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若生身子瘫软,往地上一坐,摇了摇头。
昨日傍晚时分,她送走锦娘后,便命绿蕉跟扈秋娘将东西收拾了,打了水来净面净手,暂且准备歇着去。这屋子里也就没有再进过外人,等到暮色四合,各处掌了灯时,外头也只来了个元宝。
她迷迷糊糊想着,脑子里却是越想越像是一团黏稠的浆糊,理不清楚。
舌根处又有一阵一阵的微凉的苦涩不停涌上来,难受得紧,不过因了这清凉的苦意,她原本正变得干燥而刺痛的咽喉,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夜里有何不寻常的事?”苏彧深深看了她一眼,将装着解毒丸的小匣子递给她,让她去给扈秋娘跟绿蕉服下。
不知为何,三人同在一处,可瞧着症状最严重的却是若生,方才若不是苏彧到的及时,被她抓在手里的那把小银剪子,这会只怕已不知扎在哪里了。扈秋娘则只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哭哭啼啼没有另外的动静,绿蕉更只是躺在那,像是梦魇了一般,只嘴上嘟囔着。
若生知道她们无事,面上神色稍变得镇定了些许。
她哑着嗓子轻声谢过苏彧,取出解毒丸分别给扈秋娘跟绿蕉喂下,而后才退回到苏彧身边,小声道:“打从我们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对劲的事。”
然而记忆虽然这般告诉她,但眼前的情况,却时刻提醒着他们,周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
苏彧道:“解毒丸药不对症。恐怕也只能压制个把时辰而已,根结何在,一定要尽快找出。”
所以若生的回忆。很重要,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有可能就是线索,乃至于真相。
若生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背靠在床柱上,心里头乱糟糟的,就连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只隐约记得,自己见到了苏彧,但那个苏彧。却是假的。
她左思右想,依旧没有头绪,只得抬起头来望向苏彧,轻轻咬了下唇瓣,问:“我方才,可是梦魇了?”
据闻,有人在梦魇后,会如白日里清醒时一般自行起身,胡乱走动,甚至于还会作诗画画等……但一旦醒来。就会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
她方才的样子,应当就是如此。
可苏彧却道:“并不算是梦。”
“那是怎么了?”她刚才意识尚且混沌,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但苏彧,应当知道的才是。
她屏息看着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更像是中邪。”
“……”若生瞠目结舌,“是什么妖术不成?”
苏彧语气淡淡地道:“只是像中邪罢了,照脉息、瞳色、模样等来看,也像中毒之状,而且你服下解毒丸后,已见药效。”
若生闻言,提着一口气。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她早前是不相信这些的。但耐不住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都不大寻常。所以不得不信。
是以这会听到是中毒,她反倒放心了些。
再无色无味无形的毒,只要是人为的事,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苏彧问:“可还记得这屋子里的陈设?今儿个用过的食水,碰过的东西?”
若生扶着床柱勉强站起身来,沉思着点了点头。
“可站得住?”苏彧蹙了蹙眉。
若生苦笑一声:“似乎……站不住了……”
她身上仿佛半点力气也无,休说走动,就是站在那也觉得浑身乏力,腿脚酸软。
苏彧微微敛目。
房中燃着的灯火,愈加黯淡了下去,光影迷离。
他忽然上前来,手一抬就将她扶住了,嘴上仍只漠然道:“既记得,可有哪里不对劲?”
若生四下里一看,除却先前似是被她折腾出来的狼藉外,屋子里的摆设,依旧是她躺下之前的模样,就连位置也没有变化。她轻声呢喃着:“用过晚饭后,我便没有再用过旁的东西……”
但晚饭,是她跟江氏母女一道用的,绿蕉跟扈秋娘,则跟刘家的丫鬟婆子,吃的一样。
“可曾嗅到过什么古怪的气味?”苏彧的手稳稳扶着她,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听上去也显得格外的令人心安。
若生的神情,却在顷刻间大变。
气味!
她忽然间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闻见过的香气,那馥郁芬芳,又令人无法辨别的香气,即便是这会,也似乎仍然萦绕在她的鼻间。若生一下握住了苏彧的手,蹙起两道秀眉,面色难看地道:“是花!”
白日里,太阳还未落山,锦娘尚未过来之前,有两个婆子捧了几盆花送过来,说是香气安神,宜搁在室内。
平州本就是以花木闻名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富贵与否,门前屋内摆上几盆花,都是极常见的事。
若生所住的这处屋子廊下,就摆了不少。
那两个婆子另又搬了花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她没有留心,扈秋娘几个也没有当回事,那几盆花,就都被搁在了屋子里。
她回想着,一股阴寒飞快窜上了背脊,失声道:“送花来的那两个婆子,说是奉了刘夫人的命!”
“是哪几盆?”苏彧眸光渐冷,扶了她往亮堂处走,随即抄起那盏灯来。
若生神魂未定,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一阵剧痛。
她神智重新清明了些,声音也少了两分颤意,“两盆在入门的地方,一盆在卧房西北角的花架子上。”
苏彧便半扶半抱地将她先带到了那两盆入口处的花前,灯光照耀下,一盆花已经半谢了。另一盆则花期正好,开得娇艳欲滴。
若生一株也叫不上名字。
苏彧却只就着灯光看了一眼,便摇摇头道:“是绿珠跟晚山春。无毒。”
这两株花,都是早些年便在平州大肆栽种过的品种。并不罕见。
二人便移步去了另一边的花架子前。花架不高,上下三层,一共搁了四盆花。若生一眼看过去,根本记不得这上头究竟哪一盆是后来那两个婆子送来的,又有哪些是原先就搁在这上头的。
然而当他们走到花架近旁时,若生熟悉的那股香气,就登时浓郁了起来。
想着有毒,若生拽着苏彧吃力地想要往后退。
苏彧扶着她没动。面上淡然,举高了灯去照那架子上搁着的花,一面低低道:“我也服了解毒丸,暂时不会有事,至于你已中毒,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言罢,他依次将那架子上的花名,说了出来。
这些花,他皆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可搁在第二层的那盆花。他仔细看过后,却没有立即说出花名来。
若生一瞧,便知他们找到了那盆花。不觉心神凛然。
苏彧静默片刻,鲜见的声带迟疑地道:“这花,好像是……倚栏娇……”
若生不明白:“倚栏娇有毒?”
映入她眼帘的花,高约一尺有余,花白色,不知是不是灯火的光亮照在上头的缘故,那白色的花瓣上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些微淡淡的黄绿色。茎枝则是暗暗的绿,生意勃勃,但靠近花朵的地方却是紫色的。灯光掩映下,一股奇诡扑面而来。
叶作卵型。上头有细小缺口。
白色的花朵,则作漏斗形。却是重瓣,层层叠叠,一瓣又一瓣。
这是若生从未见过的花,先前那些,她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有些平素在家中,偶尔也曾瞥见过,可眼前的这一盆花,她长至这么大也从没有看见过。
“有大毒。”苏彧神色微变,“竟真是倚栏娇!”
若生被“大毒”二字唬了一跳,目光循着他的视线朝花看了去,突然看见了一枚小小凸起的果子。
像枚极小的鸡子,黑褐色,上头还生着细小的尖刺。
她听见苏彧的声音里,慢慢有了波动。
他说,这世上,竟还有倚栏娇……
口气,竟是诧异的!
若生不由大惊。
“平州裴氏一门全灭后,这花,也随之没了,世上再无人见过倚栏娇。”他转过脸来看她,眼中神色莫测,说着若生从未听说过的事,“倚栏娇是由曼陀罗花跟另外几种无人知晓的花一并培育而出,世上罕有,是裴家独创之物,然而花有大毒,近闻其香过上几个时辰,就会中毒致幻。”
若生的心思却早在他最开始说的那一句话上,“平州裴氏?”
她活了两辈子,竟仍孤陋寡闻至此,也是怪得很。
听了她问话的苏彧,却似乎并不觉奇怪,只道:“裴家十二年前,就已不存在了。”
那时若生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听说过裴家,委实再正常不过。
然而这样的花,早已不存于世,此刻又怎会出现在若生的房中?
若生想着白日里那婆子口中说的,是夫人命她们送来的,不觉喉间一痒,捂着嘴重重咳嗽了起来。
刘夫人江氏出身京城江家,同平州裴氏本无干系,她和若生的生母段氏,年少时又是极好的手帕交,为何要这般做?
若生百思不得其解。
苏彧也没有容她继续深思下去,他说:“既知是倚栏娇,倒也不必怕了。”
解毒的法子,他正巧知道。
第087章 抽丝
也是幸而他当年跟着老头子住在重阳谷里时,老头子四处搜罗这些事叫他记下,说是学时无用不怕,这世上的事日日都在变,保不齐哪一天当初学过的东西,就能护你一命。
他彼时年岁尚且不大,可见老头子端的是难得的义正辞严,便也从不敢放松,只努力将他所教所言尽数记下。
裴家的惨案,发生在十二年前,苏彧当年不过五岁。他从师父重阳老人口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才刚刚十岁。
那一年,重阳谷里的春天来得尤其得早,他年前被父亲跟哥哥一块接回了京都,等到打从京里回去时,山谷里的花就已是开遍了,蝴蝶翩跹,鸟雀栖息在树枝上,发出清脆又悦耳的鸣叫声。
老头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门口,身上蒙块布,打着响亮的呼噜。
就那样看过去,邋里邋遢躺在摇椅上的人,没有半点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苏彧有时候亦会忍不住想,只怕是老头子自己,也从来没有觉得自个儿是什么大儒过,他就是个嘴馋人懒不讲规矩,脾气古怪的老头而已。
但老头子收了他当弟子后,也算尽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阳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见重阳老人。
重阳老头兀自躺在摇椅上,将身上用来遮阳的布掀开了一角,从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苏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顿饭?”说完,他又将脸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没一会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噜。
苏彧至今还记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时那震惊的眼神,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亲自收拾了被师父弄得一团乱糟糟的厨房。勉强给二哥做了顿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马蹄声在山谷里渐渐远去。老头子也醒了。
他懒洋洋地将身上的布一甩,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而后将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块大石头道:“坐下,师父与你说个故事。”
伴随着说话声,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