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 第67章

作者:意迟迟 标签: 古代言情

若生盘腿坐在床沿,目光镇静:“好,那就依你的主意办。”然而话说到这里,若生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同扈秋娘道:“我亲自去见一见她。”

扈秋娘讶然:“姑娘要亲自审问?”

若生一面下床穿鞋一面摇头,她哪里会这些,只是有件事她方才突然间想到了,就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待到穿好了鞋子,她就道:“绿蕉将这屋子里的东西收拾收拾,秋娘跟着我一道去。”

扈秋娘想了想,隐约间也明白过来她是要去问什么话,便也就陪着若生过去了。

到了充当盥洗室的耳房里,若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墙角抱着腿哆嗦的拾儿。

终究只是个小丫头,再能干,也是怕的。

若生上前两步。站在那,望着她的发顶,道:“你是梅姨娘身边的人。”

拾儿没有言语。也没有抬起头来,恍若未闻。

若生也不恼。慢慢地在原地将身子矮了下去,放低了声音再道:“你可是两年前入的刘府?”

先前在刘家的花园里,扈秋娘发现了拾儿后,江氏的女儿锦娘因为心有不满,后来不经意间嘟嘟囔囔说了好些事,比如拾儿是几岁入府的,她先前瞧着拾儿不错想要来了,却不想人去了梅姨娘那云云。说了好一通话。

若生因想着梅姨娘,一边听一边也悄悄记住了不少。

也不管拾儿将脑袋抵在膝盖上,一言不发,她像是自语似的问了一句又一句,最后道:“这府里,应当有个与你年岁相仿,名叫雀奴的女孩,不知你可曾见过?”

若生问了这么一句,可心中却其实并不抱希望。

虽然拾儿也是两年前到的刘家,同雀奴被刘刺史买下的时间差不离。但她们没有见过面的机会,更大。

然而谁知若生的话音才刚落,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拾儿忽然将头抬了起来。飞快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山野间的小兽一般。

若生一愣,旋即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知道她?”

拾儿紧紧抿着嘴,依旧不吭声,只这回却没有再将头低下去。

“你知道她!”若生见状,心中已然明白过来,拾儿即便不曾见过雀奴,必然也是知道的,“我同你做个交易可好?”

拾儿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抛出这么一句来。身子一僵,往墙角缩得更厉害了些:“什么交易?”

她有兴趣了。

若生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雀奴的事,我给你自由。”

但凡家中有钱能将日子过下去的人。又非家生子,有几个愿意一辈子给人为奴为婢的,然而赎身不易,销籍更是艰难,“自由”二字是十分诱人的。

若生不等她说话,再加一份筹码:“再许你五百两银子。”

拾儿的双目骤然瞪大。

一年能有个十几贯钱,已是不错,五百两对她而言,堪比天文数字。

拾儿咬住了嘴唇,身子紧紧缩成了一团,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到底是年纪小,禁不住大风浪,“您怎么知道雀奴?”

“她就像是我嫡亲的妹子。”若生的眼神很温和。

拾儿一时看得失了神,良久方道:“其实我不认得她……我只是、只是曾经见过她一面……根本算不得认识……”

若生摇摇头:“你只要将见她那一面的情形说出来即可。”

拾儿用力抿了抿唇:“我初到刘家的时候,在浆洗房上当值,浆洗房在刘家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地方,有一日我正在洗衣,也不知从哪突然冲出来个人,一下就把我给撞翻了,连井边的水桶都给摔了出去。”

“那人就是雀奴?”

“我那会并不知她是谁。”拾儿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惊恐起来,“我爬起来一看,地上倒着个人,身上脸上都湿漉漉的,有只眼睛是蓝色的……她身上穿的是绸,不像是府里的丫鬟……我就以为是府里的姑娘,赶忙上去扶她,可谁想到她忽然爬起来就要往水井里跳!我拉也拉不住,急得要哭,她却还来掰我的手指。”

若生听得眼皮直跳。

“我没拉住……”拾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听见后面闹哄哄的,有人在找什么如霜……她就在井里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是如霜,我是雀奴……”

拾儿颤栗了下:“她掉下去了。”

  第089章 交代

若生心尖一凉:“她死了?”

“我害怕,连地上的衣裳都没有捡起来,就一口气逃走了……”拾儿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是活是死。”她不敢说,她当时因为害怕,未及雀奴话音落地,便已然先松了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雀奴掉了下去。

那井里的水很深,当时又正值隆冬腊月,井水冰一样的冷,她的手泡在盆中浣衣,冻得通红通红,就像是厨房角落里那烂了的萝卜似的,一按就是一个小小的坑,半天才能恢复如常。

这人,整个儿落进了深井里,冻也能冻死了,更何况一冷,身子一麻,那用不了一会就能像块石头似的沉下去,溺毙了。

但看着若生的眼睛,她只摇头道:“但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所以雀奴,兴许是死了,兴许又还活着。

她没有亲眼目睹,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明确。

若生的一颗心亦像是落入幽深古井的石头一样,“扑通”一声,在刺骨的水里不断地下沉,再下沉,仿佛深不见底。

良久,她终于缓缓道:“你说,他们叫她什么?”

拾儿愣了下:“似乎是叫如霜。”

“如霜?”若生的眉头倏忽皱紧,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咀嚼。她同雀奴住在一道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雀奴并不曾提及过“如霜”这个名字,但雀奴的确曾经说过。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的都不是属于她的名字。

雀奴,其实只是她的乳名。

吴亮不是个东西,有了雀奴后,就连见也没见过她几面。更不必说为她亲自取名。因着雀奴的生母去世前唤她作“雀奴”,众人后来也就都这般喊她。

她娘是东夷人,东夷崇尚的图腾,据闻便是只模样古怪的大鸟。

是以,她的乳名里,也带了个雀字。想来她那背井离乡多年苦苦求生的母亲心中,至死也都是怀念故乡的。

雀奴同她娘其实也不亲近,她娘去世的时候,她年岁尚小,并不知事。但待她长大。见惯了嫡母兄长等人的丑陋嘴脸后,就不免对死去的生母多了几分想念,这想念到最后越来越浓,也就全变作了那个乳名。

若生和她在一块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二人身上流着的血虽是截然不同,但心里头,却是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加亲近的存在。

如果没有雀奴,就不会有如今的她。

如果没有她。世上大抵也就在那时便没有雀奴这个人了。

她初遇雀奴的时候,恰逢大年三十。

天上飘着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四野寂寂里不时传来几声炮竹声。那原本应当喜庆的喧闹,不管是落在她身上,还是落在雀奴身上,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气。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心底里却是不想死的,于是苦苦挣扎。妄图活下去。

而雀奴当时,却正在准备赴死。

怀抱着没有一丝相同信念的两个人。在那个深冬的夜里,相遇了。

她像是在暴风雨来袭的大海上胡乱挣扎求生的人。拼了命的抱住了雀奴的腿,抱得那样紧,哪怕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也死死不肯松手。

许久以后,当她们一道坐在窗下,迎着明媚的日光,做针线活的时候,雀奴忆起往事来,难得笑了笑,说她当时那模样,活像是刚从地里头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好容易抓住了个人当替身,就怎么也不肯撒手了。

若生听得哭笑不得,但仔细想想却也是那么一回事。

她差点,将雀奴的裤管都给抓破了……

指甲许久不剪,蓄得颇长,平素没有用处,那会倒是极有用。

但雀奴说完,敛了笑,却郑重同她道了谢。

明明是雀奴救下了她,照料着她,明明是她亏欠了雀奴无数,可雀奴却来向她郑重其事地道谢。

若生也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遇见她的时候,雀奴心里头的打算。

那孩子当时,已觉世上了无生趣,想去九泉之下见母亲了。即便她当年好不容易才从恶人手中脱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过得两年,她自己却不愿意再活了。

如果不是遇到若生,她一定死在了那个除夕之夜。

一个人孤身在外,没有任何一个能够依靠的人,又生了一双人人觊觎的眸子,雀奴的日子,一直过得都不好。

若生看着她的那双异眸,心里的酸涩几乎要满得溢出来。

雀奴在日光下微笑,碧蓝色的那只眼睛,清澈得湖水一般,她说,你能活着,我也一定能。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难的事了……

她们的出身迥然,经历亦是大不相同,但老天爷既将她们送作一块,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若生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宣明十七年时,她便知道,这一次是时候由她来回报雀奴的恩情了。

她依靠昔年从雀奴口中零星得来的信息,找到了雀奴的生父嫡母,又一路找到了刘刺史,而今更是从拾儿口中验证了当时郑氏说过的话,可见雀奴离她已是咫尺之远而已。

所以不管说什么,她都不相信雀奴会死在那口水井里。

只是一口水井而已……

不过区区一口水井而已!

雀奴一定还活着!

若生将心中纷杂的念头一收,正色问拾儿:“可还记得当初找她的那些人都是谁?”

拾儿摇摇头:“这哪能记得住,而且我当时也只是听见了声音,并没有看到人……”

若生蹙一蹙眉,站起身来转过脸向扈秋娘道:“天马上就要亮了。”

外头昏暗的天色。已经慢慢见了白,即便隔着窗子,屋子里的人也能感觉到外边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会有多灿烂。

“奴婢立马就将来龙去脉给问出来。”扈秋娘笑了下,一面当着拾儿的面将袖子往上撩了撩。她生得人高马大,若非一张脸尚算清秀,乍然看去就不像是女儿家,而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

拾儿盯着她的手,打了个激灵。

扈秋娘往前迈了一步,而后抬手。

拾儿嘴里“哎”一声。身子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

若生便适时出言道:“暂且等一等。”

“姑娘?”扈秋娘声带困惑。

若生对拾儿道:“再加五百两,你把梅姨娘吩咐你做的事情说与我听。”

拾儿霍然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满是震惊:“再加五百两?”那就是一千两了!足足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若生见状,朝扈秋娘摆一摆手,财大气粗地道:“去取一两千的银票来。”而后她看着拾儿轻笑了声。“宝通钱庄,你自去兑了就是。”

宝通钱庄,也是连家的,只是知道的人并不多。

少顷,扈秋娘从绿蕉那领了银票来交给若生,若生便直接将银票塞进了拾儿手里,口气泰然自若地道:“你点一点。”

拾儿显然被她这阔绰的做派给惊着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厉害。一双手捧着银票,颤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个不休。过了好一会,她才哆哆嗦嗦地将银票给点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