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可再看她的眉心处,隐隐的一道凹痕就显得分外明显。
连她自己都算不清,一日里要皱上几次眉。
她几不可闻地对镜叹了一声。
站在她身后的窦妈妈这时,却也将梳头的动作顿了顿。
云甄夫人何其敏锐,立即问:“怎么了?”
“有根白发。”窦妈妈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继续梳起头来,“奴婢过会给您藏进发里,不会叫人看见的。”
云甄夫人却道:“不用了,人老了焉有不生白发的,就这么留着吧。”
连拔也不必拔了。
窦妈妈得了这话,心下不由得酸涩起来:“您还年轻着呢。”
云甄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我又不是浮光那丫头,为了个美字硬生生将自己折腾得一身是病。”
浮光长公主素来爱美,随着年岁渐长,几乎到了穷尽一切办法为自己增添美貌的地步。她又是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自幼受宠,往日里除了想着如何继续让自己变美,也委实没有旁的事可做。
云甄夫人忒不喜她这一点,大好的年华,全耽搁在了这点胭脂水粉的破事上,肩负不起半点身为长公主的职责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胡闹。
但她一则不是那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二来就连嘉隆帝也不说她半个坏字,外人又怎么好说?
云甄夫人敛了心神,任窦妈妈给自己重新挽了发,梳了个高髻,拣了两件贵气又不花俏的首饰戴上,再去换了衣裳便出门了。
顶着大太阳,马车一路出得平康坊,又一路驶到了皇城。
这些路,她来来回回也已经走过许多年,再熟稔不过。
然而这一回要去的地方,于云甄夫人而言,也是十分陌生的。
嘉隆帝往常若不是在御书房见她,就在御花园设座,让她去后妃的宫殿里说话,倒还真是头一回。
她由此明白过来,宓昭仪对嘉隆帝而言,还真的有些不一样。
区区一个入宫没多久的昭仪,就被赐了长闲殿,不管叫谁来看,都会觉得她已宠冠六宫了。以她的身份,如何也当不起这般形制的长闲殿。
当年嘉隆帝即位后,除了皇后所住的坤元宫外,就只命人重新修缮了长闲殿。
云甄夫人尚且记得,长闲殿里,住的是嘉隆帝的宠妃莞贵妃。
莞贵妃死后,这长闲殿就空置了下来,一直没有第二个人住进去过。直到宓昭仪入了宫,没几日工夫就一跃成了嘉隆帝的心头肉。
云甄夫人沉思着,恍惚间察觉一旁的宫人已将锦帘打起,便抬脚往里走了进去。
还未站定,她就觉迎面扑来一股香风。
宫里头的人都说这位宓昭仪,身上自带一股香气,似果香又似那上等的合香,真计较起来,气味却又显得清新好闻上许多。
可云甄夫人此刻嗅见这味道,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往前又走了几步,宫人再次打起一道帘子来。暖阁里的说话声,就立刻变得清晰了起来。
云甄夫人冷眼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只觉这殿宇内的陈设远比当初莞贵妃住在这时更加奢靡,不觉眯了眯眼睛。
走进暖阁,她一眼就先看到了坐在嘉隆帝下首的宓昭仪。
宓昭仪生得极美艳,不止皮相美,就连那骨相也是极美的,而且她的美艳难得的丝毫不显轻浮,反倒端庄大气得很。
就连云甄夫人见了也得由衷赞她一声,更何况是嘉隆帝。
见得她入内,嘉隆帝就笑了起来,问:“用了吃的来的,还是不曾?”
云甄夫人慢条斯理答:“皇上专挑了用饭的时候召人入宫说话,我又怎敢用了再来。”
嘉隆帝就将手里一匣子大小浑圆一致的珍珠塞给了宓昭仪,大笑着问云甄夫人想吃些什么。
二人一问一答,气氛倒是格外的自在。
唯独坐在一旁听着的宓昭仪觉得不自在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云甄夫人,但关于云甄夫人的传闻,她还未入宫时就已听过许多。因着嘉隆帝待云甄夫人不同,暗地里的流言蜚语,一直也不少。
但她今日亲自见到了,才知外人口中说的那不一样,究竟有多不一样。
嘉隆帝同云甄夫人说话时的口吻,太过自然亲近,自然到令人惶恐。
可宓昭仪看啊看,却又似乎从嘉隆帝面上看不出任何他对云甄夫人有意的端倪来。
更何况,如果是他看中的人,那应该早早就收进后宫了,又怎会还有如今连家的云甄夫人?
宓昭仪低头看着匣子里轻轻滚动着的珍珠,有些糊涂起来。
长闲殿的旧主莞贵妃,是她的长姐。
但她是庶出的,又小莞贵妃许多,二人几乎没有机会交谈过,但她隐约记得,昔年莞贵妃还在世时,曾无意间提及过云甄夫人。
那口气,除了嫉恨,就再听不出别的了。
第074章 婚事
想来也是,这后宫里的女子哪一个不盼着能同嘉隆帝这般坐在一处,和和气气地闲话家常,说些趣事。可宫里头的女人,就是再得宠,又有谁胆敢像云甄夫人这般同他说话?
宓昭仪不敢,其余的人也绝不敢。
她父亲身边妾室甚多,姨娘性子又不够讨人喜欢,生了她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大出息,在夫人跟前也是可有可无,每日里糊糊涂涂过日子罢了。她出生的时候,长姐莞贵妃就已经入宫了,因长姐一度很得圣心,家里人提起她时,口吻总是分外的得意。
她自幼听着,每每就想,若有朝一日她长大也进了宫侍奉皇上,那她也要做那得宠的后妃。
可后来,莞贵妃死了,死的时候才不过刚刚二十八岁,正是花开正好的时候,一颦一笑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她的凋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宓昭仪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嫡母得知消息的那一日,面上震惊又悲痛的神情。
她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才恍然惊觉,那重重宫闱里的日子,远没有她心中所想的那般令人愉悦。于是她心生退意,再不去想那入宫不入宫,宠妃不宠妃的事。可她一日日长大,从小小的美人胚子长成了一个酷似莞贵妃,美艳程度又远胜过于莞贵妃的漂亮姑娘。
这般一来,她的前程就再也不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宓昭仪低头垂眸,望着匣子里的粉色珍珠滚来滚去,却因四壁皆有物在,而只能永远困在这小小的匣子里,便忍不住有些悲从心来,想着自己不也如这些可怜的珍珠一样。困在深宫里。
身不由己。
她暗暗叹了口气,另一边的嘉隆帝跟云甄夫人也已经叙完了话。
嘉隆帝忽然指了她道:“莞贵妃的妹子,你看像不像?”
云甄夫人闻言正色看她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倒有些记不得贵妃娘娘的容貌了。”
莞贵妃一去多年,她这话真真假假。却也的确是不大记得清了。
“依朕看,颇像!”嘉隆帝却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
宓昭仪立即谦虚道:“长姐姿容绝色,臣妾断不敢相比。”
嘉隆帝笑了笑,当着云甄夫人的面也毫不避讳,拍了拍宓昭仪的肩头,道:“有何不敢比的,朕说像,那就是像。”
宓昭仪面上微酡。羞怯般垂首未语。
云甄夫人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低头吃她的茶,可眼角余光却还是忍不住落在了嘉隆帝身上。
她记忆里的男人,始终都还是当年那个看着威严入骨,实则一开玩笑就忍不住面红的年轻人,而今眼前的人,却更像是昔年的先帝。
这般一想,嘴里的茶似乎也变得味道古怪起来,一时难以下咽。
云甄夫人没有再喝,将玉也似的茶碗轻轻顿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嘉隆帝就道:“朕召你入宫所为何事。你一定是知道的。”
她微微一颔首:“皇上请说。”
“太子早到了该大婚的年纪,朕想着,最迟来年。就要将这桩心事给了了。”
来年大婚,算上修缮宫室,筹措婚礼,一来二去,如今的确就要立刻将婚事给定下来。
云甄夫人心中明白他属意段家女,便道:“皇上看中了哪一位?”
嘉隆帝也不赶宓昭仪出去,直言道:“老永定伯行四的那位孙女。”
“行四?”云甄夫人在心里一算,是段素云,眉角就不由扬了扬。
“哪里不妥?”嘉隆帝问道。段家同连家是亲家。段家的姑娘对云甄夫人而言,必定是比他熟悉得多的。
可云甄夫人对段家的小辈。也绝没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有些事她也不便多言。便只先问他:“皇上为何挑中了那一位?”
嘉隆帝笑笑:“怎么,难道真有哪里不妥当?我可是让永定伯自己定的人。”
云甄夫人一愣,当下差点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这跟根本没选过有何两样?眼下挑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那是太子爷的正妃,是将来的一国之母!
她忍了又忍,斟酌着说道:“怎能让永定伯挑了就算。”
嘉隆帝有些懒洋洋地道:“不合适,将来再换就是。”
话说得极其满不在意,可话中隐含的意思,却叫一旁听着的宓昭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就连云甄夫人听了这话,也是再忍不住,“皇上!”
嘉隆帝打个哈欠,“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也不知改改……”
“皇上,左右还有时间,不如再仔细挑一挑?”云甄夫人看着他的神色,恍惚间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几丝难言的情绪,不觉还是放柔了声音。
嘉隆帝笑了起来:“你先说说她究竟有何不妥。”
云甄夫人面无表情答:“其品性不足以入主东宫。”
更枉论她将来还要从东宫搬进那皇后住的坤元宫,担一国之母之责。
她一向对段家人没有太大好感,但那些个小辈也的确是不熟悉,要说厌憎,也远远谈不上。可先出了若生的事,段素云的为人一下子就在她心里一落千丈。
即便对太子妃的人选没有太多看法,她也不觉得段素云合适。
但嘉隆帝听了她的话,却笑得越发愉悦起来,继续漫不经心地道:“到底是年岁还小,等将来好好教一教,歪了的树苗也能重新往直了长,怕什么。”
云甄夫人看不懂他究竟是几个意思,却看明白他这是铁了心的。
她就想着嘉隆帝方才那句“不合适,将来再换就是”虽然听着同儿戏一般,却也并不是没有可能,遂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嘉隆帝便摆一摆手,晃着手中芭蕉叶形的坠子把玩着,一面说:“不说这个了,朕寻你来,其实还有一事。”
云甄夫人听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面上倒依旧是波澜不惊。
嘉隆帝自个儿却也没说话,只抬手戳了下宓昭仪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