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结果怎样?”宁弈又想瞪他了,这人怎么跟凤知微跟久了连她的阴阳怪气说半句留半句都学了个十足十呢?
“结果我看见将军在山丘后想吐,却死命卡着自己脖子不许吐,憋得……我看着都难受……”姚扬宇咬咬唇,眼圈有点红了。
宁弈沉默下来,用手缓缓支住头。
你……其实一向是对自己很宽容的人,你知道世事多为难,所以不喜欢吃的东西,你从不愿意勉强自己,然而如今连这点小事,你都学会了强迫自己。
或者说,是谁强迫了你去强迫你自己?
他支肘桌案,静听风声,在一怀落寞里淡淡的想着前事,乌发长长的垂下来,流水般的半遮了颜容。
姚扬宇安静了下来,不敢让自己焦躁的马刺声响惊动了此刻静默沧桑的气氛。
良久听见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淡淡的语声从烟气中游移而出。
“后来呢……”
“后来顾大人去了。”姚扬宇静了一歇才低声回答,“顾大人拍着将军的背,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当时看见顾南衣揽将军入怀,细致而又习惯的拍将军背的一幕,不适宜说给殿下听。
不说,也已猜着,宁弈沉默了下来,隐在暗处的目光幽幽闪动,干脆连话也不说了。
这一刻的空旷寂寥让人连心都似空落了起来,姚扬宇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心里发急,急欲用言语再填满此刻的空旷,连忙欢快的大声道:“那也只是我猜将军不适应草原食物,将军精神很好,没有瘦,也不见黑,睡得比我们迟,起得还比我们早,前几天大越骑兵堵截我们,那天将军还亲自上阵了的,然后——”
他又顿住了。
宁弈抬起头看他。
“也没有什么……”姚扬宇结结巴巴,暗恨自己嘴快,“……小黄被人挑落马,又被马压在身下,将军去救他,挨了一冷箭……”
他声音越说越低,对面那人明明一句话没说,他却觉得四面空气忽然冷而紧,像浸透了冰凉井水的绳索,将人捆住,彻骨之寒里还不能透气。
扁扁嘴,姚扬宇心想今天真是失态,大概是将军受伤这事折腾得大家都有点疯,比如顾大人,竟然惩罚他自己面壁三天,谁去也不理,搞得将军还去低声下气赔罪,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你转告你家将军我一句话。”在姚扬宇快要被这沉默逼跑之前,宁弈终于开口,“——巨仇在前,迟早都能捅死,大可放心,有些事却不宜操之过急,晋思羽温润其外,阴毒其中,若要杀帅,必须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动手,万不可轻举妄动,切记。”
姚扬宇一怔,听出宁弈语气凝重,点头应是,宁弈却不说让他走,又想了一阵,道:“你们骑兵营,呼卓部是不通军事的战士,掌兵的却多是年轻人,易有贪功激进之弊,这样吧,让卫玉随你们去。”
姚扬宇又是一怔,卫玉这人他知道,是禹州大营第七营的校尉,父亲是楚王府管家,他是正宗的楚王府家生子奴才,这样一个人派到顺义铁骑,摆明了是要来做监军的,以将军看似温柔实则睥睨的性子,能容许军中另有耳目?
可宁弈已经挥手,命他退出去。
姚扬宇无奈,走到帐篷边回身一看,宁弈还是那个支着肘的姿势,手指无意的在桌案上轻轻画着什么,长长睫毛垂下,眉宇间隐约几分疲倦。
淡淡月光自掀开的帘幕照进来,远处有战士擦刀的碎音,那人沉默在黑暗里,枕一轮寂寥月色,听塞上凛冽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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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帐篷里枕一轮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岗上沐塞上天风。
凤知微和华琼,肩并肩躺在营地外的一处高坡,对着漫天繁星摊开身子。
华琼前段时间生了个儿子,坐完月子后,便毅然将儿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给赫连铮,自己来到北疆和凤知微一起,和凤知微一样易钗而弁转战疆场,她出身南海农家,自幼做农活锻炼得身轻体健,人悟性也好,宗宸亲自点拨她骑术武功,进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决断强,如今也是凤知微身边颇有名声的一员骁将,据说大越那边送了她一个“黑寡妇”的称号。
之所以叫“黑寡妇”,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儿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种毒虫的名字,有一对双刀般的锋利前螯,和喜欢使双刀的华琼,有异曲同工之妙。
凤知微也觉得,月色下咬着黑发举着双刀奔驰向敌阵的华琼,着实像只凶猛的黑寡妇。
“你不高兴?”华琼的问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凤知微咬着草根,笑了笑,刚要开口,华琼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释一定是说楚王派来了一个探子让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们之间你如果还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就不够义气了。”
凤知微笑了起来,“我说你越来越厉害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为卫玉,那算个什么?宁弈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明白,放个人在我这里,什么用也不会有。”
“你啊……”华琼悠悠一叹,“平日里冷静睿智,遇上和宁弈相关的事,你就没了平日一半镇静。”
凤知微默然不语,想着姚扬宇转告的那句“巨仇当前,迟早都能捅死。”,扬宇以为说的是晋思羽,其实只有宁弈和她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他坦然等她来杀她,反逼到她心乱如麻。
“你还打算躲他到什么时候?”身侧华琼声音飘来。
“不用躲。”凤知微淡淡道,“冬天快要到了,要么就是一场大决战,要么就要准备撤兵,北疆气候严寒,大越那边冷惯了不受影响,我们这边抽调的边军和府军,很多却是南方换防而来,士兵们会吃不消,就算拖过冬天,春天道路翻浆更不利行军,你看着吧,如果大越不撤军,宁弈应该就准备决战了。”
“那你……”
“我要抢头功。”凤知微坐起身,看着面前的白头山,就是在这里,前不久赫连铮派人给她递消息,说有个牧民知道这里有条隐秘小道,直穿过去,崖下就是晋思羽大营。
“你看。”她掰着手指头给华琼算天盛兵力,“宁弈主营这边有十个步兵营,四个弓弩营,一个盾牌营,两个后勤营,禹州那边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将领无数,自秋尚奇败后还未有新功,楚王安插于各营的亲信子弟也还寸功未立,这都急需要一场决战来实现,而我们呼卓骑兵,说到底只算个外围军,这段时间我们出尽风头,已经让将领们十分不满,所以一旦展开决战,呼卓的骑兵营定然会安排在侧翼穿插冲锋,绝不会起到尖刀作用,这也是我一直游离主营之外,单独打野战的原因,在主营,不会有我们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决战开始,你便必须服从主营号令。”
“所以,”凤知微咬着下唇,“我要让他们打不成这一场决战,我要让头功只落于顺义铁骑之手,淳于猛现在也过来了,加上扬宇他们,顺义铁骑之中很多帝京门阀后代,只要在此战中立下大功,将来他们就是天盛军中的中坚力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华琼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险了……”
“千古功业险中求。”凤知微冷笑一声。
华琼思量半晌,朗声一笑道:“我总是跟着你的。”
“你还是别去了吧。”凤知微道,“孩子还小,赫连铮那天来信说,他会笑了……”
提到儿子,华琼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亲的柔软,微笑道:“我前天给他做了件百纳兜,让大王信使带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没有。我还给知晓做了一件,听说她长得飞快,可不要嫌小。”
“可别提知晓。”凤知微赶紧来捂她嘴巴,后怕的四处看看,生怕隐形的顾少爷会突然冒出来,“南衣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你别看他不说,心里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里看见以前知晓用过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带着。”
华琼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儿越来越像个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凤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华琼装傻,掠掠鬓发,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华长天。”
凤知微诡异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华琼愕然的看她。
凤知微抿着嘴,不说话,在衣服里细细碎碎的找着什么,半晌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心口,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某些人可怜哦,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费尽心思寻遍中原,却遇上天下最无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现在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华琼的眼睛亮起来,伸手就来夺信,“我看看!”
凤知微看着她从不矫饰的神情,也觉得心中难得的有了明亮的欢喜,突然便起了逗乐之心,将信往身后一收,笑嘻嘻道,“啊?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去去,不要打扰本将军思考军情。”
“军情你个呸啊。”华琼扑过来就去拧她的脸,“你这坏女人,我的信居然藏着不给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你这春情乱发的女人。”凤知微抓着信跑开去,华琼嗷的一声抓着她腰带将她扑倒,两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脆亮的笑声冲上云端,惊得一弯上弦月都更亮了几分,探头出云层悄悄窥看,窥看这绝世女子,难得抛却重重心事的纯然欢喜。
“你这个……泼妇……”闹了半天凤知微累了,气喘吁吁瘫在高坡上,将信对华琼挥舞,“……我就该……不告诉你……急死你……”
华琼白她一眼,一把夺过信,笑眯眯去坡下读了,凤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这女人,读信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手抱头,带一抹微笑望着一弯笑眼般的月,觉得今夜月特别明亮,风特别清爽,风里有龙胆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气,让人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会写什么——那个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为眷恋不是爱情,曾因为婚姻的顺理成章而忘记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当她一旦离开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种圆满存在时不觉得其珍贵,却在缺失后惊觉空落。
能寻找将近一年,能百般辗转找到她这里,可以想见燕怀石经历了多少周折,而这样的周折,已经将所有心意都证明。
坡下有蹬蹬的脚步声,华琼大步奔上来,清秀脸庞微微发红,眼睛发亮,薄薄的信笺在她指掌间飞舞,像一双翩翩的蝶。
她跑到凤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着她,想说什么似乎一时又说不出来,霍然扭头,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凤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是怎样的欢喜盈满胸膛,令人连言语都无法表述,直欲将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凤知微笑着,真心为那女子而觉得快乐,却没发觉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蒙上夜雾般的淡淡忧伤。
蹬蹬蹬脚步声响,华琼又奔了上来,凤知微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华琼忽然将信笺小心的往怀中一塞,双手叉腰,对着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欢喜!”
“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四面远山将那声喜极的欢呼隆隆的传开去,再无边无垠的反射回来,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断激荡。
凤知微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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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北疆的风涤荡,高岗下两人头靠头听夜的吟唱。
华琼将信按在心口,闭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凤知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凤知微动也不动,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两人坐起来,各自看看对方,本就没有条件洗澡,再加上刚才一阵疯闹,头发间都是灰土,不说还好,一说,便觉得身上脏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会死。
“刚才我绕底下转了一圈,看见远处有条河。”华琼指指西边。
“那好,去洗澡!”凤知微立即起身,对着空气道,“顾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别担心。”
华琼吃吃的笑,道:“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会不会给看光吧,他肯定会跟去的。”
“男女非礼勿视。”凤知微肃然道,“这个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晓的澡都是他亲手洗,知晓不是女的?”
凤知微讪讪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啰嗦,走吧!”
河不大,对面有个小树林,稀稀拉拉几棵树,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两人一看,顿时觉得身上更痒,华琼已经开始脱衣服,凤知微慌忙对身后打手势。
跟过来的顾少爷乖乖的转过身去。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河,面对着一块大石,石头上搁着两人衣服,凤知微放心的脱下面具和衣物,进入河中。
征战北疆,好久没洗澡,机会难得,凤知微打算干脆连头发也洗一洗,她解开长发,站在河中,一点点梳理有点打结的发。
月色牛乳般泻下来,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珑窈窕的女体,再照上岸边白石。
顾少爷坐在白石面前,专心的看守着两个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镜,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镜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纤细精美的曲线,长发如瀑,垂在细致肩头,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轮廓,几乎长及膝窝,双腿修长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畅的身躯弧线,到了腰间是细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处的微微隆起……
顾南衣忽然转开眼光,一瞬间月色薄透,映见他耳根微红。
生平第一次脸红,只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点无措的抠紧了地上草皮,顾南衣平缓了十几年的心,于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风景时,突然怦怦的跳动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奔腾,仿佛哪里窜出了奔马,惊蹄尥蹶,瞬间踏乱了万里河山。
星火缭乱,声声湍急,听不见四面声音,看不清天地穹庐,顾南衣按住乱跳的心口,以为自己这一刻得了必死绝症。
他在一怀初动的欲望里懵然着,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脱缰的意识奔马,因此混乱中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的地方,隔河的小树林里,隐约有些极细微的响动。
那里,一堆残乱的石头后,无声无息潜伏着一道人影,黑暗中一双眼睛细长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紧紧盯着河中的两个女子,目光着重落在凤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声遮挡一切,凤知微专心梳理自己打结的乱发,她的半边脸落在月光里,一张肤光如雪,清艳至于绝俗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