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方才她在佛堂里时便能说了。
可姨母并没有说。
夏柔走在庑廊上的脚步不觉比先前沉重了不少。
到了暖阁里,苏老夫人先行落了座,一面让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见茶点端上来,一面又招呼夏柔坐到自己身侧来。
夏柔闻言微微偏了偏头,望向了另一侧的红漆冰裂纹花窗,心里渐渐升起一股不安。
而软榻上端端正正坐着的苏老夫人见她不动,便又催促了一声。
夏柔只好收回视线。笑着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坐在了她边上,问道:“姨母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
苏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头上绾着的双螺髻,道:“我先前给你的那套头面呢?可是不中意?怎地不见你戴上。这模样也太素净了些。”
“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不中意。”夏柔笑盈盈摇了摇头,“这不是来见您了么,又不是见外人,哪里就需要上什么钗环首饰了。”
苏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说起了正事:“你五表哥方才来见我了。”
夏柔原本还提心吊胆地听着,结果听到了“五表哥”三个字,登时松懈下来,口气也变得心不在焉的:“哦?”
苏老夫人见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哦什么,你也不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他不是来见您的吗?”
苏老夫人很不高兴:“那他来见我做什么?”
夏柔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您是他的母亲,他来见您难道还非得有什么事不可吗?”
苏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一字一顿地道:“他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想娶她。”
夏柔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道:“哦。是这样。”
“你便半点也不在乎这事?”苏老夫人眉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瞧着平白多了两分凌厉。
夏柔脸上终于多了一点关切之色,用十分惋惜的口气道:“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叫五表哥喜欢上了,真是可怜……”
苏老夫人急了:“可怜?我瞧你才是真可怜!”
她一把褪下自己腕上的十八子手串重重拍在了软榻上,沉声说道:“一直以来,我虽然不曾同你明明白白地说过,可我始终是盼着你做我儿媳妇的。”
夏柔闻言唬了一跳,连坐也不敢坐了,赶忙站直了身子,将头摇成拨浪鼓:“我对五表哥绝对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苏老夫人气极。重重喊了一声:“柔姐儿!”
夏柔一惊,又灰溜溜坐回了原处。
但她仍然是摇头不止:“姨母,五表哥他也不喜欢我呀。”
苏老夫人听到这,面色好看了一点。口气也柔和了一些:“虽然他眼下不喜欢,可保不齐哪天他就喜欢上了。”
夏柔垂下眼帘看向了自己的脚尖,满腔郁郁地道:“姨母,五表哥和我那就是天生的八字不合,实在是成不了的事儿,更何况。他如今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么?您不如就高高兴兴地成全了他吧。”
“成全?”苏老夫人声音一轻,将这二字在口中来来回回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夏柔抬起头来,面露喜色道:“是啊,到时候五表哥高兴,您有了好儿媳妇也高兴,我也高兴,大家都高兴了,可不是极好的事儿?”
苏老夫人却不言语了。
屋子里顿时一寂。
风雪交相扑打在门窗上的声音便变得响亮起来。
簌簌、簌簌。
像是有人在外头拖着鞋底子走路。
听得人头疼。
半响,苏老夫人终于出了声。
她就这么看着夏柔,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外甥女,看着那张同自己至少有四五分相像的面孔,声音低沉,意味深长地道:“我盼着你能做我的儿媳妇,是两分为了我自己,八分为了你呀。”
“我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你个糊涂孩子,你五表哥有哪里不好?”
“他自幼早慧,待人接物上稍有不足,可天性纯良,是个真君子,年纪轻轻又已官至三品,前途不可限量。”
“再看苏家的家世门第,不论拔尖,却也是京中有声望有根基的人家,多少人挤破了头盼着嫁进苏家来?你当我黄婆卖瓜也好,可这话我还是得说,你若能嫁给小五,京里得有多少姑娘艳羡你啊?”
“你素来聪明,自己掂量掂量,这又是你自幼住惯的地方,上上下下都熟悉,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你不要犯傻,姨母全是为了你好,你娘去的早,你到我跟前的时候,才这么点大……”她比划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拿你当亲闺女看待,哪里舍得叫你去旁人家吃苦?”
第291章 坚定
眼泪一点一点变得稠密。
她逐渐泣不成声。
夏柔在旁也不由得跟着红了眼眶,声带哽咽地喊她:“姨母,我知道您一直待我视若己出,我也知道您这般做都是为了我好,可我和五表哥并不曾互相倾慕,强扭的瓜又怎么会甜呢?”
苏老夫人别过脸去,掏出帕子压到了自己眼睛上,仍然十分伤心地道:“多少人婚前连面也不曾见过,更枉论喜欢倾慕了,可是婚后不也过得和和美美的?”
这话不假,因而她的底气愈发足了:“你若不信,只管去问,这婚姻大事自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非得二人互相倾慕喜欢了才能成亲?”
说着,她又举出明证来:“便是我自己,当年媒人上门之前,我也是连你姨父生得什么模样也不清楚的,哪里谈得上喜欢,可后来还不是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若不是……若不是老天爷太早将他带走了……”说到伤心处,她话音一哽,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夏柔不由讷讷无言。
姨父和姨母之间的感情,是她用自己的双眼明确看见过的。
虽则姨父常年带兵在外,可哪一次回来不是高高兴兴的?
再者二人成亲多年,姨父身边连一个通房丫鬟也不曾有过,更不要说什么妾室了。
而他的同僚们,哪一个身边没有红袖添香的美人?
风流但不下流,是时人自以为趣的事儿,若非真心恩爱,谁又能抵挡得住这花花世界?
夏柔垂下了头。久久未曾说话。
苏老夫人便慢慢将手中的帕子放了下来,然后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多少说动了些外甥女。
可没想到,夏柔油盐不进,并无半分妥协之意。
很快,她便将头抬了起来。
神色比之先前,更为坚定。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道:“五表哥不是姨父,我也不是姨母您。来日如何更不是能胡乱揣测的。您视我如己出。柔儿也一直拿您当亲生母亲看待,是以这话我才不想瞒着您……”
“诚如您所言,五表哥是难得的正人君子。又生得仪表堂堂,前途不可限量,可他再好,却也不是柔儿心目中的良人。”
“当然。您先前所言也并无错,多少人婚前连面也不曾见过。婚后仍然能够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可您忘了,这原是因为他们婚前互相不识得对方,不知对方的好与坏所致,等到成了亲每日共处一室。这真心便全都袒露在了对方眼前,好坏一目了然,自然是该喜欢就喜欢。该厌憎便厌憎了。”
“可我和五表哥,自幼长在一处。纵然他常年呆在重阳谷里,但也是熟悉对方的,要是能喜欢,早就该喜欢上您说是不是?”
“所以还请您恕我无礼,这儿媳妇一事请您今后就不要再议了。”
最后一句话,被夏柔说得掷地有声。
苏老夫人怔在了当场。
她看着跟前眼神坚定有力的少女,微微失了神。
这倔强的样子,可真是像啊。
回忆开始在她眼前不断翻飞着,像无声翻动中的书页,一张又一张——
页页都叫她胆战心惊。
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惶惶。
“柔姐儿!”她压低声音,急吼吼地叫了夏柔一声。
夏柔以为她要发火,又见她面色十分难看,不觉咬了咬牙,心道不论如何,这事是铁定不能松口的。
可她没想到,苏老夫人唤了她一声后并未立刻训斥她,而是神色哀伤地说起了她的母亲。
她娘和苏老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俩人落地的时候,一个五斤八两近六斤,而另一个只有三斤二两。
大人们都说,三斤多的那个怕是活不成了。
那么小一个孩子,胳膊腿都是细弱伶仃的,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断。奶水也不大能喂得进去,吃不胖自然更是不会好。
夏柔的外祖母生产时不容易,本是从鬼门关打转了一圈才回来的,身体十分虚弱,又见其中一个孩子怕是活不长了,很是伤心难过了几日,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月子里,哪里能这样哭。
加上身子原就不大好了,她这么一折腾,竟是先自己的可怜孩子西去了。
不过说来也怪,这之后,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却一点点活了下来。
于是众人都说,这是因为当娘的换了阳寿给她。
所以她才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而那个孩子,就是如今的苏老夫人。
她早了夏柔母亲小一刻钟出生,是长姐,自小也有长姐模样,文文静静,懂事知礼,都说她像极了夏柔的外祖母。
至于夏柔的母亲,生下来就壮实,吃的好睡的好,长得当然也好。
没多久,她就长成了个皮实孩子,爱玩爱闹,同姐姐的性子截然不同。
到了俩人三岁那年,夏柔的外祖父娶妻续了弦。
俩人便有了继母。
继母是金州人士,生得挺漂亮,脾气倒一般。
再加上这两个孩子终究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少了那份血脉亲情,便很难叫她像亲生的那般喜欢她们。
而且又是双生子。
她就更不喜欢了。
听着俩孩子并排站在一块儿,异口同声地喊她“母亲”,她心里就忍不住发毛。
不过好在她虽然不喜欢她们,却也并没有刻薄。
只是不像亲娘那样事事都记挂在心上,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