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宁弈也皱了皱眉,一瞬间打消了心中一个念头。
“既然如此。”天盛帝脸色恢复正常,伸手去取桌边茶盏,“来人,传旨……”
他突然咳嗽起来,一咳便呛住,脸色涨得通红,内侍急忙上来侍候,刚才的话便没有继续。
一直站在龙案边的凤知微,将手悄悄的从案几上撤下——她刚才将袖囊里一块备用的点心捏碎,然后装作掠头发,将点心上的碎花生末儿弹进了天盛帝的茶杯里,皇帝气管不太好,很容易被呛着,果然便打断了他的传旨。
趁着天盛帝咳嗽内侍忙成一团,她凑到赫连铮身边,笑道:“世子,您真是好眼光啊。”
“当然……咦,你也知道那位凤姑娘?”赫连铮斜眼看她,“怎么知道的?哪里见的?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你怎么认识的?”
他这里人还没娶到,已经完全以丈夫自居,咄咄逼人开始查问起一切可疑私情,也不想想自己又是怎么能认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的。
“家父当年和秋府有点故旧之情,”凤知微道,“也应邀去秋府做客过,不过大家闺秀,确实不是我能见着的,只是……”
她拖长声调,赫连铮果然问:“只是什么?”
凤知微拧了眉,做严肃思考状,随即摇摇头,“背后论人是非不好……没什么。”
然后她就紧紧闭嘴,蚌壳似的,那表情,似乎用刀子来撬也撬不开她严实的口风了。
赫连铮宝石般的眼眸紧盯着她半晌,脸上神情变幻。
来问我吧来问我吧来问我吧……凤知微胸有成竹的微笑。
“没什么就没什么吧。”赫连铮望了半天,居然漫不经心扭头,嘴角一抹古怪的笑,“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妻。”
凤知微“吭”的一声险些呛着……这蛮子不按常理出牌!
“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对我动手的……”赫连铮望着殿外,白亮的日光映得他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分外璀璨,悠悠道,“我怎么能轻饶了她?哈哈,中原女人不是以夫为天么?从此以后我就是她的天,叫她给洗脚就得洗脚,叫她给捶腿就得捶腿,我娶十房大小老婆,每个都得她伺候……叫她悍?叫她狠?再狠再悍,也是草原鹰爪下的穴鼠!”
你娘才穴鼠哩!
凤知微抽抽嘴角,将这表情控制在濒临爆发边缘,嘿嘿一笑,望着赫连铮,赞:“好,好,世子真是宏图大志雄风万里……”
她赞得轻飘飘,眼神却很同情,这份同情看在赫连铮眼底,多少有几分疑惑,一把扯了她衣袖道:“瞧你吞吞吐吐的,那凤知微,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凤知微扯开衣袖,慢条斯理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场婚,在下在此恭贺世子得娶美人归,从此后要想洗脚就洗脚,要想捶腿就捶腿,十个老婆有人伺候,连丫鬟钱都省了,恭喜恭喜,十分之喜。”
她神情严肃的说完,再不看赫连铮一眼,端然去已经恢复过来的天盛帝那边伺候了,留下赫连铮皱着眉头,陷入思考。
远远的,似乎一眼也没看这边小动作的宁弈,突然瞟了两人一眼。
天盛帝咳了一阵,缓过气来,敲敲桌案,对凤知微道:“魏知,拟旨。”
凤知微立即动作很快很爽快的铺纸濡笔。
“今有五军都督秋尚奇之甥凤氏……”
“陛下!”
赫连铮突然快步上前,出声打断。
满堂疑问的目光聚拢来,赫连铮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陛下,臣想过了,区区一个侧室,实在不当劳动陛下赐婚,这恩典,还是等臣迎娶正妃后,您再赏吧。”
宁弈立即赞:“世子真是深明大义,谦恭知礼!”
赫连铮毫无愧色:“当然!”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应了,毕竟赐婚侧室与礼不合,他也就是破例安抚下这个不安分的小子,既然当事人自愿放弃,最好不过。
赫连铮也无所谓,他也本就是为了应付皇帝,不想被当堂塞个正妃,随口说侧室算数,赐婚不赐婚,倒也无所谓。
不过这凤小姐,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改日得去好好查探查探,有些事儿打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得见见本人……
赫连铮拧了眉沉思。
凤知微含了笑收起笔墨。
宁弈身子往椅上一仰,慢慢饮茶。
窗外,如锦的日光泼辣辣洒进来,夏日艳光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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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退出后,御书房又议了阵事,秋尚奇的大军已经到了边境,在和大越相隔五十里的结罗山驻兵,结罗山位于呼伦山脉中段,呼伦山脉南北分界胡伦草原,东临凌江,跨卫、静、永、肃四州,交通发达依山为障,居高临下地势开阔,秋尚奇以原边军五万守在结罗山西线,面对呼卓十二部地盘,副帅淳于鸿率军十万守在东线,面对大越南境,自己率十万据守中军。
这等安排看在兵家老手眼底,十分稳妥,以当地驻军对上呼卓境,利用当地驻军对地形人事的熟悉,隐隐带着监督的意味,万一呼卓反水,也有回旋余地。
又商讨了阵今天的案子,看得出来天盛帝不打算从重追究,战事当前,安定为上,宁弈也十分宽容,并不穷追猛打,天盛帝十分满意,高兴之下,道:“老六你时常要进宫回事,来来去去的不甚方便,龙仪殿西侧的枫昀轩就赏给你,以后若是迟了宫门下钥,也好歇息。”
成年皇子都出宫开府,不在宫中留宿,这是额外的恩典了,几位皇子脸色立刻都有些不自在,但是刚刚在朝上都出了丑,不敢开口。
“枫昀轩精致玲珑,又靠着父皇寝宫,日后晨昏问安,六哥就方便了。”忽有人笑意盈盈而来,捧着茶盏,身后跟着一串宫人。
能在这天下军机之地无所顾忌谈笑而入的,也就是当朝第一宠韶宁公主了。
“恭喜六哥。”韶宁将茶奉上,侧头看宁弈。
宁弈抬眼,两人目光交视,宁弈笑了笑,道:“这是父皇恩典。”
天盛帝听了韶宁那句话,脸色微微一变,犹豫神情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道:“正在议事,你跑来做什么。”
“听说那些笨蛋侍候得不好,父皇喝茶给呛了。”韶宁笑吟吟绕过书案,转到天盛帝背后给他捶背,“孩儿送了这碧罗茶来,轻浮美妙,再不会呛着父皇。”
“你便是有孝心。”天盛帝拍拍女儿的手,眉眼都舒展开来,又对凤知微道,“今日多亏你无意中那一刀,虽害你吃了点皮肉之苦,倒帮楚王洗清了冤枉,免了一场不小风波,说起来也该赏你,以后就跟着姚阁老,学着些朝务处理吧,也好长些见识。”
这句话出口,皇子众臣眉头又颤了颤,姚英是当朝首辅,有票拟之权,天下大事都得他先过目给出处理意见,如今天盛帝让魏知直接做了他手下文书,看似降了,其中含义却深不可言,看样子是要将这少年,作为未来首辅培养了。
这一来众人眼色都火辣辣的,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不安。
凤知微谢了恩,心中却升起警惕——天盛帝不可能看不出,几位阁老中,首辅姚英和她不对盘,次辅胡圣山却对她青眼有加,如今把她拨给姚英,她可未必认为就是好事,皇帝老家伙,又来玩他的制衡之术了吗?
韶宁目光亮亮的望着她,脆声笑道:“真是恭喜魏大人了,和咱们的楚王哥哥一样,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啊。”
凤知微心中苦笑,只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又被架在了火上烤,而天盛帝背后公主的眼光望过来,又像是无数嗖嗖飞起的冰。
天盛帝近年来精神倦怠,不一会儿便命众人退出,凤知微站在庭外等众人先走,宁弈过来,忽然瞟她一眼,道:“魏大人怎么有些魂不守舍?可莫要被这日头晒昏。”
“多谢王爷关心。”凤知微此刻看他气不打一处来,笑得眉眼飞飞,“今日亲眼得见王爷运筹帷幄神采风范,正在好好回味。”
宁弈仔细看她一眼,虽然戴了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然而那女子眼神里却丰富得几乎可以读出一本书——几分恼怒,几分不满,几分庆幸,几分悻悻。
他忍不住便要笑,唇角一抹浅浅笑纹,如昙花开在雪地里,静美耀眼,凤知微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笑意,只觉得和平日截然不同的风采,绚丽不可方物,不由呆了一呆。
一怔便醒,宁弈背影已经隐在回廊之外,凤知微慢慢转过头去,握紧了手指,手心里一个蜡丸咯得发痛。
这是刚才韶宁公主从书案前绕过时,塞在她手中的。
无奈的叹息一声,她打开纸条看了看,果然是韶宁约见。
出了御书房,走不多远,就有一个小太监默不作声跟了上来,走在她前方,两人七绕八绕,在一处小花园前停住,四面有些屋舍,看来却无人住,远远的有宫室的飞檐重庑,却也是静默无声的。
四面花木看着却有几分怪异,凤知微翻翻地上的根,认出其中一种是北疆才有的植物,因为水土不服又没人照顾,这些花木都没能长出来。
一双青色皂靴无声无息出现在花根前,凤知微抬起头来,笑道:“公主这身打扮,微臣都认不识了。”
穿着太监蓝衣的韶宁抿着嘴,难得没有笑意,沉沉看着她,半晌道:“怎么回事?”
“我还正想问公主呢。”凤知微站起身来,眼神困惑,“怎么回事?”
“你用了我给你的东西?”韶宁倒没想到她这么坦然,眼神狐疑。
凤知微坦然点头,韶宁怔了怔,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看在凤知微眼里,心里更有了底,冷笑道:“怕是我为公主拼死冒险,公主却没将我当做知心人!”
韶宁脸色又变,刚才的咄咄逼人完全消散,无意识退后一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主自误了!”她退后,凤知微立即紧逼,“公主既然给了我那药,为什么不信我,还要嘱托刘医正在那水和刀中做手脚?多此一举,乱了全盘计划!”
“……我也不确定给你那药是不是有用……”韶宁眼神出现一丝慌乱,喃喃道,“他说不如做两手准备,我也不知道居然会出那岔子……可是……可是……”她突然挺起胸,盯着凤知微,“你要是不自伤那一刀,他们又怎么会发现?”
“公主又错了,”凤知微摇头,“我并不是有意弄伤自己的。”
“难道……”
“当时我走得好好的,突然脚下一滑。”凤知微撒谎一向比真的还真,“莫名其妙就倒了下去,然后刀刺破了手腕,我又不是傻子,既然已经下了药,还要帮楚王?”
“谁知道你下没下药……”韶宁低声咕哝。
“是啊,现在没人能看得出我到底下没下药。”凤知微恨铁不成钢的摇头,转身就走,“谁叫公主不信任我,非要做两手准备呢,现在想要知道我的忠诚,也无法证明了。”
“我信你的!”韶宁拉住她,“魏知,不要生气,这回是我错了,宁弈那厮奸狡,我身边一定有他的内应,他才会什么都清楚,完全有备而来,你看他故意派了个刺客混淆视听,在所有皇子侍卫的左肩上都捣了个洞,不动声色就解脱了宁澄的怀疑,就说明全盘计划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所以魏知,你一定要帮我!”
又来了……凤知微心中叹息,回身,诚恳的道:“公主,我不适合再帮您,最起码现在不能,您想想,楚王既然有内应,我和您的计划,他一定心中清楚,我现在自保还来不及,还要和他作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韬光养晦,待有了机会再动也不迟。”
“还有,公主,”凤知微提醒她,“这事隐秘,知道内情的不多,您该好好清理下身边人了。”
“身边人……”韶宁有些茫然的放开她袖子,“我身边只有嬷嬷……她不会的……”
她声音说得极低,凤知微都没听清楚,转眼韶宁又笑了起来,一改刚才茫然,笑颜如花的用脚踢踢地下的枯花,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凤知微疑问的看她,韶宁得意的道:“小时候我常来这里玩,喜欢这里的花草,还有个非常美非常美的女人,就住在后面宫里。”她指指花园后的静默的宫室,“后来有人告诉我,这里不能来,我便再也没来过,前不久我想起这事,着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以前的一些旧事,哈哈……”
她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古怪,眼神闪动,似乎在想着什么,忽然道:“今天父皇把枫昀轩赏了宁弈,看起来好像是随口说的,其实宁弈之前早就下了无数功夫,包括今天这个‘他受了委屈’的局,都是为了枫昀轩,可恨我竟然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不过也没关系,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哈哈。”
凤知微望她一眼,没有开口,韶宁主动牵着她的袖子,转了个圈,指了个方向,道:“看见没有?枫昀轩。”
凤知微这才发现,原来枫昀轩离这里不远,只是隔了花园和假山人工湖,又没有直通道路,感觉很远而已。
“你回去吧。”韶宁噙一抹冷笑,拍凤知微肩头,“等着吧,好戏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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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凤知微回到魏府,在自己房间简单装扮了一下,掀开房中一个紫檀大木箱,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出现在眼前。
这是她命人挖的,直通秋府萃芳斋她的闺房,方便出入。
顾少爷穿着华丽丽的名贵料子丫鬟衣,跟在她身后,一袋子小胡桃在袖子里哗啦啦作响。
两人拱出地道,在房内坐定,院子里很安静,凤知微早就关照过秋夫人,以凤小姐得了风疹不能见风为名,不让人靠近萃芳斋。
秋夫人没有拨丫鬟过来,秋府的丫鬟也不愿来这里侍候,在她们眼里,凤知微还是原来那个没地位的私奔女人的不知来路的下贱女儿,只不过不知怎的投了夫人的好,暂时给了她个院子而已。
凤知微也不关心这些,她冒着危险和麻烦来秋府,除了希望能照应凤夫人,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这五姨娘的住处。
当初她将五姨娘弄下冰湖,那女人临死前一刻表现出的力气和反应,十分奇怪,再加上宁弈的出现,让她心中始终存了一分疑惑。
仔细的在内室里一阵搜索,一无所获,凤知微皱起眉,有点泄气的往床上一仰。
这一仰,忽然觉得背后咯人,回身一看,一个用来束帐子的金钩,半掩在被褥下。
她坐起身,取出金钩,金钩上端是一块半镂空白玉,白玉的形状很有些特殊,两团隆起,粉光致致,顶端略有胭脂红,看起来像是女人胸部,妖艳而诱惑,很像闺房助兴的狎昵物件儿。
大家小妾常有这些东西,以博宠幸,但用来做帐钩装饰的可不多见,而且既然是帐钩,为什么会在被子下?是谁有意收进去的吗?
凤知微在白玉的中段摸着了缝隙,手指微微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