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赵枝枝没乘车,她想走走路,鞋面与裙角渐渐被灰尘覆住。
赵朔紧锁眉头,停下脚步,低下腰替她擦擦鞋:“还是乘轺车吧。”
赵枝枝:“再走走。”
云泽台的人隔着一段距离跟随,随从太多,再如何放轻脚步,亦有震天的声势。
有人从屋里冒出脑袋看。
赵朔撑起牛皮伞,挡去大半视线,问:“要戴帷帽吗?”
赵枝枝仰起脸笑道:“不用。”
赵朔将伞压得更低。
天边彤红的霞光与淡紫的昏夜交织,大雁飞过,各家升起袅袅炊烟,远处传来牛车声与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声。
赵朔浅吸一口气,鼻间是热燥的尘土味,他侧过眸子,目光顺着赵枝枝乌黑的鬓发梳下去,梳到她垂到地上的裙摆,裙摆全弄脏了,他伸出手想要提一提,手悬在空中,悬了半晌,没能落到裙上,攥成拳收回袖子里。
赵枝枝顺着视线往下看,看到自己华贵的衣裳像是在土里打过滚似的,惊呼:“好脏!”
她这一声唤出来,很有太子嫌弃人脏的风范。
提起裙,重重拍了拍,拍不掉,又放下去,不管了:“算了,脏就脏吧。”
赵朔:“脚累吗?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赵枝枝:“不累,一盏茶的功夫而已,我在云泽台靠脚走上半个时辰都不累。”
赵朔蹙眉:“去哪要靠脚走上半个时辰?太子不让你乘车吗?”
赵枝枝连忙解释:“不去哪,吃完夜食消食,太子和我一起走。”
赵朔:“原来如此。”
赵枝枝继续道:“以前我走上一刻钟就不想走了,现在坚持半个时辰还能接着走,气不喘脚不酸,大概是因为每日走路消食的缘故,现在我很少生病。”
她骄傲地伸出五个手指:“已经五个月没喝过任何药了。”
赵朔含笑:“那就好。”
赵枝枝侧头看赵朔,她想到太子提过的事,悄悄问:“兄长,殿下说他有意为你择亲,可你不乐意?”
赵朔脚步一顿,声音平静:“我确实不乐意。”
赵枝枝:“兄长为何不乐意?有哪里不满意的,尽管告诉我,我替兄长想办法。”
赵朔眸中敛起一抹苦涩笑意,他的脚步又沉又重,踩进土里,却半点声响都无。他的声音轻得像枯萎落叶,缓缓飘落下来:“并非别人不好,而是我不好,若是有人嫁给我,她这辈子就毁了。”
赵枝枝听得迷迷糊糊,她坚持认为:“兄长很好很好。”
赵朔回眸凝视她,“回去告诉太子,我只想全心全意为殷王室效力,我的心思不在婚嫁上,此生此世都不会娶妻生子。”
赵枝枝呆住:“兄长。”
赵朔:“时辰不早了,乘车回去吧。”
一辆轺车,两道身影,赵枝枝偷瞄赵朔多次,赵朔正视前方,眸光深邃,神情寡淡。
车动起来,便有了风。风扑到脸上,是热烫的。
赵枝枝脑海中反复思忖赵朔刚才说的话,想了一遍两遍三遍,震惊的余热散尽了,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这惆怅并未持续太久,马车停到云泽台大门前时,她的惆怅也停下了。
不是人人都要娶妻生子,太子不也说了不要孩子吗?连她都知道世间有比嫁娶生孩子更重要的事,更何况是兄长。
人该怕的不是寂寞孤单,而是不知自己是谁,要什么,去哪里。
赵枝枝:“我会和殿下说的,以后兄长不必再为此事烦心。”
赵朔笑了笑,没说话。
赵枝枝很快被其他的事吸引过去,她看到了太子,太子乘坐的轺车正从大道朝云泽台而来。
赵枝枝迫不及待招手晃:“殿下,殿下。”
赵朔一没留神,赵枝枝从车上跳下去,她从他的眼皮底下跑开,提着裙子往太子的轺车奔。
他愣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背过身,脑袋沉沉低下去。
秋老虎褪尽最后一抹热意时,鲁国两位公主的车马来到了帝台城外。
此次鲁国公主来,鲁王事先并未告知帝台,人送过来了,才往王宫里递信,恳求帝天子暂留两位公主做客。
留人做客,举手之劳,哪怕住上一两年,也不算个事。
提前打个招呼,一切都好说。
偏偏鲁王没有打招呼,他直接将人送了来。
姬重轲很不高兴。他装作不知道鲁公主们的到来,任由鲁公主们留在城外,横竖就是不派人前去接应。
姬重轲半个月都没往鲁皇后宫里去,鲁皇后等了十天,等不下去,她决定自己去接鲁公主们。
莫夫人劝她:“再等等罢,看陛下怎么说。”
鲁皇后并非痴傻,她知道姬重轲不高兴,可她没有办法,那是她的妹妹们。
一个皇后,总该有点用处。
她不单是一个人的妻子,在她成为陛下的妻子前,她也曾是别人的姐姐。
鲁皇后没有去求姬重轲,因为姬重轲不会见她,她让双生子去拦姬重轲,将她的信拿给姬重轲,信上告知姬重轲,她要去接她的妹妹们了。
鲁皇后嫁入殷王室八年,当年她新嫁第一年被迫匍匐在地上伺候王太后时,都没吭过一声。这是她第一次强硬地说要去做什么。
姬重轲没有阻拦鲁皇后出宫。
鲁公主们在城外住了半个月,日日胆战心惊。护送她们的鲁使进不了城,她们也进不去,只能在驿站逗留。
她们怕被人笑话,更怕被人杀害。
王上说,要进帝台的公主不止她们两个,别国的公主也会来。她们必须尽快赶路,进了帝台,就安全了。殷王室会保护她们,不会让她们出事。
她们想进城,想被殷王室庇护,如今她们就在帝台城外,却连城门都进不去。
鲁公主们在驿站住了半月,人瘦了一圈。
“小绿,小娥。”鲁公主们待在暗无天日的小室里,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唤她们的名字。
第124章 124章的赵姬
鲁皇后嫁入殷王室后, 就再也没见过两位小公主了。
她离开鲁国的时候,公主们还是稚童, 一眨眼八年过去了,她们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八年未见,鲁皇后仍能一眼认出自己的两位妹妹,她准确无误地唤出两位公主的名字:“小绿, 小娥。”
可是妹妹们却不认得姐姐了。
小绿公主比小娥公主年幼一岁, 她往小娥身后躲, 轻声问小娥:“姐姐,那是谁?”
小娥看着推门而入的鲁皇后, 这个人很眼熟, 可她不敢相认, 她下意识牵着小绿往屋里躲。
“是天子的皇后吗?”小娥鼓足勇气问。她看到门后那些宫人了。
鲁皇后跑上前将两位公主抱进怀里,哽咽道:“是我, 是姐姐。”
公主们在鲁皇后的怀抱中缓缓松开害怕紧张的心弦。
这个怀抱她们认得,曾经无数个日夜, 她们都被姐姐抱在怀里哄睡。
她们的母亲死得早, 是姐姐一直照顾她们,后来姐姐走了,就再也没人抱过她们了。
屋里起了哭声, 三个人抱做一团。
鲁皇后为两个妹妹擦眼泪,柔声道:“好了,莫哭了。”
她温柔的一声低哄,却换来两个妹妹战战兢兢的惊慌。她们立刻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张着水汽朦朦的眼,听话乖巧地仰起脸,好让鲁皇后看清,她们没有哭了。
鲁皇后心头一刺,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掀起涟漪,她重新将两个妹妹抱进怀中。
她轻轻拍着她们的背,低声道:“我这就带你们进王宫。”
两位公主连忙道谢,她们恭敬地垂下眉眼,像曾经在王上面前那般,她们向鲁皇后宣示自己的忠诚。
她们熟练地低下头,习以为常说着那些她们应该说的话,她们不用跪伏到地上,就能显出自己的卑微。她们很早就学会这种向人示弱的方式,公主是高贵的,公主的臣服也该是高雅不失礼数的。
低贱的人屈从高贵的人,高贵的人屈从更高贵的人。在两位公主眼里,鲁王是更高贵的人,鲁皇后是更高贵的人,整个殷王室的人都是更高贵的人。
小公主们的卑躬屈膝,优雅而慎重,她们并不担心鲁皇后会因此不喜,她们认定鲁皇后会为此高兴。王上很喜欢她们的顺从,他总是夸她们贤良淑德,全天下的公主都该像她们这样。
鲁皇后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她心里难受,没由来地难受。
不该是这样。鲁皇后在心里说。她将两位妹妹往怀里扣得更紧,这样她就不用看她们脸上被驯服得像家犬一样的神情。
“我是你们的姐姐。”鲁皇后怔怔地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们不必再说那些话,她翻来覆去重复这一句话。
公主们将嘴闭上,从鲁皇后开口说话那刻起,她们便自觉听她说话,全身心地投进她说的话里。直到鲁皇后自己停下来。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鲁皇后说累了,她将话抛给两位公主,“问什么都可以。”
公主们停顿片刻,短暂的寂静后,小娥轻声试探:“姐姐,帝天子会赶我们走吗?”
鲁皇后一愣,“当然不会。”
小娥小心翼翼看着她,问:“可我们之前都进不了城,帝天子真的会准我们入王宫做客吗?”
鲁皇后不想让她们两个害怕,她选择善意的谎言,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公主们相信,因为传递消息的人出了差错,帝天子不知道她们的到来。
公主们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小绿忍不住露出高兴的笑容,她兴奋地问鲁皇后:“姐姐,我们是不是不用走了?”
鲁皇后:“是。”
小绿:“我们以后就和姐姐住一起了?”
鲁皇后:“对。”她握过两个妹妹的手,语气坚定:“你们只管放心在王宫住下,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这下连谨言慎行的小娥也笑起来,她虔诚地向鲁皇后献上自己的臣服:“我们都听姐姐的,姐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回王宫的路上,沿途的风景让两位公主稍稍放松下来,车里渐渐有了欢声笑语。
鲁皇后向妹妹们说起殷王室的人和事,所有的人都说完了,就是没提帝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