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若生则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边,随手从一旁矮几上备着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块蜜饯送进口中吃了。
不多时,园子里人来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永定伯府在京里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为世子夫人,又极擅交际,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颇有声望,故而但凡她设宴请客,这接了帖子就鲜少有不应的人。她又素来圆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这来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着蜜饯四顾扫了一眼,一个个穿红着绿,满身珠翠,都梳着京里时兴的发式,乍然看去皆一般无二,便益发兴致缺缺。
这时,已有好一会没有出声的三表姐素云突然和她道:“阿九难得来一回,左右坐在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园里走走?”
沁园那边,此刻聚着的应当是男客。
若生没吭声,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却听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论春景,连家的景致可不比咱们这强上许多?倒是沁园那边,还有几分可看的。”
“锦鲤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轻笑,“正是喂鱼的好去处。”
姐妹俩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间更是难掩想前往沁园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这俩人摆明了是自个儿想去,却偏要缠了她一道去,不过就是为了万一叫长辈训斥可将责任推到她身上罢了。
说来大胤风气开放,男女大防远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却也不罕见。平素看戏斗鸡遛鸟逛园子蹴鞠,总有一起的时候。她们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将招待男客一事全权交托给了儿子,又将女客留在了这边,想必是为了琢磨儿女婚事。
一个个转眼就都到了年岁,儿子得娶媳,女儿得嫁人,做长辈的难免多虑。
若生思忖着,不紧不慢地又拣了块蜜饯来吃。
糖渍的金枣,倒甜了些。
她吃了两颗依旧没说话,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让人装一小袋让阿九随身带着吃!”
这就是她不想去,她们也得拽着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双杏眼弯成月牙:“我还要一匣窝丝糖,一盒酥油鲍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迟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过来准备。
少顷,东西尽数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开来看一眼,道:“可惜了这酥油鲍螺,只有白的一样儿。”
按理还有一样粉的,但粉的贵上许多,寻常时节并不常备,何况段家也不比连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脸色就有些变得难看起来。
若生视若无睹,让绿蕉将东西一收,站起身来道:“去喂鱼吧!”
见她终于动身,在场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一并往石亭外去。
沁园在北面,还得绕一圈过去,锦鲤池在外侧,同男客们所在之处还有些距离,原本碰上了也没什么,这般一来就更不打紧。
若生眼瞧着自家两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来,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似乎变得同先前不同,不由无奈。
前世她这般年岁时尚不在意这些,后来开了窍,就只一门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见别人。
当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园里的人,焉是她该动心思的?
她回想着昔年的自己,暗骂了一声蠢,抬起头来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专心致志从锦缎布袋中掏着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认得庆国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见过几面,倒是印象深刻。”三表姐抿着嘴微笑,“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块还要重些,听闻她在家中就是个吃食不离口的。”
时人以清瘦纤细为美,瞧着稍圆润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来当做笑话说。
若生冷笑,等到挨饿的时候,倒是来看看谁比较长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当然是加在一块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纤弱自然瞧着带股仙气,可瘦成了竹竿,成什么样子?
三表姐的脸当即便黑了,好歹忍着没发作,大步往沁园中走去。
谁知方才迈进园子,还未走近锦鲤池,一行人就先听到了隆隆的鼓声,夹杂在春风中,一阵响一阵轻。
四表妹愣住,问:“这是什么声响?”
三表姐也疑惑:“请了戏班子?”可这鼓声,分明不像是戏班子里的动静。
声音隔得有些远,若生敛神听了听,也没听明白是什么,就只照旧往锦鲤池边去,不曾想才走两步就叫三表姐给拽住了袖子。
她转头去看,就见三表姐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庞上写满了好奇,“既来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断然否决,低头要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
可瞧着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劲却大得离谱。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着往沁园深处去了。
脚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声也就愈发响亮,一声声几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挣扎。
段家的园子,自幼在段家长大的两位姑娘当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没一会就带着她躲到了僻静处。表哥一众人就围在不远处,也不知在做什么。因鼓声隆隆,他们是否有在交谈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着扶着一旁的树干站定,皱着眉抬起头来,视线霎时定格。
越过人群,一群穿着月白缎子广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远处高高的架台上跳舞。
除鼓声外,再无其余伴奏。
脚步声和着鼓声,充斥着某种诡谲的气氛。
鼓响,抬脚,落下。
扬手袖落,开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后的却不是舞者的脸,而是长眉细目,长着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个人——
为首的少年竟然没有戴面具!
那张脸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绘着淡紫色龙胆花的纨扇“啪嗒”一声脱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视线凝滞,她突然间就再也移不开了。
就在这时,架台上的白袍广袖少年蓦地朝她们所在看来,一双眼波澜不惊,面无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真的是他!
同一张脸,饶是她已看过九十九次,也无法保证第一百次再见就一定能认得出来。然而眼前这张脸,这个人,明明比她记忆中的要更年轻几分,她却敢肯定,这就是他!
一定没有错!
——
这段舞,勉强算是古代傩戏跟能乐的结合,不过还是杜撰为主,无法深究,别考据——
第026章 初见
她僵在了原地,任纨扇躺在绣花的鞋面上,一动也不动,然而垂在身侧的那双手却在轻颤。
曾几何时,她也正是用这双手埋的他——
怔仲间,架台上的少年已合扇收回了视线,若生的目光却依旧凝在他身上,反反复复挣扎着挪不了。不远处的少年,瞧着不过才十七八的模样,她记忆中的那人,却是个年轻的男人。
眉眼沉静,瞳色深邃,鼻梁修长笔直,薄唇轻抿。
衣衫褴褛。
线条匀称干净的下巴上还沾着干涸了血渍。
印刻在若生脑海中的,正是这样一张脸。她活了两辈子,记得最清楚最明白详尽的也就仅此一张面孔。
那一年,她十七岁,雀奴十六岁。
原本那该是她们最好的年岁,像一朵花,从花蕾到含苞再绽放,当是再美好不过。可彼时,她们却只不过是伤痕累累相互扶持着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从隆冬到暖春,再从盛夏到暮秋,若没有雀奴,世上也断不会有她。
双腿的膝盖骨早已碎成齑粉,她再无法自如行走。口中又只余一截断舌,喉咙亦被烫坏,再不能轻松言语。
这样的她,只凭自己想要活下去,难如登天。
可跟着雀奴,也委实拖累了她。
若生犹记得,为了养活她们自己,雀奴什么活计都接。明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可她做的却是码头上的脏活累活,当真是每一文钱都是血汗换来的。她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般恨自己无用。再后来,她身子好上一些,就开始想法子叫雀奴去接些洗衣缝补的活来,她腿断了,胳膊可没断,何况到底也是自幼请了名师教导的,寻常缝补活计,她尚且可做。
但她们的日子依旧清贫得很,雀奴仍日日累得厉害。
她便每日埋头帮人洗衣缝衣,期以挣些散乱铜钿好添补家用。
可往往做不了多少,她就开始咳血力竭。
她的身子内里早已衰败透了……
那一日,她咳得厉害,雀奴就不许她再做活。恰值中秋月圆时节,雀奴便搬了椅子去小院一角安置于葡萄藤架下,而后推了她去避风处落座,这才转身往屋子里去取先前买的两只月饼。
若生用手拄着下巴,遥遥望着头顶上的那轮明月,眼前却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多往事,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低下头去。
喉间一阵腥甜。
她听见有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天空,随即“簌啦”一声,响起了阵趔趄的脚步声。
心神一凛,她立即抬头循声望去。
这一望,就撞进了一双仿若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明月在头顶上叫嚣,夜色渐冷,她想要扬声提醒雀奴,却碍于无法言语,只在喉间发出含糊声响,徒劳无功。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宣明二十二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在凄清微凉的月色下,她在出事后第一次见了雀奴之外的人,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们的小院子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青衣早已被鲜血染透,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惊慌失措。
他却靠在了不远处的墙上,竖起手指置于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生本就无法说话,见状倒是醒过神来,当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当”掷在了地上,碎瓷满地,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碎裂声。不过是只粗瓷的茶碗,这会摔碎了,若生却觉自己心头都在滴血,远比她昔年在木犀苑里一发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贵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听见响动,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三两下就冲到了她身边急声问:“出了什么事?”
若生立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墙,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却已不见了。她正疑惑着,却发觉墙根处躺着个黑乎乎的身影,半点声息也无。
院子里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