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而苏彧,则忽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他半分迟疑也没有,双手捧着,将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苏老夫人眼前。
“这是什么?”
“是四哥的信,昨儿个刚到的。”
苏老夫人呼吸微滞,僵了须臾才伸手把信封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苏家五个儿子,老大跟老三却都是老定国公的旧部遗孤,只有二郎、四郎跟行五的苏彧是苏老夫人亲生的。
这里头,二郎又已在数年前同父兄一道登仙而去,苏老夫人膝下如今只余三子,三子里素日能见着面的又只有苏彧一个。
掐指一算,她又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四郎了。
虽然过年时他是回来了,可拢共也没有呆上几天,平素没有大事,也不好叫他特地告了假回家来。
是以,对她而言只有那一月一封的家书能聊以慰藉。
每月信到了,便立即送到她手里,从来没有遗漏过一次。
她清楚的记着日子,这个月的信,她前些时候已经收到了。那这会小儿子递上来的信,是什么信?老四他为何又特地来了一封信?
苏老夫人打量着幺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拆开信封,慢慢地将信从里头取了出来,慢慢地一点点展开。
——信不是写给她的。
——而是老四写给苏彧的。
苏老夫人的视线很快就定格在了其中一段话上。
她仿佛看见四子正穿着戎装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后将酒盏往桌案上重重一顿,拍着桌子对小五朗声道:“老子不娶妻,难道你就不娶媳妇了?娶!想娶就娶!等老子归家吃酒见弟媳妇!”
苏老夫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她放下信,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念珠,侧目往窗外看去,太阳已经高升,阳光在青绿的枝头随风摇曳。
她心想,小儿子同其他几个孩子可真不一样,既不像父亲,也不大像母亲。
他怎么就算准了她会提起四郎婚事未定的事?
他怎么就知道四郎会这般告诉他?
他又是怎么掐着时间把这封信拿给她看的?
似乎除了她最开始的反对外,后来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从小到大,都这样奇怪。
苏老夫人沉默着,思绪渐渐飘远了。
她听见夏柔在说宁愿绞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又听见苏彧说夏柔虽不姓苏却也是定国公府的姑娘,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说是嫡亲的妹妹也不为过,故而不论将来如何,他都会保夏柔平安顺遂,让她不必忧虑……
苏老夫人知道,苏彧这话真真切切,并不是说来搪塞她的,可是——
“唉……”她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将满腔五味杂陈的情绪都给叹来了个干净。
锦衣玉食长大的娇小姐,怎知人间疾苦,怎知“喜欢”二字有多难寻。纵然将来有一日叫她寻到了她倾心的男子,她又怎么敢保证那人就也一样喜欢她?
又或者她年岁渐长却始终没有遇上喜欢的人那该怎么办?
难道当真一生不嫁?
苏老夫人皱紧了眉头半响没有言语。
良久,她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半是生气半是好笑地道:“我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来!”
说罢,她朝苏彧二人摆摆手,依旧是半嗔半怒的口气要赶他们走。
到底是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确松口。
夏柔还是不大放心,偷偷地看向了苏彧。
苏彧同她对视了一眼,但也没有继续多言,径直同苏老夫人告退了。
夏柔便也只好按捺下自己焦躁的心情,跟在他后头出了门。
很快,屋子里便空荡安静了下来。
苏老夫人独自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直到大丫鬟青鸯撩开帘子走进来询问她午饭想用些什么时,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说了句照常吧。
随后,她站起身来抬脚往小佛堂方向走去。
青鸯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往常苏老夫人去小佛堂,青鸯都是跟着一并去的,收拾香龛,点燃香烛,都是她的活计,但这一次她才跟着走了两步就被苏老夫人给叫住了。
苏老夫人道:“你自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青鸯微微一愣,应了个是,没有再跟上去。
苏老夫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到小佛堂里,四下无人,她关了门跪在蒲团上,面向菩萨闭着眼睛开始诵经,小叶紫檀的念珠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一下两下三下,一遍两遍三遍……她转动念珠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力,终于猛地一下——线断了!
顺纹小孔的珠子“嗒嗒嗒”散落了一地。
她手里只剩下了一条残线,失去了生命力软塌塌卧在那。
越看就越是叫人恼火。
忍无可忍,她愤怒地摔了手中断线。
她恨极了。
恨苏彧不听话,恨夏柔不知好歹。
委实恨极了。
这可是苏家,世代英烈的定国公府苏家!
那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还有苏小五,为什么就不肯乖乖听一次她的话?
她可是他的母亲!
母亲!
苏老夫人盯着地上散落的珠子,因为熊熊的怒火,她一向和善的表情逐渐变得冷酷严厉,变得一点也不像是她。
但临近午时,当她推开小佛堂的门重新走出来时,她又恢复了往常温和从容的模样。
仍然还是那个她。
第303章 变化
就连最亲近的大丫鬟青鸯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苏老夫人站在门边,伸手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珠子,笑着同她道:“经年累月地拿在手里,线也不结实了,捡起来重新串一串吧。”
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不快,有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和善。
青鸯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小佛堂,俯身弯腰捡起地上的珠子,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一百零八粒,一粒也不少。
她仔仔细细清点了三遍才终于转身朝小佛堂外走去。
苏老夫人仍站在廊下,背对着她,静默无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鸯走上前去,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夫人”。
苏老夫人却没有动,像是并未听见一样。青鸯不由怔了一下,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这回,苏老夫人终于听见了。
她扭头看了青鸯一眼。
只是仿佛沉思得久了,她这一眼望来里头还夹杂着几分茫然,略过了一会才渐渐恢复清明。她笑了下道:“捡全了?”
青鸯点点头:“是,奴婢数了三遍都是对的数。”
苏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忽然摊开手道:“给我吧,我亲自串。”
青鸯迟疑了下,还是将包着珠子的手帕交到了她手里。
主子说要亲自动手串,做丫鬟的也拦不得。
只是苏老夫人平素并不爱做这些,今儿个却不知是怎么了。青鸯觉得主子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思来想去了半日,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只是愈发觉得老夫人爱一个人呆着了。
用过午饭,苏老夫人便屏退众人,独自留在屋子里串起了念珠。
青鸯候在门外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但一直到天色擦黑,四处掌灯,她也没有听见苏老夫人唤她。
屋子里没有点灯,渐渐变得黑魆魆的。
青鸯有些待不住了,纵使苏老夫人先前有令,不得她传唤不准打扰,她还是忍不住抬手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三声,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她扬声朝里头喊:“老夫人,天黑了,是否命人现下摆饭?”
转瞬,她的话音也被夜色所吞没。
久等不见屋子里的人回话,青鸯的内心开始焦灼万分。
她再一次抬起手,握成了拳头,然而当她用力敲下去的时候,手下却落了空。幽幽的“咿呀”一声响,紧闭的房门在她眼前徐徐打开了来。
苏老夫人站在门后,蹙着眉看向她的手。
青鸯回过神,急急忙忙将手缩了回去。
苏老夫人便跟着收回视线,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吩咐道:“将灯点上,让人摆饭,再让厨房熬上一锅粳米粥备着明儿个一早吃。”
好粥靠火候靠耐心,得趁夜开始准备起来。
可苏老夫人并不爱吃粥,往常也几乎不吃。
青鸯琢磨着,想起了府里其他爱吃粳米粥的主子来——
只一位,是大太太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