珍哥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摸了摸珍哥儿的头道:“待会儿好好给你老祖宗磕头,别让她白疼你了。”众人簇着他们三人先回房换衣裳,而后三人到灵堂行跪拜大礼,又去拜见杨峥和柳夫人。
杨峥两鬓都已斑白了,神色憔悴,见他们夫妇带着珍哥儿来了,方才有了些欣慰之色。柳夫人样貌反倒圆润了些,只顾抱着珍哥儿问长问短,因婉玉有了身孕,也不咸不淡的关照了几句。婉玉见堂上只立着杨景之一人,却不见杨昊之、妍玉和柯颖鸾,心中暗暗纳罕。
杨峥见婉玉面露疲惫之色,便道:“老三媳妇儿先回去歇着吧,回头让厨房单做些滋补的汤水,叫外宅廊底下的小幺儿把济安堂的罗神医请来,给诊一诊才是。”
婉玉道:“劳烦公爹惦记,我先告退了。”说完起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待回到抱竹轩,只见厅堂当中摆放着几箱行礼,怡人正命小丫头子将带来的行李收拾了,夏婆子正坐在门厅口的小凳子上,见采纤扶着婉玉进来,忙起身迎道:“奶奶慢着些走,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留神闪了腰。”
婉玉道:“哪儿就这么娇弱,还不足月份,怎么就能闪腰了?倒是从一进门就没得闲儿,这会子有些乏了。”说着走到卧房,斜歪在床头。采纤端了一碗茶来,婉玉嫌热,摆了摆手道:“放哪儿吧,这会子不想吃茶。”
采纤道:“奶奶要不眯一会儿?”
婉玉道:“我浑身酸疼,却睡不着。”摇了摇扇子,道:“把心巧叫来。”
不多时心巧便到了,模样未变,双眼水汪汪的,眼神有些虚浮,神态倒极老实,进了门走到婉玉跟前跪下磕头道:“问奶奶安,请奶奶千秋。”
婉玉道:“你起来罢,这段日子我没在,府里可有什么事?老太太虽然身上不好,但一直吃药调养着,怎么突然就过去了?”
心巧忙道:“说起来,今年府里倒不十分太平,大年初一的时候,咱们府上一早就搭粥棚舍粥,从西面来了个穿着破衣裳的和尚,老爷正好瞧见,便命打粥的多给他打了些。谁想那和尚又拽着老爷的袖子要衣裳,老爷看他穿得单薄,就又赏了他一件旧棉袄。那和尚便说‘贫僧与老菩萨宿命有些因缘,今日就点化你几句,今年贵府上有白虎吊门星进宅,恐白事不断,添一丁却损三人,不祥也!’说完便走了,老爷命人拦住他要问个清楚,那和尚却走得比风还快,拐过宅子就不见人了。老爷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但大年下的听了这话,谁不忧心忡忡呢,第二天就请了四十九个和尚、尼姑和道士上门诵经消灾,又花了大钱到庙里打平安醮。许是老佛保佑了,前半年府里还算太平,老爷太太的心气儿起来了,又赶上老太太做寿,府里就要热闹一回,没想到老太太就在做寿那天突然过去了,后来又有人来送信儿,说奶奶有了身孕……所以……所以府里头好多人都悄悄说,那和尚说得准,不知还有两条命是谁的了……”一边说一边翻着眼皮小心看婉玉脸色。
婉玉摇着扇子坐了起来,道:“说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从哪儿听来的?”
心巧道:“句句千真万确,不敢胡说!老太太做寿那天,昊大爷在外头采买了十二个又会唱又会演的女孩子来,十二个站在一块儿像一把水葱似的,每个人手上都捧一个礼盒,盒子里放一样金贵稀罕的物件儿,口中唱上寿的曲子,瞧着也新鲜。老太太看着高兴,还夸了大爷几句,大爷趁机要讨当中一个唤做碧官的,话里流露出点意思,大奶奶脸上不好看,在廊下就跟大爷争持起来,老太太在屋里听见,忙忙的让丫鬟扶着要亲自出来劝架,谁想到刚一起身就说胸口疼,歪在榻上挣了几挣,药丸子还含在嘴里,人就咽气了。老爷气懵了,说是他们气死了老太太,狠狠打了大爷几记,让他跟大奶奶在祠堂跪了一宿,还是太太苦苦求情方才作罢的。”
婉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摇了摇头,暗道:“杨昊之那厮原就镇日在家里窝三调四,败家破业没脸面的东西,竟真把老太太气死了,造孽啊造孽……妍玉也是可怜见的……”又抬头问:“如今大房那头儿如何了?”
心巧道:“还能如何,死者为大,先发丧要紧,老爷还不曾发落,大爷和大奶奶也远远儿的躲着罢。”
婉玉道:“二房呢?二奶奶的伤好了没有?二爷捅了她一刀跑了,后来只听说又让人寻回来,不知后来如何了?”
心巧眉飞色舞道:“二奶奶的伤还没好呢,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整日要死不活的,当时二爷是回来了,闹着要休妻,大家伙儿就都以为二奶奶是装病,后来才发觉不是,好像又染了别的症候,请了好几个大夫给看都不见好。二爷把老太太赏的丫头彩凤抬了姨娘,二奶奶知道了,病就愈发难好了。二爷做得也绝,竟一次都没进房看过,倒像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似的。”
婉玉瞪了心巧一眼道:“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儿你要还敢说,我就立刻让你出府去!”
心巧吓了一跳,忙垂了头道:“三奶奶我不敢,这些话杀死也不敢在外头说。”
婉玉缓了脸色道:“旁的还有什么事儿?”
心巧道:“旁的就是姑奶奶家的事儿,菊姑奶奶跟瑞二爷鸡吵鹅斗的,老太太做寿的时候,瑞二爷竟然都没来,不光是老太太,连老爷、太太的脸上都不好看,问起来,姑奶奶起先还那旁的话儿遮掩着,后来躲不过才说,原来瑞二爷已经赌气出去住了,半年多没着家,太太听了急得掉眼泪。因老太太走得急,这档子事儿还没下文呢。”
婉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你守在这儿也辛劳了,待会儿自有你的赏。”
心巧喜形于色,跪地上磕头道:“谢三奶奶恩典。”说完退了出去。
怡人端了碗汤进来,看着心巧背影嗤笑一声道:“奶奶会选人,把她这爱打听的留下来,多少胡话新鲜事儿都能字字不落的传过来。”
婉玉笑道:“她是个专管‘六国贩骆驼’的,这样的人有一两个的没坏处,别看她一脑门子是非,机灵倒是真机灵,又会搭讪,又会跟人相熟,你们还未必有她这本事。”说完把汤接过来喝了,又命怡人道:“把礼物备好了,让檀雪和采纤跟我去一趟。”
婉玉重新换了衣裳,檀雪打伞遮阳,采纤小心搀扶着,身后还跟着两个拎东西的小丫头子。婉玉先到西跨院见郑姨娘,到了才知郑姨娘守在灵堂,便又往大房住的飞凤院去。
走到飞凤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采纤刚要伸手去推,忽有一个大青瓷瓶飞来,“哗啦”一声脆响,正打在院门摔在地上,登时把婉玉惊得心头一跳,还未缓过神,便听妍玉骂道:“你,你再说一句试试,我明儿个就把那几个小妖精统统拉出去卖了!”
杨昊之拔着嗓子道:“你卖啊!有本事你就都卖了!告诉你,老子还不稀罕了!你不但卖了她们,连府上的丫头小媳妇也统统卖了!反正我们老杨家有的是钱,这般模样儿的,百十来个的再买回来,我正好全换成新的,看着解腻歪!”
又听一声稀里哗啦的脆响,杨昊之喊道:“你摔!今儿个你就都摔了!正好这屋子的东西我也看腻了,全换成新的!呸!早就看腻了!”
妍玉带着哭腔道:“好哇,是不是连我你也看腻了?正想着换一个呢!”说完又叮叮咣咣的摔了一气。只听红芍的声音道:“奶奶住手罢,若是让老爷知道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一声,显见是挨了打,妍玉骂道:“狗奴才,轮得到你来拦我!你以为我抬举你,如今做了房里人,你就敢上脸了?再多话一句,连你一块儿卖了!”
婉玉听到此处向左右使了眼色,采纤和檀雪立时会意,众人便轻手轻脚的走了。待走出一段路,檀雪道:“大房那儿还真闹腾。”采纤道:“昊大爷那个性子,大奶奶那个脾气,俩人加一块儿连老太太都能气死呢,不知道日后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婉玉心中深以为然,口中仍轻斥一句:“不许胡说!”采纤吐了吐舌头,不言声了。
二房的院子即在眼前,婉玉整整衣裳,进院一瞧,只见里面静悄悄的,采纤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婉玉举步走到厅堂里也没瞧见一个丫鬟,绕过屏风掀帘子走到卧室一看,只见有个人正在床上躺着,闷热的天身上仍盖着一床被,露出一绺头发,凑到近前,顿时能闻到一股腌臜之气。
婉玉用帕子掩着口鼻一看,只见被子上露出一张人脸,面色有些发青,眼眶黢黑,肉都瘦干了,是柯颖鸾无疑。婉玉见她睡着,心下暗叹,摇了摇头又要转身出去,忽有一双枯瘦如柴的手紧攥住她手腕,婉玉吓了一跳,扭头一瞧,只见柯颖鸾睁开双目,目光阴惨惨的,直直瞪着她。
婉玉吃一惊,一手抚着胸膛,脸上强笑道:“二嫂醒了,方才我来看二嫂睡着,就没敢打扰。”
柯颖鸾慢慢松了手,咳嗽了两声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说着又咳起来。
婉玉道:“二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躺着,丫鬟和老妈子呢?”
柯颖鸾冷笑道:“景二爷要休了我呢,我这病病歪歪的也是挨一日是一日,就要吹灯拔蜡的人了,谁还跟我精心?”说着又是一阵大咳,喘着气道:“都巴结彩凤去了,她如今抬了姨娘了,又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这厢老太太没了还不赶紧到跟前儿哭丧买贤名儿去,如今哪个丫鬟我支使得动?”
婉玉虽厌恶柯颖鸾跋扈凶悍,但瞧她如此光景到底不忍,道:“二嫂还是保重身体,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同我说就是了。”说着向檀雪使眼色,檀雪便走到桌前倒了一碗茶,扶着柯颖鸾的头喂下。
柯颖鸾一口气把碗里的茶喝干,呻吟一声,缓了片刻,忽冷笑道:“你有什么能做的?笑话!是杨景之对不起我!我含辛茹苦,千算万计的为着他。他呢?他待我又如何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他做了多久的夫妻了,对我比死敌还仇深!老太太死了活该!那老货嗔着我没有子嗣给二房里塞人,她也不看看她孙子是什么下流货色,没脸的东西,爱男人不爱女人,除非我偷了汉子,否则怎能凭空生出儿子来!”说着又是一阵大咳。
婉玉听了不像,忙拦道:“要不,要不二嫂先回娘家住一住?待病养好了再回来?”
柯颖鸾眼角流下一滴泪道:“我回娘家?我前脚回了娘家,杨景之定然后脚就送一封休书过来!所以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屋里!”说着竟吃吃笑起来道:“若是好了便罢,若我死了定要找他寻仇的!”
婉玉听这笑声只觉含着无限怨毒,令人毛骨悚然,暗叹道:“她到底还是不改。”此时柯颖鸾身边惯用的丫鬟雀儿手中端着一碗药掀帘子走了进来,见婉玉等人吃了一惊,忙把药放在桌上,迎上前行礼道:“三奶奶来了。”采纤忙道:“你来得正好,二奶奶身边怎能没有人呢?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们奶奶有了身子,不能沾染了病气。”
婉玉对柯颖鸾道:“你好好养着罢,我先走了。”说完便走了出去,站在门口问雀儿道:“你们奶奶病成这样,怎么身边只有你一个伺候的?”
雀儿含着泪道:“奶奶出嫁带过来的陪房,如今拢共只剩我一个了,二爷命旁的丫头婆子不准管。老太太一片慈心,在世时命大夫每天过来给二奶奶诊脉,还送些汤水,拿银子买药,老太太一撒手,我们奶奶就没人管了,如今的吃食花费都是拿梯己的银子。我劝奶奶回娘家静养,奶奶说,只怕她在杨家的命还长些,若是回了娘家,梯己的几个钱让人算计去,就更没活路了。”
婉玉道:“二爷不让下人管,他们还就真不管了?”
雀儿抹眼泪道:“奶奶虽待人厉害些,但到底也有念旧情的,有的帮把手,彩凤就甩了闲话出来,旁人也不敢再管了。”
婉玉再叹了一声,暗道:“柯颖鸾手上不干净,杨景之两个通房都死在她手上,当年有个通房染病,她便不让管,也不给治,请大夫来都是做做样子罢了。若依我看,不安分的人打发出去就是了,何苦折磨出人命来,如今她这般,也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只是这光景忒惨淡了些,只是索性身边还有个忠婢伴着。”口中道:“日后抓什么药,你悄悄来找我,三爷名下有个药材铺子,一来你方便,二来也能省这笔吃药的银子。”雀儿哽咽起来,登时就要磕头,婉玉扶一下道:“不必了。”说完往外走。
行至大门,忽见五六个丫鬟簇着彩凤进来。彩凤一怔,赶紧挤出笑迎上前道:“这话儿怎么说的,原来是三奶奶来了,赶紧屋里坐罢。”
婉玉道:“不坐了,我来探望二嫂的,该走了。”说着不动声色打量彩凤,见她全身挂素,但掩不住满面光彩,一看就是近来过得极为得意。
彩凤笑道:“既来了这儿怎么能不坐坐呢。”一叠声招呼丫鬟道:“还不快把好茶好点心拿出来!”说着就揽着婉玉的胳膊往屋里走,殷勤道:“早就想请三奶奶过来呢。”
婉玉立住脚,脸色微有些沉,道:“今日就不坐了,出来逛了半日,我该回去了。”
彩凤还欲劝,看了婉玉脸色也倒知趣,讪讪的松了手道:“那,那我送送三奶奶。”
婉玉不答腔,让采纤扶着,款款走了回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杨晟之便回来了,婉玉将方才一番见闻同杨晟之说了,杨晟之道:“二嫂的事你管他做什么?如今她是躺床上,否则上蹿下跳的,还不知要给你添多少堵心。不让家里人管她也是父亲的意思,二嫂借着二哥的名号亏空了大笔钱银,周转不灵让对家找上门来,还险些惹上官非,父亲震怒,本来要二哥休了她,二哥也有这个意,谁想她竟病倒了,眼见这病也不能大好,咱们家便看着菊妹妹的面子,暂且让她留下来罢了。”
婉玉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我瞧她这光景也是熬日子,不如帮衬一二,让她走得舒坦些,也算给咱们没出世的孩儿积点阴德罢。”
杨晟之握了婉玉的手笑道:“近来怎么格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以后二嫂那儿你少去,大房那儿也是,方才父亲还同我骂了大哥一回,咱们少招惹麻烦。你只管好好的养身子,旁的事一概不必操心。”顿了顿又道:“明儿个从账上支五十两银子,让竹影拿到庙里,以你的名义做些佛事善事。”
婉玉笑道:“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个?”再一想忽明白过来,道:“是不是公爹同你说大年初一那个化缘和尚的话了?”
杨晟之皱着眉道:“女人生孩子素来都凶险,和尚既说今年家门有血光之灾,要损三人,咱们需在意些。”又捏了捏婉玉的手,笑道:“你和孩子指定都是平安的,打明儿个起,我开始吃素斋了。”
二人正在房中说话儿,却听檀雪隔着帘子道:“三爷、三奶奶,翠蕊来了。”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担心杨家会不写了,怎么会不写呢,主要就是写这块的,这不是回来了……
昨晚熬夜看完《巨流河》,无数次眼泪沾巾,大时代的知识分子记录颠沛流离,看尽世事沧桑,向那个年代高唱“中国有我,不亡”的所有中国人致敬!
第四十八回(上)杨三郎起心掌家业
话说婉玉和杨晟之正在房里说话,只听檀雪来报说翠蕊来了,婉玉同杨晟之对望一眼,道:“当初咱们上京没几个月,她老娘把她领回家了,但仍每个月从咱们这儿领月例,这会子又来做什么?”心中暗想:“我们今儿个才刚回来,翠蕊就巴巴的来了,这消息得的倒快。”杨晟之道:“到底还是抱竹轩的丫头,来请安行礼也是她应当应分的。”命檀雪道:“叫她进来罢。”
不多时翠蕊进来,跪地磕头道:“给三爷、三奶奶请安。”婉玉一打量,只见翠蕊穿了一件茜素红底子的对襟褙子,头发绾成乌油油的髻,插了一对儿嵌玛瑙的金簪子,脸上也用了些脂粉,显是精心装扮的,但身量瘦了一圈,瞧着有几分单薄伶仃的模样。婉玉道:“你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