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 第7章

作者:禾晏山 标签: 古代言情

杨昊之刚要开口拒绝,婉玉已亲自将茶端到他面前,笑吟吟道:“请用这一杯。”杨昊之见她粉面娇艳欲滴,凤眼隐含情意,登时便愣住了。忽地婉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嗔道:“昊哥哥,我手都举酸了。”杨昊之这才回魂,脸有些烫,忙将杯子接了,手指一滑,又触碰到青葱玉指,唯觉指腹滑腻,心中一荡,身子也软了几分。

杨昊之喝了一口,道:“好茶,吃着轻浮又甘洌。”婉玉微微一笑,又举茶壶斟了一杯。杨昊之匆匆欲走,忙推辞道:“妹妹好意,可我……”话还未说完,便听婉玉笑道:“昊哥哥的架子就是大,我都亲自给你斟茶了,还不坐下来喝几杯再走。茶仙卢仝有首诗叫《七碗茶》,诗中说喝七碗好茶便可通灵飞天。我煮的茶即便没此功效,但好歹也能祛暑解热,昊哥哥喝个三四碗也算给我和珍哥儿一点脸面。”

婉玉本就声音糯软,这几声“昊哥哥”吹入耳朵,竟好似在叫“好哥哥”一般,愈透着几分娇憨。杨昊之自诩怜香惜玉,又见婉玉芳菲妩媚之态,腿便拔不动了,略一犹豫便坐下来道:“妹妹请我吃茶是给我脸呢,哪有推辞之理?”说着举起茶杯闻了闻,又品一口,右手将扇子“啪啪”打开,一边朝怀里扇着,一边悠然道:“这茶是乌龙茶吧?齿颊留芳,水亦应是观音泉的旧水了。记得去年我去虎丘,专门装了三大瓮观音泉水带回来,孝敬老太太和太太一人一瓮,自己还留了一坛子,总也舍不得吃。”

婉玉面露欢喜道:“昊哥哥果然是个吃茶的行家,这水正是虎丘的观音泉。你这般会品,我可不敢班门弄斧了。”话虽如此,但素手执起茶壶,以三龙护鼎之态稳稳将茶倒入杯中,笑道:“茶是明前娇,一过了清明,再采下来的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我听过些酸腐的文人说,这茶也像女子年龄,碧玉、花信之年正好比清明春色,过了四十岁便已徐娘半老,是“谷雨”了,再往后说,五十岁应是秋茶,再后来就是冬片。”

杨昊之笑道:“如此看来,这茶也跟女孩子一样,实在矫情不得,须趁着‘雨前’赶紧出嫁才是。”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唐突了,再偷眼一瞧婉玉,见她红了脸儿低着头摆弄茶具,神色娇羞,更添了三分艳丽。杨昊之不由怔了,暗暗想道:“这可人天姿国色,又举止高雅,妩媚风流,真真儿是神仙似地人物儿了,若能拥此娇娥也不枉活这一世。”

他神思飘飘,胸中的焦躁烦闷也冲淡了几分。原来适才坠儿急匆匆来寻他,说中午柯颖思便将堕胎药吃了,一剂下去便肚痛小产,胎虽打下来,但□鲜血淋漓,剧痛不止,柯颖思呻吟几声便晕了过去。虽秘密请了大夫来看,又吃了药,但情形却不见好。坠儿情急之下来寻杨昊之拿主意,杨昊之打发坠儿先走,原想赶紧过去瞧瞧情妹妹,却未想到半途碰见婉玉,被拦了下来。

婉玉见坠儿神色惊慌的来寻杨昊之,便料定当中有事,当下便拿定主意使出全身解数也要将杨昊之留下,故而刻意挑拣着杨昊之喜爱之事讲,说了一会儿丹青水墨,又评了一番音律筝琴、诗词歌赋。杨昊之见婉玉所喜所爱均和自己相同,登时大喜,摇着扇子侃侃而谈,见婉玉眨一双明眸笑吟吟的盯在他身上,还不住点头微笑,赞他见多识广,学问渊博,心下愈发得意,更有意卖弄起来。

怡人见杨昊之举止倜傥,心中不由暗赞道:“怪道旁人皆说杨家大公子是金陵纨绔当中的第一美男子,又俊朗又风雅,懂得也多。柯家的二少爷虽容貌上可跟他相提并论,但风度却万万及不上了。”

婉玉面上虽莞尔,心里头却一阵悲凉道:“杨昊之啊杨昊之,我曾将一颗心都托与你身上,你所爱所喜之物我焉能不知?但我每每和你提及你总是敷衍几句罢了。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对我冷冷淡淡,如今我换了个好皮囊,与你未见几面,你竟这般大献殷勤!”想着心中暗恨,又见珍哥儿玩得满头是汗,跑到她身边嚷着要吃茶。婉玉忙给珍哥儿倒了一杯递过去道:“就在洞里头玩,不许去溪边,万一滑下去就糟了。”看他小脸通红,便拿了帕子给珍哥儿拭汗,又剥荔枝给珍哥儿吃。珍哥儿一边喝茶一边笑嘻嘻应着,又磨婉玉抱他。

杨昊之见状心中奇道:“怪哉!这婉姑娘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怎的跟那瘸子一摸一样!若不是因着这张脸,我竟以为是莲英坐在这儿照顾珍哥儿了!难道,难道是借尸还魂?”他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心里头呯呯直跳,死死盯住婉玉,欲看出几分端倪。

婉玉觉出杨昊之异样,忙抬起头灿然一笑道:“昊哥哥愣着做什么,多吃些茶。”

杨昊之被那笑容晃花了眼,忙道:“好,好。”又偷偷瞧了瞧婉玉,心中暗笑道:“该死,我适才瞎想些什么呢。这面前的佳人有沉鱼落雁之容,是柳家的五姑娘,怎么可能跟梅家的瘸子有关系?虽说举止神态像了些,但凡是大家闺秀都是这般举止雍容的,说起来这婉姑娘比那瘸子更知情知趣些,高出了几倍。再者,那些借尸还魂都是话本子里写出来的故事,又怎能当真?”想到此处再看婉玉,反倒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像。

婉玉见杨昊之神色恢复如常,方暗暗松了口气,想着从荷包里取冰梅降火丸给珍哥儿吃,手一碰却摸到个小方盒子,正是紫萱送她的嫩吴香。她心中一动,暗暗把盒盖子拧开,将胭脂在指上抹了一把。

这二人一边吃茶一边絮絮交谈,不知不觉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杨昊之见贴身小厮扫墨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才猛想起柯颖思之事,慌忙站起身道:“妹妹,我忽想起有件事要办,等明儿个我请你喝茶。”

婉玉笑道:“昊哥哥去忙吧,我定会好好照顾珍哥儿。”杨昊之摆摆手转身便走,婉玉在后相送,趁人不备一把将胭脂抹到杨昊之背后衣领处,口中则殷勤道别。见杨昊之渐渐走得远了,她招手将怡人唤来,低声道:“你去远远跟着他,看看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万莫叫人发觉了,我自有我的意思。”怡人虽满腹疑惑,但深知不该多言,转身走了出去。

杨昊之走出一段路程,扫墨便跟了出来,急急道:“我的爷,您刚才做什么去了?那边儿小姑奶奶早已醒了,见您不来,躺床上哭天抹泪儿,我恐她闹大了,让坠儿和我姨妈在那处哄着,您快点过去才是。”

杨昊之道:“知道了,我记你一大功。”说着加紧几步,出了二门,直奔他与柯颖思平日里幽会之所,推开门便走了进去。往里一看,只见柯颖思歪在炕头,头上包了翠色的头巾,黄黄着脸儿,满面泪珠儿,病容憔悴。坠儿和王婆都守在跟前,见杨昊之来了,都悄悄退了下去。

杨昊之见柯颖思虽不及往日里丰容靓饰,但却有几分病西子的不胜之态,心里漾出几丝柔情,坐在床边握着柯颖思的手道:“思妹,是我不该,让你受苦了。”

柯颖思听闻此话,泪儿便吧嗒吧嗒滚了下来,一下将手抽回,狠狠道:“我可当不起!”

杨昊之笑道:“你若当不起,天下便没人当得起了。你安心在这里养着,我让人备上好的药材来,每日里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给王婆几斤人参,让她日日用人参吊着味道给你煲汤,保准你吃了不几日便好了。”又道:“老太太那里你也莫要担心,已经回她说你婆家有点事,你回去住几天,这个谎是扯不破的。此处又隐秘又清幽,你就放心住着,我亦会常常过来探望你。”

柯颖思流着泪道:“我可不是为了你给我花多少银两,杨昊之,我为着的是你的那颗心!我在此处含着悲苦打掉你我的骨肉,疼得死去活来时,你又在何处?你莫拿不相干的借口搪塞我,今儿个老爷不在,太太去寺里祈福一直未归,我倒要听听你这富贵闲人去干了何事!”

杨昊之听了面上一臊,但口中却强辩道:“是珍哥儿,珍哥儿刚让毒日头晒了,有些不大爽利,又哭闹了一阵,我又请大夫又哄着他,再赶到你这里,自然费了些功夫。”

柯颖思听到此话险些气死过去,伸出指头颤巍巍的指着杨昊之道:“好哇,好哇!你强逼我打掉你我的孩儿,又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自个儿却跑前忙后的去照顾那瘸子的孽种!你这死汉子……我,我是认错了你了!”说着便大哭起来。

杨昊之原本心中有几分愧疚,但听柯颖思说杨珍是孽种,心里头顿时不痛快起来,沉着脸道:“你说什么混话!珍哥儿是我杨家的长房长重孙!也是我杨昊之的长子!我心疼他,爱惜他也是理所当然,天底下哪有父亲不疼惜自己骨肉的。你原还跟我说,日后嫁入我家定会待珍哥儿视若己出,莫非刚才那句‘孽种’才是你的真心话儿?”

柯颖思气得浑身乱颤,又身子虚弱,头一阵晕眩,满眼金星乱迸,□更遗了一滩血,咬着牙冷笑道:“好,好,那瘸子生的是龙胎凤卵,我的孩儿才是孽种!你可满意了?”说完顿觉心中委屈,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嚎啕大哭起来,口中道:“我的命怎的这么苦,遇到薄情郎君,毁了一生一世。”又哭:“我苦命的孩儿哇,娘亲对不起你,你且等等,等我下去陪你罢了!”哭完起身便要撞墙。

杨昊之吓了一跳,大叫:“这可使不得!”急忙上前将柯颖思抱住,却见柯颖思挣扎了几下,双目一翻便晕了过去。杨昊之吓坏了,将柯颖思放在床上又抹胸又拍脸,口中喊道:“来人!快来人!”话音未落,扫墨、坠儿和王婆便从门外冲了进来,坠儿一见登时便凄惨叫道:“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一下便扑倒在床前。

杨昊之气急败坏道:“哭什么?哭丧呢?还嫌不够乱?非把旁人引过来才称心不成?赶紧想办法救人!”众人七手八脚,又是捶后背又是掐人中,忙乎了半天,柯颖思才呻吟一声,幽幽睁开了双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上】

柳姝玉暗藏一段意杨晟之悄怀两桩情

杨昊之见柯颖思醒转过来,方长长叹一口气,瘫坐在床头道:“阿弥陀佛,吓煞我也。”此时他才发觉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不由心有余悸的抬起袖子拭着额头汗珠儿。

柯颖思唇儿惨白,面色焦黄,抽噎道:“我死了,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愿?”

杨昊之再不敢招她,只赔笑道:“妹妹,刚是我错了,你饶过我这一回吧!”说完欺身上前拿起柯颖思的手腕往自己身上捶打道:“你若不解气,就狠狠打我,狠狠骂我。”说完扭头对着坠儿大声呵斥道:“杵着跟木头一样,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些把药汤端过来!”又一叠声命王婆去炖滋补之物。

柯颖思气短神虚,喘息不住,一时坠儿端了一碗药来,强给她灌下去。柯颖思呻吟一声,靠在床头,眼泪簌簌滑落,想到杨昊之适才一心袒护那瘸子的孩儿,心不觉灰了大半。杨昊之见她憔悴不似人形,哪还有往日的娇艳媚态,心里也伤感起来,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杨昊之对柯颖思却有真情,这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常常一处玩耍,在年龄相当的女孩儿中,除却入宫的柳婧玉,唯有柯颖思的容貌最为标致,且她为人伶俐,会说话,又会看眼色,更有一番风流妖俏之态,杨昊之自然便上了心。两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杨昊之又生得英俊倜傥,柯颖思不免动了春心。这一来二去,两人不免有了瓜田李下之实,更是许下海誓山盟,这一生非卿不可。杨昊之曾在其父杨峥面前稍微露出点意思,可杨峥却道柯颖思是庶女儿,柯家也不复当年声势,更命杨昊之娶梅莲英为妻。杨昊之不敢违抗父命,心里既嫌弃梅莲英是个瘸子且容貌不美,又叹惋跟柯颖思有缘无分,成亲后仍不能忘记旧情,二人时常幽会,直至柯颖思嫁人。

可谁想到后来,柯颖思竟成了寡妇。杨昊之本想着将柯颖思纳为二房,但梅莲英却是极有手段的厉害角色,连他原先几个通房丫头都被梅莲英借了各种名目打发出去了,而纳二房之事,他每每提及,亦被梅莲英三言两语打发掉。因杨家如今要事事要仰仗梅家,他也只好将话忍了下来,而柯颖思却等不得,跑去哀求梅莲英,又跪了半日,梅莲英只坐着不语,后柯颖思恶念一起,竟将梅莲英推入荷塘溺死,杨昊之撞见后包庇了情人,而因有了这件事,两人的情义又深厚了几分。

坠儿红着眼睛给柯颖思擦洗了面庞,将要退出去时,犹豫再三,终一跺脚,凑到杨昊之耳旁道:“大爷,您容我说两句。听大夫说,奶奶小产见红,情形不大好,需静养滋补,心情愉悦方可慢慢恢复,若是将身子亏下来,往后能否有孩儿还是其次,最怕是生出别的病症,那可就大大凶险了。您和我们奶奶是从小的情分,奶奶也是知疼着热的,平素里满心挂念的都是大爷,如今箱子里还有一件未给您做完的衣裳呢。她今日堕了胎,心里头难受,未免失了常态,大爷还要多多体恤些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杨昊之长吁短叹,挥了挥手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再低头看柯颖思,见她面色铅灰,神色颓丧,心里不由一揪,俯□道:“思妹,你莫要恼我。我待你的心你能不知道么?这么多年,你都是我心尖儿上的第一人,为了你就算千刀万剐我也受得!眼下不过这个孩儿没了,待你我成亲,你定会给我生个大胖儿子,到时候我比宠珍哥儿还宠他。”

柯颖思只闭了双目不语,杨昊之在她耳畔又款款说了好些个衷肠的话儿,柯颖思脸色方回转过来,道:“我不图别的,只愿生与你在一张床上睡着,死与你一个墓穴里躺着。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尝不是我心尖儿的第一人?为了你,莫说是千刀万剐,就算是杀人放火我也做了……”她见杨昊之满头大汗,又心疼起来,道:“桌上有茶,你喝些解暑。”

杨昊之道:“妹妹不恼我了才好,就算把汗都流光了也值得。”说着便转过身去桌边倒水。偏巧柯颖思眼睛一斜,瞧见了衣领背后的那一痕胭脂,双目瞬间瞪得溜圆,挣扎着强坐起来,仔细一看,见那胭脂色泽鲜红,显是新弄上去的。

此时杨昊之倒完水回转过身道:“明儿个我让扫墨带人参茶过来……”话还未说完,迎面就飞来一个枕头,杨昊之“哎哟”一声,手一歪,茶水洒了一身,惊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柯颖思面色灰白,连喘几口大气,只觉天旋地转,靠在床栏上举着衣裳对杨昊之尖叫道:“浪驴公,说什么照顾那瘸子的孩儿,我看分明就是你风流成性,跟哪个狐媚子厮混!”

杨昊之听了此话自是有些心虚,梗着脖子道:“你浑说什么!莫不是你病糊涂了吧?”

柯颖思怒道:“你自己瞧瞧你背后染了什么好东西!外头发浪偷人,淫野了性子,在这儿尽拿好话儿哄我!你唬得住梅莲英,却休想骗过我!”说完浑身瘫软,“啊”一声倒在床上,只觉腹中疼痛不止,额上冷汗也涔涔流下。

杨昊之被柯颖思这般痛骂,心中自是不悦,此刻只强压着心头火气,将外衣脱下来一看,果瞧见背后衣领处染着一痕胭脂,鲜艳轻薄,仿佛是女子香唇在衣上划过留下来的,登时叫屈道:“我怎知道这胭脂是哪儿来的,兴许是珍哥儿淘气给我画上的呢。”

柯颖思本就对杨昊之提心吊胆,平日里毫无迹象尚且草木皆兵,如今看见了衣上红脂,更是将往日里心头揣测的念头尽数勾了起来,种种猜忌呼啦啦涌入脑中,不由冷笑道:“珍哥儿给你画上的?我倒看着这八成是老太太屋里的彩蝶,要么就是太太身边的春芹。这两人原就跟你不清不楚,这会子趁你死了婆娘,还不赶紧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杨昊之皱眉道:“你怎么连老太太和太太屋子里的人都编排上了?我确是跟珍哥儿在一处来着,不信你去问婉妹妹。”

柯颖思一听是婉玉,愈发了不得了,披头散发的坐起来哭道:“原是那个骚狐狸精!我瞧着你们俩眉来眼去,觉得其中必定是有些事故,果不出我所料!她娘就是个淫贱的戏子,她也随了她娘亲的贱样儿!我呸,为这个男人又投河又自尽,这会子又发浪勾引汉子,小小年纪就看得出是个淫妇!”

杨昊之生在富贵家中,自然有少爷脾气,听柯颖思越说越不像,心里头憋着的一团火“腾”一下烧了起来,猛一拍桌子恨声道:“够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满口的糙话,哪里像是个大家小姐出身的!我确是对你有情才会跟在这儿忍气吞声,否则我凭什么来受这个气?莫说我未和丫头们胡来,即便是我宠了哪个,收了房摆在跟前也犯不着王法,轮不到你在这儿撒泼!你若是我妻子,我也定会因七出之条把你休了回家!”

柯颖思听罢气得面色青紫,浑身哆嗦,哭道:“让我死了吧!”说着又要起身撞墙,但因身子太弱,还未起身便觉眼前发黑,金星直冒,只得又跌回去。

杨昊之见柯颖思又要寻死,心里头不由发急,但见她又躺下来,便定了定神,哼一声道:“你若想闹大了便闹吧,大不了我与你死在一处,也算落个干净!”说罢一摔门便走了。

扫墨见杨昊之气叠叠的从房中出来,便料定屋中起了风波,忙凑上前,一边帮杨昊之整理衣裳,一边低声道:“大爷,你这么走了,屋里那位……”

杨昊之冷着脸道:“若不将威风拿出来,一味纵着她,她便不知天高地厚,恐要爬到我头上去了!”说完拔腿就走,扫墨扭头对王婆和坠儿使了个眼色,而后跟在杨昊之身后急匆匆的去了。

话说婉玉和珍哥儿在园子里玩了一阵,便抱他回去命丫鬟婆子给珍哥儿洗澡,自己坐在廊下绣墩子上喝茶。不久怡人便回来,靠在婉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婉玉挥了挥手,眉头却悄悄拧了起来。怡人又道:“姑娘,刚我回来的时候经过抱竹馆,正碰见翠蕊,翠蕊唤我进去,让我告诉姑娘一声,三爷中午用完了饭便出去了,刚才回来,跟她说姑娘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要姑娘放心。”

婉玉心中一松,道:“办妥了就好,这事多亏了晟哥儿。咱们回去合计合计,要送点什么表示谢意才不亏了礼数。送的东西不必太贵重,只要心思精巧些就成了。”说着想到自己身边无一精巧的玩意儿,手头也无多少体己,不由犯了愁。

怡人显是看出婉玉的心思,心中一动,道:“我看翠蕊正给三爷做鞋呢,那鞋的大小跟咱们老爷差不多,姑娘这几日不是正给老爷做鞋么?如今还有一只只差一点就做得了,咱们不如就送这个去,亲手做的,更显出心意来。”

婉玉笑道:“那就这么办。”说完差怡人回含兰轩把鞋取来,自己又坐在屋里把未做完的鞋面缝好,找了块布将鞋子包起来,命怡人好生看护珍哥儿,而后起身往抱竹馆去。

婉玉特地择了条僻静少人的小路走,只见静园清幽,景物妍森,沿途只零星瞧见一两个婆子和丫鬟。婉玉经过假山后的翠微亭时,忽望见杨蕙菊和姝玉二人坐在美人靠上说话,姝玉说几句便抽噎几声,杨蕙菊坐旁边低声安慰。她素知杨蕙菊和姝玉交好,想到姝玉在此僻静处哭,必然有一定原由,自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隐在一丛海棠畦后头悄悄往前走。

姝玉的哭声却断断续续传到耳朵里,却听她道:“原先对我还有一团和气,但近些日子却突然间生分了……说男女大防,又说要用功读书,要我日后别总去,今儿个连门都未让我进,直接让个小幺儿就将我回了…”

杨蕙菊道:“兴许是他真的在用功呢,他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乡试眼见就要到了,此时正是闭门读书的时候,别说不见你,估计连我都不见呢。”

姝玉冷笑道:“我听翠蕊那丫头说,他今儿个吃了午饭就跑出府去了。有功夫出去闲逛,却没时间见我一见?莫不是他觉着自己现如今能当举人老爷,又或者能金榜题名了,便开始拿腔作调起来了?”婉玉一听此话,立刻止住了脚。

杨蕙菊叹一口气道:“我三哥倒是个勤奋守慎的,跟我那两个哥哥不同。我原想着他忠厚可靠,虽笨嘴拙舌,又是个庶出,但如果肯用功,将来必有一番前程。难得你眼界高,却常常背地里赞他。我从中撮合撮合,让老太太点头,也是一桩美事,唉,谁想到……是我三哥没福。”

婉玉心中恍然,原来这柳姝玉竟对杨晟之那闷嘴的葫芦存了几分意思。想到姝玉性子孤高,杨晟之也是个疏离冷淡之人,不由暗笑,觉得这两人相配倒是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姝玉道:“我是看他有几分才学,不是粗俗的人罢了。若他轻看了我,我又何必自己找没脸?我可不是妍玉,自个儿巴巴的贴上去让人家没的看笑话!”说着又咬牙,泪滚瓜似的掉下来,道:“枉我看他穿的鞋旧了,还给他做了一双,他竟然收都没收,反倒教训我私赠男子物件给他传扬出去与我闺名儿不利。早知如此,我原就该把这双鞋剪了、扯了、撕了,总好比让人当了驴肝肺!”说完赌气将手中的鞋一径丢了出去,好巧不巧就落在婉玉脚边,婉玉吓了一跳,低头看去,只见姝玉所做的正是一双千层底的石青缂丝云头履,比自己做的那双精巧细致了数倍不止,显是费了好多工夫。

杨蕙菊急道:“辛辛苦苦熬夜做出的东西怎能就这样丢了?”说着便着急出去捡。

姝玉一扯杨蕙菊的衣袖道:“别去,那羞臊恼人的物件丢了也罢。”说着又掉下泪来。杨蕙菊知她极要脸面,正所谓“情深不寿,强则极辱”,今日之事虽杨晟之所作有稍微欠妥之处,但在姝玉心里头已经是好大的没脸。杨蕙菊想了想又坐下来,一边絮絮安慰,一边暗自叹气。

婉玉适才见杨蕙菊要下来捡鞋,不由骇了一跳,又见她坐回去,方暗自松了口气,忙悄悄的开溜出去。

第八回【下】

婉玉走出一段路,抬头一望,见抱竹馆就在眼前了,不由停下脚步踌躇起来,正此时只听身旁有人道:“姑娘是过来来找三爷的吧?”婉玉偏头一看,见是杨晟之身边的小厮竹风,手里拿着几册书,满面殷勤。

婉玉道:“正是,可又怕这时候过去了耽误他念书,还是晚些再来吧。”

竹风笑道:“即便姑娘不来三爷也要过去寻的。”说着便引着婉玉往前走。婉玉无奈,只得跟着竹风进了院子,直入了杨晟之的书房。

杨晟之此时正提了笔写字,听见脚步声响,抬头一看,见婉玉挑开帘子进屋,忙站起身来让座,又命小丫头去沏茶,竹风将书本放在桌上,静静退了出去。婉玉见杨晟之嘴角竟青紫起来,似是被人打了,不由一怔,心想着此事八成与孙志浩有关,便忙笑道:“不用麻烦,我是来谢谢晟哥哥的。”

杨晟之道:“多大点子的事儿,已经办妥了,姓孙的小子日后再不敢找来,你放心就是了。只不过你日后还是多避着他些,这档子事也休要再提了。”

婉玉见他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心里头愈发感激,站起身恭恭敬敬敛裙一礼,道:“晟哥哥仗义相帮,婉玉感激不尽。”

杨晟之忙起身虚扶了一把道:“妹妹太客气,愧不敢当。”

婉玉见杨晟之脚上的鞋果是旧了,暗道:“不过就是双鞋,若他不收,我再备别的东西便是。”想到此处,便把布包递上去道:“晟哥哥帮我这么大忙,也没什么东西好感谢的,闲暇时做点活计,我手笨,针线又糙,晟哥哥万万不要嫌弃才好。”

杨晟急忙推辞,婉玉执意要送,杨晟之便将布包接过来打开一看,见是一双靛蓝的虎头盘云鞋,虽不名贵绸缎制成,但鞋面上却各绣了祥云,隐有“平步青云”之意,显是迎合学子和做官之人的心思,针脚也极细密。

婉玉心想等杨晟之说不要自己该如何应答。却见杨晟之一怔,将鞋上下看了几眼,抬头对她笑道:“妹妹有心了,我脚上这双也确实旧了。等秋闱那天,我就穿这双鞋去,必能讨个好彩头。”

婉玉没想到杨晟之竟说出这番话将鞋子收了,登时就一呆,又见杨晟之正朝她望过来,忙道:“晟哥哥喜欢就好。”

杨晟之微微一笑,忽而想起什么,站起来道:“你随我来。”说着引着婉玉走进卧室,翠蕊正坐在床上做鞋,另有个小丫头子在一旁绣花,翠蕊见他二人进屋忙站起来道:“原来婉姑娘来了,我竟不知道。”说着命小丫头去重新沏茶。

婉玉四下一打量,见那卧房亦不算大,进门便能看见一张木床,床上吊秋香色幔帐,被褥俱是半新,枕边放了两部书,墙角有一樟木衣柜,柜上挂锁。临窗设一张长条案,只摆一套茗碗并一个美人觚,觚内插几支紫薇花,粉嫩如若云霞一般。

婉玉笑道:“晟哥哥这儿一张素案伴紫薇,两部古书做角枕,一盏清茶如碧玉,是个满室生香的读书佳处。”

杨晟之笑道:“什么读书佳处,我这抱竹馆狭小,东西放多了就眼花缭乱的,所以简单些罢了。”说完对翠蕊道:“我今儿个中午出门带着的那个锦囊呢?”

翠蕊一听便取来一个锦囊来,杨晟之坐在床上对婉玉招了招手道:“妹妹过来。”说完将锦囊里的东西噼里啪啦的倒在床上,指着笑道:“今儿个我在街上闲逛时候买的小玩意儿,府里的姐姐妹妹们都有,还没来及给她们送去,你赶得巧,得了第一宗,快来挑一个。”

婉玉看了杨晟之一眼,暗道:“刚姝玉不才来过,还给气跑了,这会子怎又说我得了第一宗?”凑过去坐在床边一看,只见褥子上摊着的全是扇坠子,均是用各色的彩线打成络子再坠一块玉。婉玉一直念叨着给柳寿峰送她的古扇配个坠子,而今见了这样精巧的小东西不免惊喜,一眼便打上其中一个,那扇坠儿用桃红色的线打成梅花形络子,当中镶一块翡翠平安扣,那翠又润又剔透,在一堆儿坠子里最最扎眼。

翠蕊走过去拿起一个看了看道:“这样的络子我也会打呢。”又低头一瞧,也相中了那梅花络子,暗想自己唤作翠蕊,这花儿形的络子中间一点配个绿色的翠玉,正暗合了名字,更喜爱几分。她知杨晟之平素待自己与旁人不同,若是开了口,杨晟之必会任她随便挑一个,但此时有客不方便讨要,便向杨晟之使了个眼色,想要他将那扇坠子给她留下来。杨晟之看了她一眼,脸上淡淡的,转而对婉玉道:“妹妹喜欢哪一个?”

婉玉虽极喜欢那个梅花的,但想着那个翡翠一看便知道是上等货色,兴许是杨晟之买来送给老太太或太太的,故而别看眼光,看着别的扇坠儿道:“我是挑花眼了,觉得哪个都好看。”

杨晟之笑道:“那我帮你挑一个。”说着便把梅花翠玉的坠子拎起来,在婉玉面前晃道:“就这个吧,看着就娇艳。”翠蕊登时一急,暗想:“三爷莫非是会错了意了?我不是要他把那扇坠子送给柳家的丫头呀!”

婉玉略一犹豫,杨晟之已拿过她的扇子,将梅花络子绑在团扇底下,左右端详道:“果然不错。”婉玉越看越喜爱,点头含笑道:“那就谢谢晟哥哥了。”翠蕊心里不悦,但脸上强带了笑意道:“我去端茶点。”说罢掀开帘子便出去了。

婉玉将扇坠儿在手里把玩了一回,始终觉得上头嵌的翡翠太过贵重了些。若是她原先的身份,对这点子小事自是不在意的,而今做了庶女,知道当中艰辛,且杨晟之也是个不受待见的,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这样一想,手里的扇坠子倒有点烫手了。

婉玉低头想了一回,方抬头道:“这扇坠儿……”这猛一抬头却恰恰看见杨晟之正凝神望着她,目光又沉又静,似含了隐隐约约的情愫,幽幽深深,竟将婉玉看得有些慌了起来,原先想好的说辞也忘了大半,忙将眼帘垂了,知杨晟之眼睛还盯在她身上,耳根不由烫起来。

婉玉目光一瞥看见枕头边放的书,便忙扯了个话头道:“《经义汇讲》,这书好像是专门押题的,想来晟哥哥已选了几题押宝,志在必得了。”

杨晟之见婉玉竟连《经义汇讲》是何书都知道,眼中掠过丝诧色道:“今年却比往年难考,原先的命题官尽数换掉,新任命的主考官叫何思白,是皇上新提拔的,没人知道他喜好什么,政见如何,故而只能漫天撒开大网的写,哪敢乱押题。”

婉玉听到“何思白”这名字不由怔了怔,原来此人跟她父亲梅海泉是同科进士出身,学问渊博却有个倔脾气,因性情吃亏曾郁郁不得志了一段时日,后入梅府给她大哥梅书远做了几年的夫子,因她父亲保荐才又得以入了仕途。

婉玉想了想,忽而笑道:“那我给你压几题吧,你无事的时候便写写看,兴许还能中了呢。”说罢要来笔墨纸砚,在纸上写了几题。

杨晟之看罢心里又是一震,原来能拟出这几题的,必是将《四书》、《五经》烂熟于心的人物,且选题又巧又精,颇有学识的大儒也不过如此。这一次望向婉玉,素来淡然的脸上也挂了惊异之色,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能拟出这道题,想来妹妹熟读《四书》、《五经》,若是个男儿,此次考试便能夺魁了。”

婉玉笑道:“我这也是从别处看来的呢,在这里卖弄卖弄罢了,科举夺魁,做官做宰,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原来这几题均是何思白做夫子时给梅书远做过的题目,婉玉想着自己给他出了几道何思白喜拟之题,亦算是还了那扇坠子的人情了,心里稍安。

一时间翠蕊端了点心进来,婉玉也不多坐,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杨晟之见婉玉走了,这才将她送的鞋拿在手里,先细细看了一番,又穿在脚上试了试,只觉大小分毫不差,而后把鞋脱下来捏在手里,坐着竟呆了过去。

忽听门外有响动,有小丫头道:“二姑娘来了。”杨晟之七手八脚的将鞋用布包好塞到褥子下头,走了出去。杨蕙菊正坐在小厅里的木椅子上,见杨晟之来了,便挥退左右下人,掏出一双鞋塞到杨晟之手里道:“这是人家姝玉的一番心意,你怎能急扯白脸把人家倔跑了?我知道你是因为秋闱快要到了,所以心里头起急,说话难免失了分寸,可姝玉原本就跟你有交情的,柳家跟咱们是亲戚,你这么做未免伤了和气,也让姝玉冷了心。你快将鞋收了,再去给人家赔个不是,我从中再打个圆场,姝妹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必不会怪你。”

杨晟之微微皱了眉,将鞋又重新塞到杨蕙菊手中道:“这鞋不能收,无功不受禄,我又未帮她什么事情,凭什么收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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