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 第6章

作者:禾晏山 标签: 古代言情

杨昊之自是不忍心上人受辱,厉声道:“没大没小!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说完又对柯颖思赔笑道:“妹妹见笑了,是我将他宠坏了。”说完又大声呵斥道:“孽障!还不快下来,乖乖跟丫头们回飞凤院!”

珍哥儿与其父素不亲厚,此刻遭训不由吓了一跳,扁着嘴要从婉玉身上滑下来,看了杨母一眼,耷拉着脑袋,眼里已包了一包泪。杨母心疼,对杨昊之骂道:“作死呢!他还是个三岁大的小儿,你再将他吓出病来!今儿下午婉丫头一直跟珍哥儿一块玩,此刻亲近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怜他这小小年纪的,你这当爹的对他不问不睬,这会子倒晓得耍老子威风了!”又百般安慰珍哥儿道:“好孩子,你爱跟谁在一处便跟谁在一处,你老子若唬你,我便捶他。”说完看了柯颖思一眼,心里头存了不悦。

这一番话将杨昊之说得有几分下不来台。婉玉将珍哥儿抱回来,对杨昊之道:“昊哥哥,珍哥儿又聪明又乖巧,我欢喜得紧,你若再对他没好脸色,别说是老太太,就连我们也不依的。”一边说一边剥了一颗荔枝塞进珍哥儿嘴里,侧过脸笑道:“思姐姐,你说是不是?”语气虽亲和,但目光却阴冷好似毒蛇一般,看得柯颖思登时汗毛倒竖,竟发了一身冷汗,但定睛再瞧,婉玉脸上笑靥如常,对她点头微笑,好像适才的目光只是她看错了眼罢了。

杨蕙菊道:“正是这个理儿,大哥,你平日里也要多疼珍哥儿些才是。”

杨昊之指着珍哥儿笑道:“罢了罢了,如今你倒找了几座好靠山。”

大家又说笑了一回,一时间杨母乏了,众人便各自散去。婉玉将珍哥儿抱回飞凤院,将他哄睡了方出来,一出厢房门口,却见杨昊之早已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朝她作了个揖,笑道:“辛劳妹妹了,进屋吃杯茶吧。”

婉玉道:“什么辛劳不辛劳的,昊哥哥言重了。”

杨昊之道:“这孩子因老祖宗溺爱,除了他娘,其余人的话一概不听,我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可怜他娘又早去……”说着泪已滚下来,长长吸了口气道:“还请妹妹多教导他才是。”

婉玉心中凄然,暗暗摇了摇头,心道:“杨昊之,你我好歹夫妻一场,若你这泪是真心掉的,当初见我落水又为何不管;若这泪是装出来的,就更恨我当初识人不清,竟将终身托付给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一时间二人无话,杨昊之见婉玉面带怅然之色,忙将泪拭了,笑道:“怨我,反倒招了妹妹不痛快,你照看珍哥儿该记一大功,这人情我欠下了,日后妹妹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婉玉笑道:“听说昊哥儿是个大大的才子,我羡慕得紧,若肯教我吟诗作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杨昊之听闻婉玉赞自己是个才子,不由喜不自胜,忙道:“这哪是什么大事,妹妹想学便随时来找我。”

婉玉一笑,福了一福转身离开,杨昊之忙命两个婆子在后头挑灯笼相送,见佳人缓缓走远还立在原地久久凝望。忽听身边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有人道:“是不是魂儿也跟着过去了?若心里念想着,还不赶紧的追过去!”

杨昊之一扭头,见柯颖思满面妒意的站在他身背后,不由皱眉道:“这么晚你还过来做什么?让人见着不干不净的,你赶紧回去,明儿个咱们在二门外头见上一见。”

柯颖思怒道:“见我就是不干不净,你见她就清清白白了?今儿晚上你见着她神魂都丢了,又作揖又赔笑……我……我……”说着泪便要滚下来,又急忙咬唇忍住,半晌道:“我看那柳婉玉不大对,你还是远着些吧!”

杨昊之只道她是拈酸吃醋,心中虽有几分不耐,但少不了低声哄道:“你多想些什么,她照看珍哥儿,我客气些也理所应当,何况两家又是亲戚,横竖咱们俩今后是在一处的,你别胡思乱想。”说罢又压低嗓音道:“堕胎的药我已给坠儿了,你今晚就喝了,我自会找妥帖的人前去照顾,你托病歇息几日,待老太太摆寿宴的时候也应是好得差不多了。”

柯颖思只咬着唇垂头不语。杨昊之又款款说了几句,催柯颖思方离了飞凤院。

婉玉一径回了含兰轩,怡人见婉玉回来,忙迎上前道:“姑娘回来了。”忙送上绿豆汤。婉玉接过来喝了一口。怡人道:“姑娘,眼下有件棘手的事。”说着向四周看一眼,又压低嗓音道:“刚有个小厮给了我一包东西,说是孙少爷送给姑娘的,说上次是无意间冒犯,送点薄礼给姑娘赔罪,让我亲手交给姑娘。”说完拿出个小布包。

婉玉一愣,奇道:“孙少爷?什么孙少爷?”将布包接了过来,打开一看,见其中包着一支鸭青点翠凤头步摇,一个嵌玛瑙金项圈,两朵碎玉珠花并一块上好的宫绢,显是价值不菲。婉玉略一沉思便想到了这“孙少爷”的来历,不由皱起眉头。

怡人道:“姑娘,这孙家的少爷不是什么好货,成天里浪荡成性,如今还未娶亲,房里就有了三房小妾和好几个通房丫头,听说还送首饰金银给下人的媳妇,带入府中胡搞,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混账东西,偏生家里头还宠着。如今他给姑娘巴巴的送东西来,显是没安好心!姑娘怎么跟他熟识了?”

婉玉便将孙志浩调戏她的事故与怡人讲了,怡人骂道:“呸!不要脸的东西!如今又私赠这些东西来,传出去不是故意毁姑娘的声誉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道:“姑娘,我明儿个回去便把这布包交给太太吧。”

婉玉只觉手中的小布包有千斤沉,道:“这事情不好办,太太怎么对我你是知道的,把东西交给她不知又惹出什么事端,吹到爹的耳朵里也不干净。”

怡人道:“要不,我将这东西直接给老爷?”

婉玉摇摇头道:“这也不好,我原先那些名声你也知晓,也怕老爷知道了多想,更怕他听了挑唆,万一把我跟孙家定了亲,这就更难办了。”婉玉沉吟片刻,忽地笑了起来,道:“我想到一个人,让他帮着把东西还回去,怕是没有这么再合适的了,今儿个晚了,我明日一早便去找他。”说完让怡人打水卸妆净面,躺下歇息了。

一宿无话,第二日早晨,婉玉吃了早点便带了怡人往园子西南走,通过两条小路,越了一座石桥,又穿过一片杏林,方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只见院子四周都是矮矮的篱笆,期间翠竹环绕,有三间房屋,两明一暗,地方虽狭小,但别有情致,门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抱竹馆”三个大字。

有个小厮正在扫院子,见婉玉和怡人进来,忙向里头召唤一声道:“有客来了!”帘子一掀,从里头走出个丫鬟,生得白净俏丽,见婉玉笑道:“是柳家来的姑娘吧?快请进来,三爷在屋里头读书呢。”

婉玉含笑致意,提了裙子走上台阶,待进了屋,只见四壁满满当当摞得都是书,房中摆设极简单,不见古董香炉等物,墙上也无字画,窗纱家具也均是旧的,乍一入内,仿佛走入个文人寒士的居所,倒不像是大家公子的房间。

那丫鬟忙让婉玉和怡人坐,笑道:“不知姑娘是柳家的哪位姑娘?”

怡人道:“是五姑娘婉玉。”

丫鬟道:“原来是婉姑娘,我叫翠蕊,姑娘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说完又殷勤奉茶。

婉玉点了点头,又悄悄四处打量。她原先虽嫁入杨家四年的光景,但因腿脚不便,又与杨晟之接触甚少,反倒没来过他的住处。眼睛一扫所用的杯子,发觉竟是普通的白胎瓷器,不由暗自摇头,如今她做了庶女才知庶出的难处,粗一打量屋中陈设,也知杨晟之在府中的光景也比自己强不到哪里去。她原先在杨府管家,每月不过按时发下例银罢了,谁想到杨晟之所住所用竟这般寒酸,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愧疚。

此时杨晟之从屋中走了出来,一见婉玉不由一愣,眼中浮出诧异之色,但嘴角上隐挂了笑意道:“原来是婉妹妹。”

婉玉道:“打扰你苦读了,对不住。”

杨晟之道:“离秋闱时间还远。”说着从翠蕊手中接过茶,目光在婉玉脸上转了转道:“妹妹找我有事?”见婉玉面带难色,心下明白了八九分,扭头对翠蕊道:“你到后头做些茶点过来,就那个菱粉糕吧,前两天我吃着香甜。”翠蕊答应了一声便撩开帘子出了门。

婉玉心中不由诧异,心说:“想不到这老三竟是个有眼色的,那这事情便好办了。”道:“还真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有件顶顶头疼的事,还请晟哥儿帮帮我。”说着将布包取出来交给杨晟之,又低低的把前因后果说了。

杨晟之眉头微皱道:“若是赔礼道歉,送个寻常的物件也就罢了,送了如此贵重的首饰倒显出几分居心叵测来。我只是有耳闻这孙志浩不是好货,想不到竟把下作手段用在婉妹妹身上,将官家的小姐都当成什么人了!”

婉玉求道:“还请晟哥儿全力相帮,替我把这东西亲手交了孙志浩,万不要生出事端才好。”

杨晟之微微点头道:“妹妹放心吧。”

怡人笑道:“昨个儿晚上姑娘愁了半天,忽的想到个救星,这才睡了个安稳觉。今日一瞧,三爷果然是个仗义的人。”

杨晟之笑道:“这忙我帮了,你也不用拿好话哄我。今儿个下午我便出门找孙志浩一趟,最好让他绝了心思,再不会扰到婉妹妹头上。”

婉玉听罢亲自捧了一杯茶送上来,杨晟之抬头一见她明眸皓齿,双颊艳丽,走近身边还隐隐有暗香浮动,不由想到当日与婉玉同挤在山洞中的情形,心中微一荡,赶紧轻咳一声,将目光垂了下去。

第七回【上】

杨大郎偷赠前人物柯二姐苦堕腹中肉

婉玉在抱竹馆又坐了片刻,一时间翠蕊做了菱粉糕来,杨晟之道:“妹妹尝尝看,这季节正是吃菱粉糕的时候,《调鼎集》中说,此糕可补脾胃、健力益气、去暑、解毒。”说完又吩咐翠蕊道:“你再端一碟子让小丫头们给姨娘送去。”翠蕊连连答应。

婉玉拈起一块放入口中一尝,只觉满口清香糯滑,又递给怡人一块,怡人赞不绝口,道:“这糕不知是怎么做的,赶明儿个我也做给我们姑娘吃。”

翠蕊道:“也不难。将菱角去壳,研成末,和着糯米粉三分,加进洋糖拌匀蒸熟就妥了。”说到此处见杨晟之淡淡看了她一眼,立即心领神会道:“正赶上做得多,我给姑娘攒一碟子带走吧。”婉玉忙推脱不用,翠蕊已吩咐小丫头去备下了。

婉玉暗自点头,心说:“杨老三也未必如先前他人所言,是个木讷的呆头鹅,看他行事说话,倒像是有几分见识的。”又见他生得魁梧,与杨昊之风流清瘦截然不同,心里对他的抵触之情也慢慢淡了下去。

几人在一处说笑了一回,婉玉便起身告退。翠蕊看这主仆二人走远了,回过头对杨晟之道:“三爷,这五姑娘好端端的跑来做什么?莫非是有事情相求?”杨晟之低头品茶,略点了点头。

翠蕊道:“她来求您的事儿,您也应下来了?”杨晟之又一点头。

翠蕊皱眉道:“听传闻她名声可不好,还为了柯家的二小子寻死觅活的,三爷可谨慎些,莫要惹得一身臊。”想到杨晟之一向对人疏离,今日却待婉玉殷勤备至,说的话也比平日里多了不少,不由愁起来,心口里还有几分酸意,忍不住又加上一句道:“依我看三爷还是离她远些,莫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了嚼舌头根子!”

话音刚落,却听“啪”一声,杨晟之将盖碗扣到茗碗之上,清脆的响动震得翠蕊吃了一吓,忙住了嘴。杨晟之站起来淡淡道:“忙你的去吧,我要读书了。”说完走到书案旁坐了下来。翠蕊自悔多言,给杨晟之端上一杯茶,便静静退了出去。

却说一大清早,杨昊之便溜出了二门,径直走到一处极僻静的下人房边。一个府里的婆子正守在门口,见杨昊之来了,忙迎上前,满面堆笑道:“大爷来了,人已经在房里等着了。大爷放心,我在此处守着,旁人万不会来。”

杨昊之微微点头道:“你好生办事,日后自有你的好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两银子向旁一抛。那婆子赶紧伸手将银子接了,眉开眼笑道:“这自然,自然的。”

这婆子嫁于的夫家姓王,旁人都称她王婆,是杨昊之身旁小厮的姨妈,在二门外当差,惯是喜欢抹牌耍钱。每每柯颖思来杨府之时,杨昊之便借王婆住所幽会偷情,过后再以钱银酬之。王婆起先害怕,但眼见这钱来得容易,过了一段时日也无人发觉,便愈发胆大了起来,这几年也得了杨昊之不少银子,全家人都跟着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故而对杨昊之百般巴结讨好,还生怕他不来此处偷欢。

杨昊之推门便走了进去,往里一瞧,只见柯颖思正坐在床头,摸着肚子,六神无主。他上前坐在床边,冷着脸道:“听坠儿说你昨晚死活都不肯把肚子里的胎拿了,莫不是都要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我说过多少遍了,如今这情形,这孩儿断不能留!你若是个寻常女子,我还可将你送到庄子上,悄悄把孩子生下来将养着,待风头平息了再接回来。可你又是柯家的小姐,又是新寡之人,传扬出去不但你我名誉不保,万一梅家追究起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柯颖思上前抱住杨昊之的胳膊,泪已滚下来道:“昊哥,你再想想法子吧!这孩儿我是真想将他生下来,咱们的亲骨血,你也舍得?”

杨昊之道:“你以为我不想……你也知如今势比人强,你就……”

柯颖思哭道:“我昨儿个还梦见送子观音抱着个胖小子推到我怀里,昊哥哥,这次我怀的铁定是个男孩……你也知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孙儿,平日里又宠你。若我一举得男,说不准她老人家一高兴便准了咱俩的好事,老太太都准了,老爷那里你还担心什么?况且那瘸子已经死了,梅家又怎么会为了个死人跟杨家争持起来……”

杨昊之斥道:“胡闹!莫怪说妇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让你打胎便打胎,你寻歪理搪塞我做什么!你若想跟我长长久久的在一处,便按我说的办!”

杨昊之从小与柯颖思一同长大,平日里对她莫不温柔体贴,今日却对她疾言厉色,又打定主意要她堕胎,柯颖思不由心头火气,一边拼命捶打杨昊之一边哭闹道:“是了!我知道了!你如今嫌弃我了,所以变着法的让我将孩子拿了,就是想把我甩到脑后是不是?我且告诉你,即便我柯颖思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清白也是你毁的!你若是对我生出二心,我拼出性命不要也定要在老爷面前说个清楚!”

杨昊之恐她哭声太大惊动旁人,忙上前去捂柯颖思的嘴。柯颖思见杨昊之气势弱了,愈发使起泼来,滚到杨昊之怀里,抽噎不止,尖声道:“杨昊之,你摸心口想想看,我待你究竟如何,把身子和心全都给了你,你倒一天到晚推三阻四不肯将我迎娶进门……先是说那瘸子势力大,你不敢娶小;如今那瘸子死了,你竟要我把孩子拿了!”又哭:“你这挨千刀的死汉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被她这么一闹,杨昊之倒手忙脚乱起来,在她耳边又哄又劝。但此番柯颖思占了上风,未达目的岂能善罢甘休,越哭越觉委屈,又想起昨日杨昊之与柳婉玉眉来眼去,心里愈发不痛快,哭闹道:“我看你昨日跟柳家那小妖精郎情妾意的,你莫不是又看上了她?又说要煮茶,又说要画画……好哇,你如今嫌我老了是不是?我跟她虽都是庶出的,可她是贱戏子生的孽种!论模样品性她又哪一点强过我来着?”

杨昊之皱着眉道:“你怎的又扯到别人头上了?”

柯颖思指着杨昊之道:“你说!你说!你是不是看上那狐媚子了!”

杨昊之不胜其烦,心道:“再这样闹下去不像话,还是早点将事情压下去,让她将胎打了才是。”想起自己骨肉要化成一滩血水,杨昊之难免伤怀,再见柯颖思哭得眼泪纵横,和着满脸的胭脂水粉,甚是可怜,又想起多年的情分,心中的不悦也烟消云散,将柯颖思揽到怀中道:“心肝,我只爱你一个,怎又会看上旁人?我知这件事委屈你了……”说着略一沉吟,在柯颖思耳边低声道:“让你将孩子拿了我心里也疼得慌,思妹,我又怎能不心疼你?你若将这胎打了,我就把你早先就想要的那套足金的灯笼钗环送你。”

柯颖思本在抽噎痛哭,听闻不由一怔道:“你说什么?”

杨昊之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拆开来取出一支金钗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柯颖思顾不上拭泪,瞪圆双眸呆呆的盯着那支金钗,愣了半晌,伸出青葱般的指头朝那钗子伸了过去。

且说婉玉和怡人回了含兰轩,一时间珍哥儿来了,婉玉便抱着他练字,怡人在一旁做针线。不多时来了个小丫鬟,说杨蕙菊等人在荷塘旁的长亭里备下了果品,邀婉玉去吃茶。婉玉便领着珍哥儿随那小丫鬟走了过去,只见杨蕙菊、紫萱、柯颖思、柯瑞、姝玉和妍玉已经到了。柯瑞见婉玉款款走过来,眼前不由亮了一亮,妍玉冷笑了一声,将茶杯端了起来。

婉玉凝神一望,辨出不远处正是自己当日落水之所,她又朝柯颖思看了一眼,见她正坐在亭子边眺望远景,婉玉死死攥了拳头,在石凳上坐下来问道:“你们刚才都说什么呢?”

柯颖思因杨昊之对婉玉另眼相看,心里头憋了一团火,见她此刻坐过来便摇着扇子不冷不热道:“没什么,就是看这荷塘里的花开得好看。”

婉玉朝她瞥了一眼,见她发间插着的金绞丝镶翡翠灯笼钗浑身不由一震——那支钗正是她当年陪嫁带来之物!再往柯颖思耳上看去,见她耳朵上戴的也是同套的金器!婉玉登时气得手脚冰冷,这套首饰原始她母亲在她及笄之年所赠之物,因别致昂贵,甚得婉玉喜欢,平日里也舍不得取出来佩戴,除了及笄之礼和出嫁那天戴过之外,其余时刻均锁在箱子里妥帖收藏,但今日竟发现这首饰竟戴在她仇人身上!

婉玉面上不动声色,但裙下双腿早已气得乱颤,心里怒道:“好!好你个杨昊之,竟将我最喜之物都送了这贱人!”脸上故意赞道:“思姐姐头上的金钗别致得紧,连耳朵上的坠子也是灯笼形的,我见了这么多首饰,还没有一样比得上姐姐的首饰精巧。”

柯颖思心里却透着几分得意,这一套金器是一个工匠花三年打造成的,其间所镶翡翠均是极品,精致绝伦。柯颖思第一次见梅莲英戴在身上时便羡慕不已,嘴上称赞她穿戴起来好看,但心里却又妒忌又愤恨,狠狠道:“再好的金器戴在这瘸子身上都是白白糟蹋!若要我戴着不知该有多美!只恨我投错了胎,白白生得花颜月貌,却没有上等的绸缎珠宝装扮!”而后她也借了这钗环戴在身上,往菱花镜中一照,果真将人衬得妩媚多娇,只听梅莲英在旁赞道:“思妹妹好相貌,戴起来比我还俏丽些。”她脸上赔笑,心里头却揪得生疼。

而今日,这套金器终落到她手上了!可这金闪闪的珠宝竟是用她肚中的骨肉换得。柯颖思朝肚子看了一眼,心里头又悲又疼,但终一咬牙,暗道这孩儿终是不能来到这世上,而这钗环又是自己梦寐以求,还不如依了情郎,日后好好调养身子,必能再得一子。

柯颖思忍着得意,面上云淡风轻道:“这钗环是托人从京城带来的,据说里头镶的翡翠都是老坑的珍稀货。”说着便有意炫耀,将那金钗取下来递给婉玉道:“妹妹你看看。”

婉玉将那金钗接过来轻轻抚摸了一遍,将那金钗翻过来,那灯笼里嵌的翡翠小小刻了一个古篆的“梅”字,她紧紧在手中握了握,心里发涩,口中却赞:“这翠水头又足又润,果然不错。”

珍哥儿腻在婉玉怀里,听此话便插嘴道:“这个有什么稀罕,我娘也有好些首饰,个个比这个好看。婉姨姨,你若是喜欢,我让我娘送你几个。”婉玉似笑非笑的看了柯颖思一眼,柯颖思心中有鬼,提及梅莲英,脸儿登时便白了一白。

柯瑞寻机会便与婉玉搭腔,一会儿逗弄珍哥儿,一会儿又赞婉玉系的宫绦好看,婉玉只不冷不热的应着,妍玉坐一旁气闷不已,若不是为了在外维持着官家小姐的气度,此刻怕是早就摔杯子走了。

柯瑞见婉玉脸上淡淡的,脑中一转,便凑上前低声道:“妹妹,你这帕子瞧着精致,不知这底下是个什么花样?”

婉玉低了头用帕子给珍哥儿擦嘴,道:“是折枝梅花,原先我那丫头红芍绣的。”

柯瑞又留心看了那帕子一眼,只见花样不同,但质地和针脚却似乎出自一人所出,心里头肯定了三分,因笑道:“我也得了块帕子,跟妹妹这个相像,赶明儿个我带来给妹妹看看。”

婉玉“嗯”了一声,头都未抬,心中却想:“堂堂男子汉,怎的专喜好这闺阁之物?什么荷包帕子花儿啊粉儿啊的,听着没的讨厌。这柯瑞不过生得有几分白净俊俏,真不知柳家的那两个小姐被灌了迷幻药,为着他神魂颠倒的。要我说,这柯二爷这辈子不该当男人,应该当个拈针拿线的大姑娘才是!”但后又觉自己过于冷淡了些,便敷衍一句道:“瑞哥哥的帕子定比我的这个好。”

柯瑞道:“帕子还分什么好不好,就是个小物……”话未说完,肩上便被人一拍,紧接着只听妍玉道:“你们两个背着人说什么悄悄话,还未天黑,这便‘夜半无人私语时’了?讲得是什么,说出来让我也听着乐乐。”

婉玉抬头一看,只见妍玉满面讥诮的站在他二人身后,不由啼笑皆非,懒懒道:“什么两个人说悄悄话,珍哥儿还在这儿呢。你们两个聊,我去和萱姐姐说话。”说完站起身拉着珍哥儿的手走了,腹诽道:“你当柯瑞是个宝,可在我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大姑娘,我懒得与你争,躲开便是了。”

柯瑞正要就着这帕子的事细细追问,没想到妍玉却横插一杠,嘴上虽跟妍玉扯东扯西的闲聊,但心中却记挂着婉玉,头一次心里头开始埋怨妍玉没眼色。过了一会儿,各屋的大丫鬟都纷纷寻过来唤主子回去用饭。杨母处也特地叫了喜鹊来请婉玉去杨母房中吃饭,婉玉便带了珍哥儿往正房处去了。

柯瑞看着婉玉的背影心头郁卒,暗道:“若是往日,不等我主动与婉玉搭话,只怕那婉姑娘早就粘贴过来,围我身旁聒噪不迭了。若是我这般殷勤与她相谈,那婉妹妹还不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可今日却对我冷冷淡淡的……是了,定是我上次那几句狠话逼她上了绝路,她如今恨我也是理所当然。该死!该死!是我唐突了她,我定要找个时机向她好生赔罪才是!”紧接着又想到等他赔罪之后,二人言归于好之景,眉头便舒展开来。

第七回【下】

话说柯瑞打定主意与婉玉重修旧好,婉玉则抱着珍哥儿去正房用饭。刚吃过饭,婉玉便看见紫萱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婉玉一瞧,只见托盘上摆了两个青花瓷碗,碗中盛了满满的玫瑰花瓣,旁边另有一个石臼,当中放着细纱。婉玉道:“萱姐姐,你要自己做胭脂不成?”

紫萱轻拍一下手,笑道:“果然有懂行的,吃了饭没事做,想跟你一起淘胭脂呢。老太太生日过后不一个月便是菊姐姐的生辰,我一直想着送她什么才好。你也知道,杨家富庶,菊姐姐什么都不缺,她又是个清俊上等的人儿,送她首饰衣裳我都觉得俗气。想来想去,不若咱们俩一起做点胭脂水粉送她,又干净又实用,关键还是咱们这一片心意难得。”

婉玉脑中一转便想通其中关节,知道紫萱明白她在柳家的处境,万拿不出体面的表礼给杨蕙菊庆生,故而与她一起做胭脂水粉算做二人一同所赠之礼。她心中感激,拉着紫萱的手道:“萱姐姐,也谢谢你这一片心。”

紫萱客气两句,又道:“我只知小春红、嫩吴香、猩猩晕、圣檀心四种胭脂的做法。你看,这个是我前段时间试着拧出来的嫩吴香。”说着掏出一个成窑五彩小方盒,打开一瞧,只见当中盛了半盒胭脂,色泽鲜艳,又纯又厚,清香扑鼻。婉玉对着镜子在唇上点了一点,看上去果真娇艳丰润,非是寻常货色能比。

紫萱见婉玉爱不释手,便笑道:“你若喜欢,这盒子胭脂就送你了。不过,你要早起三天,到园子里给我掐带露水的玫瑰花来。”

婉玉伸手去拧紫萱的嘴,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断不会做赔本的生意!”

这两人在一处说笑了几句,婉玉见珍哥儿因天热食欲不振,又倦倦的想睡,恐他积了食火,便别了紫萱,带着珍哥儿到园中游玩。走到园子深处,只见山坳中隐一石洞,洞口佳木葱茏,有一汪清溪,怪石环抱,溪水碧绿清幽,涟漪粼粼,甚有意趣。洞中设有石桌石凳,往内一走,只觉凉风习习,分外清爽。

怡人见婉玉面带惬意之色,便立即命下人收拾打扫。这几日跟随珍哥儿的丫鬟婆子见婉玉甚得老太太欢心,此刻自是不敢怠慢,不待怡人吩咐,一个婆子在石凳上垫了坐蓐,又有丫鬟忙去端茶点。怡人见身边之人个个对她毕恭毕敬,又殷勤伺候,顿感扬眉吐。婉玉自幼便被服侍管了,原先被丫鬟婆子前呼后拥,那款儿比如今大了一倍不止,故而只觉得理所当然,此刻反倒嫌人多拥挤,只将怡人留在身边,命其他人各自散了,半个时辰后再回来当差。

婉玉逗弄珍哥儿说了一回,又欣赏身边风光,目光一错的功夫,却见柳树丛中影绰绰有两个人影,定睛一望,只见杨昊之和柯颖思身边的大丫鬟坠儿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婉玉微微一震,再凝神望去,只见杨昊之对坠儿摆了摆手,而后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的朝婉玉方向走来。

婉玉见了忙站起身招手道:“昊哥哥,昊哥哥!”

杨昊之心事重重,冷不丁被人一唤不由一惊,抬头四下张望,瞧见是婉玉,少不得走过来,强笑着施礼道:“原来是婉妹妹。”见珍哥儿在旁边,又道:“我这不成器的小儿又来麻烦婉妹妹照看了。”

婉玉低头摸了摸珍哥儿的头道:“不碍得。昊哥哥忙忙碌碌的往哪里去?大中午的太阳毒,不如跟我在这里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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