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身后人影一闪,顾南衣也已经出了陷阱,他拉下了阿四的帮手,原以为阿四定然坠落陷阱,不想阿四踩在人身冲出陷阱时,居然后腰腰带一振,射出一蓬细密如牛毛的毒针,顾南衣当时身在陷阱之下,躲避空间有限,他又记得凤知微要捉活口的嘱咐,不仅想自己避过,还想帮那个被踩得半死的人也避过,如此就耽搁了时辰,等在陷阱口的凤知微再被迫因毒羽让开,竟让阿四冲出了陷阱。
这一番对敌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兔起鹘落一刹间,一刹间几人几番争斗,各自有各自的惊心动魄,而此刻月下那人睥睨回望,带笑神情间几多傲然。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大批铁甲人影,将他拥卫在当中。
凤知微立于原地,轻轻鼓掌,“好。”
这一声好真心诚意,赞这人灵绝狠辣的应变,真真大将之风。
阿四莞尔,缓缓向铁甲人群里退去,在他那一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属于凤知微的护卫队伍,正静静的等候着。
阿四眯着眼,看了看远处驿站的亮光——刚才得意中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才发觉,那亮光根本不是预想中的火光,不过是多点了几盏灯笼显得特别亮而已,他撇了撇嘴,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叹息道:“果然是算无遗策魏小侯。”
“过奖,过奖。”凤知微浅笑。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阿四打量了一下包围圈,并没有急着动手,在属下接应下上了马,笑道,“我的人没有你的多,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能够千里驱驰来这里接我的,必然都是以一当十的精英,你今天想要留下我,容易,但是你这两千护卫,只怕要折损大半,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交代?他肯信你为了一个无名之辈便折损这许多精英?他会不会疑你别有心思,比如试图不再出使什么的?如果他因此存疑,不再拨护卫给你,你剩下的那些人,如何应付接下来的路途,还要去西凉那个敌国?你看,是不是一个不上算的活计?”
“阁下很精明,很会算账。”凤知微负手静静看着他,“可惜阁下还是过于高估你的实力了,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和我谈判,因为仅仅是我身边这位,”她指指顾南衣,“便足够留下你,并不会导致我护卫伤损太多。”
阿四默然,在马上仰首,用马鞭轻轻敲着马鞍,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忽然道:“借一步说话。”
凤知微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人很有趣。
敌对立场,虎视眈眈,各自恨不得吃了对方,他居然要和自己单独“借一步说话”。
随即她道:“好。”
阿四的眼神也亮了亮,把那鸟放下,翻身下马,他身边一个声音粗豪的蒙面汉子急声道:“主子,别——”
阿四一挥手,那人戛然而止。
凤知微悄悄附在顾南衣耳边,道:“你不用过去,看着就是,以你的武功,要想抢我回来,还怕抢不过那一群傻子?”
顾少爷认真的向对面看了看,觉得那群人确实看起来满傻的,万一有事抢回凤知微不是问题,点点头。
凤知微和阿四,各自向侧方行十步,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进了林子,隔树站立。
“这回重新谈交易。”阿四操着手,闲闲看着凤知微,“你放我走,我给你好处,私人的。”
“哦?”凤知微挑高眉毛。
“我很欣赏你。”阿四的语气如帝王对臣下,并不盛气凌人,却令人感觉到那份天生的掌控力,“你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如何?不为你所用又如何?”凤知微眼神一闪,并没有对这句狂妄的话加以嘲笑驳斥。
“你若能为我所用,今夜的事一笔勾销,日后我自有回报你处。”
“真是虚浮的大话。”凤知微淡淡道,“你搞清楚,今夜的事勾销不勾销,不是你决定,是我说了算,再说你能有什么回报我的?我已是国家二等侯,一品大员,位极人臣,君王爱重,你还能给出更好的?”
阿四不说话,笑了笑,那笑容不是被讽刺的惭愧或恼怒,还是那种淡淡的睥睨和自信,似乎自信自己,真的能给出更好的爵位封赐一般。
然而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现在这情势和你说这个,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也信不得我,既如此,咱们就来最直接的,你今夜放我一次,我应你三个请求。”
凤知微默然,阿四观察着她神情,笑道:“做人不要这么迂腐,吃亏了,就应该索回加倍的赔偿,你真要拼命留我命在这里,除了一具尸体和出一口恶气,于你有什么实际好处?我的承诺,才真正万金难换。”
凤知微笑笑,“阁下口气很大。”
阿四笑而不语。
凤知微这句却也不是疑问句,不过是个陈述句,随即她并没有考虑,决然道:“换了。”
阿四目中神采大现,下颌一扬,“世传魏侯狠辣决断,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好话当不得饭吃。”凤知微笑吟吟伸手,“拿来吧。”
阿四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居然还要凭证?”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三张已经盖上特殊钤记的纸卷,道:“这种承诺也没法给什么凭证,但是这个东西,你应该知道它的用处,将来你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及我的性命利益,你在这纸上写上要求,随便送往临近的哪家‘广记杂食店’,自然会有人将你要求转报于我,并听你驱策。”
雪白的纸卷递过来,月光下纸卷末端鲜红的钤记画押触人眼目,凤知微眼眸在钤记上一扫而过,眼神一缩。
对面阿四傲然负手,笑道:“你看,你犯得着为了朝廷的事得罪我?还是和我交好比较妥当,不是吗?”
凤知微笑笑,将纸卷收起,道:“阁下身份尊贵,一言九鼎,今夜之事,得罪了。”
阿四微笑着看着她,凤知微又道:“只是护卫已经包围了这里,当真一点都不拦阻便放阁下及贵属离去,我也无法交代,你知道的,出使队伍人多眼杂,还有其他官员在。”
“无妨。”阿四漫不经心的道,“你指令哪个方向稍微放开点包围圈,我照样带人硬闯便是,死几个属下也没什么,只要我自身安全就行,多死几个,别人才知道这一趟差的辛苦嘛。”
凤知微听着,唇角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果然又是一个凉薄毒辣,狼视鹰顾的王者!
“那好。”她脸上微笑不变,伸手一指西南方,“阁下请从那里突围,那方向也靠近京郊蒙山,进入山道后当地官府也很难搜捕。”
“多谢。”阿四一抱拳,二话不说便走。
凤知微立于原地含笑目送他离去,没有跟上来,阿四走出几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忍不住回身一望,便看见那少年衣袂飘飘于斑驳月下,一抹笑意沉在暗昧的月影里,看起来神秘而悠然。
阿四的心,微微动了动,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匆匆回到自己队伍,带领属下直奔西南方,一番厮杀后果然没费多少力气便冲了出去,他一边厮杀一边心头始终盘绕着一个疑问,直到冲出包围进入蒙山之后,属下抹着汗和他回报其后路线,他才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
魏知和他谈判时,还没发出任何指令,就告诉了他西南方可以突围,谈判后也没见魏知派人安排西南方悄悄撤围,说明西南方的包围,本就是最薄弱的,就算他不和魏知交换,也能带人从那个方向突围出去。
换句话说,魏知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根本就没打算杀他!
偏偏他还自作聪明的提出三个承诺,交出了有自己钤记的暗号,交出了自己的暗中信息据点,还自以为占了好大便宜!
阿四骑在马上,面色阴晴不定,属下们惴惴不安望着他的脸色,不明白他们那位素来聪慧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
阿四在那里自我讥嘲半天,想起自己虎踞一地,自小到大出类拔萃,自负神童,也受尽众人崇拜,不想今日还是没能敌得过这出名狡猾的魏知,狠狠的栽了个跟斗!
半晌他蓦然将马鞭一扬,回望来时方向,一声不甘而又兴奋的低笑,冲喉而出。
“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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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阿四”怒极反笑悻悻退走,这边凤知微怀揣着战利品笑眯眯迎风而立。
怀中纸卷和衣服摩擦簌簌作响,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闪光。
顾少爷慢慢走过来,他不明白凤知微为什么要放走对方,却相信凤知微永远都是对的。
两人踏着沾了晨露的青草慢悠悠向外走,眯起眼睛享受黎明清爽的风,凤知微还沉浸在如何使用战利品的盘算里,忽然听见顾少爷道:“一直走下去。”
凤知微眯着眼睛笑了笑,心想少爷开始学会主动表达美好的愿望了,这么美好的天气,这么清越的风,将平静如一的少爷,也给打动了。
“是啊。”她轻轻“嗯”了一声,“真希望没有烦恼,没有心事,没有负担的,在这条路上,平平静静永远走下去。”
她纯粹感叹,顾少爷却突然回头,斩钉截铁的道:“错。”
凤知微一怔。
“烦恼、心事、负担。”顾少爷抓紧她的手,“没关系,只要在一起。”
凤知微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少爷神情,觉得今天的顾少爷有点不同,微笑拍拍他的手,笑道:“是,在一起。”
顾南衣面纱后的唇角微微勾起,觉得这初夏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南衣。”凤知微突然轻轻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路不好走,是根本没有路。”
顾少爷沉默着,忽然道:“没有路,给你劈开。”
顿了顿,他道:“拿命。”
凤知微震了震,良久道:“南衣,记住,任何时候,为我珍重你自己。”
“不。”顾南衣静静道:“没有凤知微,顾南衣是谁?”
凤知微抿紧了唇,在一怀微微激涌的情绪里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她沉默着,仰头面向远方翻腾起伏滚滚而来的云海晨曦,眼神里微光浮动,身侧,那人如巍巍高山沉默伫立,将自己永远不变的身影,沉厚而亘古的覆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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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四事件之后,路途便开始平静,一路下江淮走陇西,自暨阳山经过时,凤知微抬头看看隐在云雾间的半山,恍惚间似乎听见了那夜荒寺的箫声,经过暨阳时,还是那位彭知府来接待她,官是那个官,当初压在头上的申旭初等人却早已在宁弈手下魂归地府,经过整顿的陇西官场,较以前收敛了许多,晚间彭知府设宴,还记得顾少爷的癖好,所有的肉类食品都是八块,顾少爷高踞座上,淡淡道:“其实七块也可以。”
凤知微的筷子顿了顿,想起那年除夕浦园里晋思羽夹过来的三块肉,何其简单的一句话,浓缩了一个人何其艰难的挣扎,那一步的迈出,如天海之远,令人穷尽力量所有。
她轻笑着,给顾少爷夹菜,道:“只要你欢喜,都可以。”
顾少爷头也不抬,将她夹来的菜吃掉,正想说我也欢喜你,可不可以把昨晚的事再做一遍,忽听一个陪同的府丞笑道:“魏侯,顾大人,暨阳虽然是小地方,但是水土好,历来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咱们暨阳万花楼的清倌,个顶个的美人,便是和京城名优比,也不遑多让,下官命人唤了几个来,给两位大人唱唱曲子讨个雅兴如何?”
凤知微哈哈干笑一声,心想这一路终于有人敢当面向自己献美人了,本来她一直疑惑,天盛皇朝的官儿们什么时候都这么洁身自好廉洁如水了?她老人家出使西凉,一路上接待虽极尽巴结却中规中矩,别说美人,连只母猫都没见过,后来听侍卫闲话才知道,全天盛官场,现在不知怎的盛传某些流言,其内容关于楚王殿下魏侯爷和顾护卫之间的二三事,内容是暧昧的,人物是彪悍的,情节是富有想象力的,直接编成传奇情色话本子是不需要润色的,这府丞大概是个官场新丁,没听过这些,直接的便塞美人过来讨好,看对面彭大人,连连向他打眼色,脸色都憋紫了。
那府丞见凤知微笑而不语,自己主官又杀鸡抹脖子的打眼色,有些惶惑,左顾右盼的干笑着十分讪讪,凤知微看那模样又觉可怜,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忽听身边顾少爷问:“女人?”
府丞连忙点头。
凤知微愕然回首,看一本正经,绝对不像在开玩笑的顾少爷。
“美人?”顾少爷又问。
府丞眼睛亮得贼兮兮,语气严重,“绝对美人!”
凤知微正在想着顾少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给顾知晓找个嬷嬷什么的,便听少爷淡定的吩咐道:“好,试试。”
正在喝酒的凤知微“噗”一下险些喷出来,赶紧用袖子一遮,对着喷了满袖子的酒液发了阵呆,又看看天色,想知道太阳明天会不会从西边出来。
一直给下属打眼色的彭大人,眼睫毛一阵乱飞,像抽了筋。
其余陪坐的暨阳府诸官员们,纷纷举袖子的举袖子,端杯的端杯,从袖子后和杯子后,观察魏侯的神情,看传说中的两男争一男中的那位一男,面临着当面背叛是个什么表情,看魏侯和顾大人的断袖情深今儿个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断袖面临真正的袖断?决裂了?龃龉了?吵架了?使小性子?还是只是玩点吃醋调情的小把戏?
这里猜测纷纷,充满了人类对所有禁忌情爱的想象力,并两眼发光的为传奇话本子添加新的一回,连章节名都想好了《移情别恋当面索美,醋海生波伤心寻欢》。
那边凤知微还愣着没反应过来,那么敏感的人,竟然也没注意到席上瞬间暗潮汹涌,好一会儿才再次干笑,“好,试试……试试……”
一边想着少爷长大了啊,这么突如其来的开窍了啊,这开窍开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啊,招呼都不打就直奔主题了啊。
她这回的笑容可真的是干笑了,对着那个当着她面一本正经要试试女人的家伙,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无心和众人再摆着假面打哈哈,一面道:“晚了,散了吧。”一面令那府丞留下,单独把他唤到一边,道:“既然顾大人要试试,你就着意点,那些风月场中老练的女子就不要了,就是你说的清倌儿,身家清白,性子也好的,选个来服侍顾大人。”
府丞感动的仰头看凤知微,他刚才已经从同僚的私语中听出了“关于楚王和魏侯和顾护卫的二三事”,正一身冷汗的后悔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想峰回路转,魏侯居然还这么关切的给顾大人安排女人,越发感动于魏侯的泱泱大度,心想魏侯果然是魏侯啊,大人物连断袖都断得这么有风骨有气度啊……
当下连连发誓绝对是最干净最美的,又暗示魏侯是不是也安排一个,反正都这样了,魏侯心不在焉的听着,忧伤(他觉得是忧伤)的道:“只要他满意就行了……”
府丞被魏侯伟大的断袖节操感动得泪水涟涟的退下,着手去安排女人了,凤知微这边站起来,发了一阵呆,也不去看呆在厢房里的顾少爷,直奔后院去了。
她在后院里转了三圈,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水,觉得今天的月亮和水都有点不对劲,正想转第四圈,忽然一间屋窗扇打开,顾知晓探出头来,奶声奶气的嚷:“你干嘛,吵死人了。”
凤知微看见她就像看见救星,大步进屋,道:“这么晚还不睡?”
顾知晓穿着小肚兜蹒跚的爬回床上,揉揉眼睛,道:“我爹呢?”
凤知微爬上她的床,往被窝里一钻,也不管顾知晓推她,将她抱住道:“唉,你爹啊……”
顾知晓睡眼惺忪的转头看她。
凤知微一句话说到一半就顿住,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失态,和孩子说这个?怎么说?能说?顾知晓这个恨不得整天将她爹塞进她兜兜里的恶魔女娃,真要知道她爹“和坏女人一起”,会不会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笼子召唤出来,啪的一声把人送回姥姥家?
凤知微坐在那里,抱着怀中软软的小身体,顾知晓很困,一顿一顿的在她臂弯里打盹,柔软的散发乳香的肌肤摩擦着她的手臂,让人心情安定温软,她想了一会,忍不住慢慢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