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晏山
梅静淑挣开婉玉,大声道:“我三番五次忍着,是你们句句话挤兑我,今儿个管他三七二十一,你们横竖要撕破脸,我又何必留情!”指着梅燕双冷笑道:“瞧你做出的那些事……打量我们真不知道不成!你没羞,恋慕人家吴家的公子,瞧人家要跟婉姐姐订亲了,就千方百计搅散了人家姻缘。呸!真是臊死人了!自己下作轻狂了,名声不好,有头脸的人家谁还愿意跟你们攀亲?偏你自己好男色,非要找个俏郎君,竟然连门第家世人品都不看了,中意连个秀才都没中的绣花枕头!”
梅燕双气得浑身乱颤,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满嘴放炮的小蹄子,只会乱编排人,想王家也是有些体面的人家,你这模样品性传出去,看人家还哪只眼睛瞧得上!”
梅静淑冷笑道:“莫非我说错了?若论品性,我确不如双姐姐,双姐姐贤良得紧,这才刚过门半年,身边四个丫头就都给夫君收用了,听说双姐夫还同一个窑姐儿相好,三天两头的去嘘寒问暖,姐姐竟也大度,跟个没事儿人一般,我自然是万万不能了。”
梅燕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里早已滚下泪珠儿来,只憋出一句:“你,你胡说……”气得抖成一团,再无法言语。
婉玉见又要吵起来,道:“都消停些,少说两句罢!”紫萱反倒拉了婉玉一把,低声道:“静淑妹妹说的这番我竟不知道,咱们待会儿再劝,且听听还有什么奇闻。”婉玉闻言好笑,胳膊肘顶了顶紫萱道:“把架劝住了,淑妹妹拉到外头去,随你怎么问,这闹起来成什么体统,万一说臊了谁,当场撞墙抹了脖子,真个儿不好收场了。”
梅燕回冷笑一声,对梅静淑道:“你说的那些不过是旁人胡编乱传,哪个少年郎不轻狂几年,姐夫如今可全然不同了,只有长老婆舌头才当真的乱嚼一气。再者说,眉毛胡子一把白还没中秀才的人有得是,这又有什么稀奇的了?况即便会读书又如何,一辈子穷酸的有的是,不如差事体面,赚得来钱粮。我夫君早已答应了,给姐夫谋个肥差,看到时候谁能轻贱了去!”
梅静淑哂笑道:“是了,你夫君皇亲国戚,真真儿的体面,回姐姐做个填房也不算委屈了,听说前房还留下一子一女,倒也辛劳你看顾着,免得担了‘后娘心狠’的名声。”
梅燕回脸上登时变了颜色。因前房子女养在京城她公婆眼前,故她做填房的事便想瞒着,谁想竟被人知晓了。屋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双生女脸上好似打翻彩帛铺,抖着嘴唇,一时要哭,又强忍着。众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梅静淑只觉心里痛快,轻飘飘落下一句:“自己做的事儿老天爷都长眼呢,别以为不说就没人知道了。”言毕一摔帘子走出去了。
婉玉随着走出去,拉着梅静淑走到清静之地,方才放慢脚步道:“到我那里吃杯茶消消暑,也洗洗脸,重新画画眉眼才好。”
梅静淑不吭声,半晌才道:“婉姐姐是不是怪我了?你们没来的时候,她们说了好些不中听的,我,我也是实在忍不住……”
婉玉道:“谁怪你了?只是你大庭广众之下不给留脸,双姐儿还好说,梅燕回好歹嫁了个有头脸的,只怕日后为难你们。”
梅静淑冷笑道:“她不过就嫁了个汝宁公主的曾外孙子,跟皇家都快八騀子打不着了,汝宁公主都薨了多少年了,凭她为难去!我梅静淑一没吃她的,二没喝她的,绝不受她这个气!”又絮絮说了些许气话。婉玉听她如此说,也不再多言,岔了别的话头,不在话下。
且说晚间笀宴已毕,婉玉乘马车回杨府,珍哥儿玩了一天,这会子躺在马车里早已困乏睡了过去,婉玉恐杨晟之灌了些酒水骑马摔着,便掀了车帘子道:“坐马车里来,我有话同你说。”
杨晟之闻言下马,怡人换了郑姨娘的马车,自己方才坐到婉玉身旁。二人闲来无事,婉玉便将梅静淑同双生女争持之事同杨晟之说了。杨晟之道:“梅通判不知怎么答应这两门亲事的。撇开乌新正相貌暂不提,论起谈吐,竟说不出一句整话,‘嗯’、‘啊’、‘这个’说了半天还云山雾罩的。非要同旁人比试书法,倒也没人拾话茬,他写什么都只管赞好。一张嘴就爱提他外曾祖母,表白太祖皇帝功勋,一副与有荣焉之态,带着十分的呆气。那个刘青更不用说,不开口倒好,还像个体面人家的公子,可一说话便知此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浪荡子。开始还吆五喝六的,后听我们在一处报名号,叙同年,又论及官职等事,他腿就软了,缩头缩脑,问他话也不回答,灰溜溜跑了,我瞧着他那两下子还不如咱们家三等的小幺儿。”
婉玉道:“听说三堂叔对这两门亲都不甚满意,但乌家算得上高门第,回姐儿自己也愿意,三堂叔便允了;但刘家那门亲,当中不知有什么弯弯绕,起先是不肯答应的,后来也松了口。”
杨晟之笑道:“旁人怎么结亲我不管,我只管我娘子。今日累了罢?你靠在我身上歇歇。”
婉玉倚在杨晟之身上道:“有桩事我正想问你,原先我在外头书架子上摆的两三套书怎么没了?是不是你舀去看了?”
杨晟之一怔,不动声色道:“什么书?”
婉玉道:“《容斋随笔》和《困学纪闻》几部,上京的时候我恐东西多遗失了,就放在外头的书架子上,回去一找才发觉不见了,我以为落在娘家,今日又找了一番,怡人说记得我早就带回咱们府上了。”
杨晟之轻咳了一声道:“不过是几册书,丢了也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看什么书,列个单子我给你买回来,还有古董字画,但凡你想要的,只管开口便是。”
婉玉道:“那两部都是成套的善本,还是江阴一带有名的才子抄写的,单法也赏心悦目,即便是有银子也买不来。若你没瞧见,我就去问问丫头们。”
杨晟之皱着眉头,脸色有些难看。原来他无意间翻了那几册书看,瞧见扉页上题着吴其芳的字并诗词句等,知道那书是吴其芳送的,心里登时便有些不舒服。吴其芳容貌俊秀,亦有十分的才学,当日科考便在他之上,原本婉玉便要与之结亲,因他施计方才如愿以偿,虽娶得娇妻,但杨晟之见了吴其芳不免暗暗比较,又恐婉玉心里还对吴其芳存着念想,欲问又张不开口,心里到底结了疙瘩。这厢见了吴其芳送的书,不由醋了起来,伸手便将那几套书揣了,到外书房寻个旮旯胡乱一塞了事。今日婉玉问起,他便闷闷的,还有些恼,口中道:“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甭找了,回头我再给你寻几套来。”
婉玉摇了摇头道:“还是要好好找一找,明儿个我就让怡人她们把房子细细寻一遍,丫头们住的地方别漏下,好端端的,总不能张腿跑了……”后半句“书丢了是小,若是出了家贼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未说出口,杨晟之便冲口而出道:“几册破书罢了,比这稀罕几倍的东西也不见你放心上,我知道,不过因为那书是吴其芳送的罢了!”
婉玉登时便怔了,半晌才把气喘过来,道:“你说什么?”
杨晟之推开婉玉道:“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婉玉道:“我明白什么?你把我想成哪样的人了!”
杨晟之硬声道:“几册书就让你急成这样,同我成亲了以后还当宝贝似的供着,你若还惦念他,我也不必碍眼,成全了你们便是!”说完便命停车,撩开帘子便骑马去了。
婉玉愣愣坐着,只觉得又委屈又心酸,听了杨晟之说的话,心里灰了一半,眼泪止不住滚下来,又恐吵着珍哥儿,不敢哭出来。
待回了府,奶娘自抱了珍哥儿去睡觉,婉玉回到卧房里,杨晟之却不知去哪里了。怡人端了碗汤,上前道:“奶奶今天晚上用得少,喝碗汤再睡罢。”
婉玉坐在床上不吭声,怡人瞧见她眼中泪光点点,似是哭过了,不由吃了一惊,道:“奶奶,你怎么了?”
婉玉满面倦色,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让小丫头子打水进来梳洗罢。”怡人不敢多问,便叫丫鬟进来,婉玉换了衣裳卸了妆,也不等杨晟之便上床安歇了。
片刻杨晟之回来,怡人拦住道:“方才三奶奶哭了一场,脸色也不大好看,连汤都没喝就上床睡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杨晟之一愣,低头想了片刻道:“你把汤热热端进来。”说完便进屋了。
卧室里燃着一盏蜡烛,婉玉躺在床里侧,面对着墙。杨晟之坐在床边上,唤了婉玉几声,婉玉听见他叫自己,不由又有些伤心。杨晟之在车里说了横话,出来让风一吹,立时就后悔了,又听说婉玉哭了,晚上连滋补的汤水都没吃,心中愈发悔起来。
此时怡人端了汤进来退下,杨晟之轻轻推了推婉玉肩膀道:“好媳妇儿,方才是我错了,我灌多了黄汤跟你发疯,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快别跟自己赌气,起来把汤喝了罢。”
婉玉闭着眼不睬他。杨晟之伸手便要抱婉玉起来,婉玉发狠一挣,奈何力气不敌男子,反倒在杨晟之怀里。杨晟之借烛光一看,只见婉玉双目红肿,脸上隐有泪痕,又是心疼又是后悔,抓着婉玉的手道:“媳妇儿,是我错了,你打我解解气罢。”
婉玉泪珠儿又滚下来,捶道:“你既已怀疑**守,又何必过来又哄又劝的。是不是我先前名声不好,你便在心里早已认定我是那样无耻的人!”说着哭起来。
杨晟之连忙道:“你绝不是那样的人,我才无耻。我自打见你,魂儿就没了,一心一意想娶进家门来,什么无耻下作的事都做了……我……”一时语塞,再说不下去,只解下腰间汗巾子给婉玉拭泪,婉玉别过脸不理他。只听得屋外夏虫鸣叫,偶有风掠过竹子,伴有“沙沙”响动。
杨晟之把两部书舀出来放在婉玉面前道:“书在这儿,我方才去外书房舀书去了。”又叹道:“是我小心眼儿,你同吴其芳原就有婚约,还是表哥表妹的,平日里相处也比同我多,他生得好,也有才学,岳丈岳母也都中意他,若不是……我总有些不是滋味,怕你虽嫁过来,心里还惦记他,甚至还怨我……”说着脸皮已涨红了。
婉玉闻言气消了大半,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方才在马车上你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丢开了不理我,莫非真不要老婆了?那你现在就去写休书,我给你研磨去。”
杨晟之赌咒发誓道:“马车上说的话统统不算数,下回再也不说了。我赖死赖活都跟你过这一世,你打都打不走。”又可怜巴巴道:“好媳妇儿,快别恼了,看你掉眼泪儿,我心肝肺都跟着疼。乖,快把汤喝了,等你喝汤有了气力,为夫或打或骂听你处置。千万别亏了身子,饿着咱们儿子。”
婉玉脸仍绷得紧紧的,瞪眼道:“原来你不是心疼我,是心疼你的儿子。”
杨晟之赔笑道:“儿子算什么,长大了娶了媳妇,哪里还记得爹娘,我自然最心疼你,最紧着你。”说着端汤碗让婉玉喝汤,又舀起扇子给婉玉扇风。
婉玉喝了汤,又瞧杨晟之手摇扇子,冲她堆着笑,想起他在马车上的光景,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咬着牙伸出手指头在他脑门上狠狠一戳,道:“你说你是什么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陈年的干醋也喝!”
杨晟之揉揉脑门,去搂婉玉道:“我只喝我娘子的醋,别人我才不稀罕。”
婉玉挣道:“去,厚脸皮的东西,刚把人弄哭了,这会子又来动手动脚。”杨晟之不听,到底把婉玉搂定了。半晌,婉玉才低声道:“那书你看着碍眼,就舀走罢。我同吴其芳,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有,原先提的亲事也是爹娘的意思。他明年也要成亲了……”
杨晟之奇道:“他要成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婉玉道:“今儿个回娘家母亲说的,刑部蒋郎中的千金,请父亲去保媒。”
杨晟之笑道:“若真如此,我定要给他包一封厚红包。”心中却道:“听京城里的公子谈及各家待嫁之女,说起蒋郎中的几位千金,都道是品德清白,娴静端严,不过性情迂腐古板,比穷酸儒尤甚,哪里及得上婉妹知情知趣。”正得意着,冷不防婉玉把他的手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道:“若是你日后再让我受委屈,或敢藏什么窝三调四的心,我就不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