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说完,好像不想跟她东拉西扯此事,不知不觉把她飘带一拉,抱着倒在了床上:“说半天的话,我还没谢你给我做鞋。”
手跟着探进衣襟,嘉柔慌忙捂住了领口:“不,我不用大将军谢我。”她今日像经了场兵荒马乱,身心俱疲,语气也像是哀求了,“大将军,饶了我吧。”
“为什么不用?我偏要谢呢?”桓行简眉头一扬,是个谁也拦不住的架势,反倒被她这娇弱不胜的模样刺激得情火更炽,“不光要谢,我还得重谢。”
很快,从帐子里丢出一件件衣裳,凌乱一地。烛影摇红,翠帷腻粉,半夜里嘉柔倦倦地醒了,喉间干涩,昏沉沉地仿佛听到雪压断青竹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幻觉。
打过春了,似乎不该下这么大的雪,嘉柔浑浑噩噩的,思绪乱飘。身旁,桓行简似乎被什么硌到,阖着眼一阵悉悉索索,触到铜铃,嘴角便不觉翘起,鼻音低沉:
“还想着回凉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时河山万里都是你的。”
别有深指的一句话,嘉柔怔住,好半晌才静静回说道:“河山万里固然壮丽,可斗室就能容人卧榻安歇了。我不是男人,不要河山万里,我其实只想做凉州的一只鹞子,或者西去的一匹骆驼,行遍四方,这就够了。”
桓行简慢慢睁眼,惺忪着笑:“好柔儿,你这才是真名士,不像洛阳城里有些人,只有名士的虚头,你要真让他弃了万丈红尘归隐自然,估计要急的上蹿下跳了。”
“我不是名士,”嘉柔忽不知从哪来的脾气,“我就是我自己,谁也不是。”
难为她大半夜醒了不说接着睡,有心思跟他斗嘴,桓行简翻个身把她搂到胸前,被衾里暖香融融,让人不由沉醉。
“好,好,你是你自己。”他忍俊不禁,倒真像安抚一只被惹怒的昆仑妲己,嘉柔被他在颈窝里蹭来蹭去弄得烦躁,一推他,“大将军不要老动来动去的,我睡不好了。”
桓行简突然将她压倒,咬牙道:“好啊,明明是你先醒了乱扭乱动。”把人桎梏紧了,嘶哑着声音,一手抚着她光滑的**,“噫,柔儿也像一尾小鱼,我这水早滚沸不止,只待烹鱼。”嘉柔双颊烧出酡红,帐子上精致的绣花又渐次层层叠叠绽到了眼前,花蕊娇嫩,被人一点,便在东风里荡漾开来。
立春过后,似乎夜不再是清凌凌的寒。
一连等几日,不见许允回应,中书令李丰跟皇帝在宫中交谈时便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安了。他是中书令,掌文书机要,常留宫中自然跟皇帝走得近。
“朕这几日每思及母后曾提到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便如坐针毡,骨鲠在喉。”皇帝读了半日《说苑》,忽愤愤一砸,案头笔洗等物跟着遭殃,霹雳啪啦掉一地。
惊得李丰回神,忙弯腰去收拾,见皇帝一脸的恨恨,把东西重新放在案头,正要劝慰,皇帝却换了张面孔,关切问他:
“对了,朕的姐姐近日还好吗?”
皇帝问的是下嫁他家中的公主,李丰答道:“公主一切都好,陛下勿要牵挂。”
皇帝很自然地拉住李丰的手,语重心长的:“是了,中书令与朕便是骨肉一家,怎会不好呢?朕有时在想,倒不如托生个女儿身,做个公主,嫁人就罢了,何苦在这太极殿上油煎火燎的呢?”
“陛下,来日方长,万不可如此气馁。犬子蒙陛下太后不乞,得尚公主,臣自然赴汤蹈火以报浩荡天恩。”李丰不避这个话头,“陛下,陛下若信得过臣……”
君臣正说着,外头内官送来份急件,来自雍州陈泰。
等匆匆过目,皇帝那张脸上先是错愕,转而变成喜忧参半,传给李丰看。
“朕记得,东关战事中,陈泰上书请求征讨胡人。他怎么回事,这胡人还没打,雁门郡两地的百姓先反了?”
不消问,这个时候大将军府里肯定也收到了陈泰的上表。大将军掌军国大政,政令都是他下的。如今,东关为一败,边地又为一败,皇帝心境复杂,痛惜国力的同时又有说不出的得意。
“看来,大将军这个人,同太傅比要差许多啊!”皇帝意味深长轻叹了声,“他从接手军国大政至今,何来胜绩?”
李丰心里大喜,把上表小心还给皇帝,胡子一捻,胸有成竹道:“大将军一无识人之明,二无韬略远谋,位高而才劣者于国家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君臣对视,皇帝慢悠悠踱起步子:“依中书令之见,除了他,朝中还有何人能担此职?”
殿内,水磨金砖折射出杲杲光亮,皇帝此刻的脸上也平添几分神采,李丰靠近了,在他耳旁一阵私语。
皇帝振奋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日朝会……”剩下的话不必出口,李丰立刻会意,伸袖执了一礼,“陛下若信得过臣,容臣去布置。”
“好!”皇帝很利索,转而脸上有了些愁容,“前几日,朕听太后说,大将军想把女儿嫁给太后的从弟,朕看太后的意思,似乎是准了。”
李丰胡子下掩着笑:“陛下年岁渐长,为社稷故,也该纳贵人了。四方大员里,陛下可细细挑选,看谁家有适龄女……”
“你说,”皇帝突然打断他,“朕的年纪放在这,大将军怎么不想着把女儿嫁给朕呢?为何要绕开朕,非要同太后结亲?”
这其间的宫闱人心,就不是李丰好置喙的了,他打个哈哈:“这,陛下突然这么问,倒把臣也问倒了。”
再看皇帝,那张脸上不知几时多了层阴霾。
君臣叙话良久,李丰自宫中还家。第一件事便是问家仆:“还没动静?”
家仆脑袋直摇。
李丰沉吟片刻,净手更衣,暗道许允当是怕了,装聋作哑,亏得他高看一眼,原也是个临阵的软骨头。李丰有些不平,今日没跟皇帝提矫诏之事,心倒放得很宽,皇帝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有公主在,彼此心知肚明,一条船上总要和衷共济搏击风浪。
院里,树上不知道从哪落了一群寒鸦,啼叫个不住,听得正在想事的李丰烦恼不堪。披了衣裳,命小厮架好梯子,亲自一手提灯,一手持竿,蹭蹭上去,才发觉上头不知几时筑了个窝。
难怪,李丰骂两句,三五下把个鸟窝打下来,头顶几只鸟盘旋一阵最终散了。
不想,小厮有乌鸦嘴的,不知谁嘀咕了句“难不成附近谁家死人了不成”。落进李丰耳朵里,顿生怒火,气不打一出来劈头盖脸把小厮骂了个狗血淋头,竹竿一丢,人抖索着衣裳气咻咻进了屋。
一盏热茶进肚,本气小厮胡言乱语惹人烦,他忽灵光一现,盘算良久,喊进来两心腹:
“眼下,有件当紧的事,只是不知你俩敢不敢去做了。”
说罢,手一招,两心腹凑上前来,听主人喁喁嘱咐。
果真渗人,两人身上登时打了个寒颤,面面相觑,不知道李丰这是个什么主意。
“此事机密,只你两人知道,事成我重重有赏,你家中有屯田客的,我帮他们脱籍。”李丰乜过几眼,甚好,两人体格健硕一身蛮力,担得起此职。
事不宜迟,一番筹谋后暮色初初显露,这两人准备好便从中书令府邸角门静悄悄出来,一跃上马,直朝北邙山方向奔去。
月色凉薄,整座北邙山在如流霜般的光线中隐隐绰绰,好似一座巨大坟场。
一阵风来,便呜呜咽咽地拂过千树万枝,更添凄艳。这两人饶是平日里胆子再壮,此刻,面对着莽莽群山,耳畔尽是如泣如诉的风声,也难免害怕起来。
“干他娘!老子才不怕鬼!”其中一个果断给同伴打气,“走,上去!”
第64章 竞折腰(11)
初春的夜,将两人的眉眼与声音都笼得混沌不清,借稀薄月色,上到半山腰,其中一个忍不住放眼四望:茫茫天际下,这人世反倒像头搁浅的巨鲸般雌伏于此了。( )
时辰耽误不得,就他两人,等摸到夏侯妙陵园附近,未见人影,先闻器具碰撞之声。这两人暗自惊讶,藏在森然柏树后头屏息盯半晌,隐约听到低斥声,是让动作快些。
这一幕太过诡谲,两人万万没想到竟还有比早一步先来掘陵的,到底是何人,无从得知。前胸后背本窝了一团子的热气,立了半晌,也冷却了,凉飕飕地贴在肌肤上,好不难受,两人只能迅速下了山。
李丰书房的灯还亮着,窗纸昏黄,两人眉睫挂露地现身,他吃了一惊:“如此之快?”
两人把所见所闻三两句就描画清楚了,李丰更是惊诧,手中的竹简一放,对着烛火是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了。
底下两人杵了半晌,李丰转头,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静观其变。”
如他所料,公府里和天子几乎同时收到西北送来的军报。桓行简丝毫没耽搁,不等朝会,将罪责一揽上书给皇帝,翌日里坊间便流传开大将军那句“此我过矣,非陈雍州之责”。
一时朝野心悦诚服。
皇帝心里细细碎碎晃着些不满,却不好再说什么,一肚子闷气来见太后,开口便说:“大将军真乖觉,很会收买人心,陈泰估计要感激涕零了!”
太后在修剪鲜花,枝枝蔓蔓,她语气冲淡像个名士:“做做样子,惠而不费,陈泰是个厚道人,三两下被桓行简感动也不足为奇。是啊,这个时候指不定捧着大将军的回信如何惭愧呢,不过随他去吧,边地忧患多,得有人在那顶着。这些人,只要不瞎掺和洛阳的事就好,”眼神越发没了温度,但嘴角笑意还在,“陛下急什么,大将军一败再败都没急。”
“人都说夏侯太初是君子,君子如玉,玉果真不能跟刀剑碰。”皇帝学会了打机锋,太后付之一笑,皇帝的这些牢骚,她左耳进,右耳出,全当他是半大孩子撒气了。
不过,太后瞧着皇帝唇边毛茸茸的一圈似乎又密了几分,平日里,也知道多看几眼小宫女了。她心领神会,把李丰等人找来商量立后纳贵人的事宜。
公府里,日头乍暖昼气催得迎春花黄灿灿开得射眼,连鸟鸣都多了起来。卫会迫不及待换了春服,虽说打过春,可北方的春天总是神出鬼没,来一阵野风就能把人打回寒冬。
可卫会不管,今朝暖,今朝锦绣。陈泰西北出事,公府上下难能愉悦,唯独他心情每到春来就很美妙。
风和日清,卫会指挥着人把桓行简书房里的书拿出来晒,时不常地要提醒:“仔细些,不要弄折了。”
唔,也有老庄呢,卫会拈起本《庄子》遥想昔日大将军、夏侯至、以及死去的杨宴等人席地谈玄是何等畅快风流模样,双目中,不觉流露神往。
可惜自己晚生了这么些年,卫会遗憾,转念想,早生的那些,同样算是大将军旧友的人物这个时候坟头草该活泛冒青了吧?
心境一下变得参差,这个时候,傅嘏从值房往这边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三十多岁光景的男人,青袍素冠,装扮简朴,但一双眼睛浑厚而温和。
跟明澄淡薄的傅嘏比,显然要好亲近几分,卫会兴致盎然地见这两人现身,嘴很痒:
“兰石,”他大喇喇喊着傅嘏的字,“你这又是替大将军捕到了何方才俊?”
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过去,三分勾魂,七分摄魄,卫会的笑里总是藏着一股锋锐。傅嘏给他引见:“士季,不要无礼,这位是河内郡的山巨源。巨源兄,这位是颍川长社卫士季。”
说完,这两人又各报郡望名字一遍,算认识了。
“巨源兄的从姑祖是夫人之母,他刚从大将军家中来,想必见过了夫人。”傅嘏头一偏,低声跟卫会说道,目送山涛进了书房。
卫会眉头拧巴着,便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我记得,山涛之前是做官的,河南从事?高平陵后隐居故里了,这大老远跑洛阳,是想通了?”
他一介少年人,对朝廷各路人马摸得比谁都清楚,傅嘏不得不承认卫会的过人之处。凡大将军问起某人,无所不知,履历、性情无不一清二楚的。
若是问起经史典故来,那卫会更是如数家珍了。
两人在外头说话,山涛人已经被婢子领到了桓行简眼前。此间一尘不染,他正执嘉柔手教她草书,一钩一挑,极尽耐心:
“钩要圆转,对,转如环,”他噙笑凝视,“铁画银钩,你力道不够。”两人挨得极近,气息相交,嘉柔浑然不觉上下的注意力只在自己手腕上。
竹篓里全是她的废作,揉成一团团,听到外面有动静,桓行简松开她手,低声道句“你先练着”走了出来。
眼波微微一动,便似有若无地把山涛打量了个遍:衣裳虽旧,可浆洗得干干净净,中衣的领口露出,有些毛边。
他微笑,在婢子端来的铜盆里净了净手,一面拿巾子轻轻擦拭,一面示意山涛坐。
山涛作了一揖,也在桓行简露面时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了个清楚,眉宇虽冷峭,但气度却是越发雍容了。他袖管里放着桓夫人的手帖,此刻拿出,递给他道:
“山涛见过大将军。”
桓行简笑而不语,将帖子略略一看,是母亲的手迹,知道山涛是从自己家中来。他在榻上坐了,背靠三足凭几,是个十分家常闲适的闲情模样,眉宇微蹙,淡淡含笑把帖子一放,语气里有调侃:
“当世的吕望不披裘负薪,看来,终于想入仕了?”
论起亲戚,桓行简倒该喊他一声“表兄”,山涛沉吟片刻,实话实说:“是,涛来大将军府,是想做官了。”
桓行简双臂闲闲地往几上一搭,山涛肯来,他自然欢喜,此刻很有兴趣地问:“我曾问李熹,当初,为何太傅征召他不肯来,我征召他却来了。他说,太傅以礼我以法,所以来了。他现在人在公府做我的右长史,巨源是为何故?”
“不敢瞒大将军,我为初心而来。”山涛十分磊落,“我的初心就是做官,一展抱负。”
桓行简笑吟吟看着他:“哦,可你中途官没做几年人就跑了,这怎么说?”
“彼时天下事未定,涛明哲保身,不愿以身犯险。”山涛说的正是太傅与刘融明争暗斗的年景,如此直言不讳,桓行简听得哈哈大笑:
“好,表兄早年家徒四壁,甚是贫寒,却从不肯与我家中多走动,很有气节。我记得你也好老庄,与人交游,刚才你说初心是为一展抱负,我希望你能多为国家举荐人才,不要遗漏孤远贫贱之人。”
说着,颇有深意补道,“老庄虽妙,但巨源既入我府中,闲暇把盏即可,用来治理国家恐怕是不妥的。”
点到为止,他思忖着叩了叩几案,“我记得你做过河内的主簿,这样,我让司隶校尉举荐你,这也是个名头,你先下榻在官舍。”
语落,命人从公府先拨些钱给山涛以作落脚资费,山涛拒绝了,他从河内来带了干粮换洗衣裳,外加一头驴。此刻,栓在离公府最近的大柳树下,正饿得无精打采。
这些,嘉柔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等山涛人走了,笑着出来,见桓行简一扬下巴,便坐到榻边替他揉捏肩膀,好奇问:
“刚才我听大将军喊人表兄?”
他笑:“河内的山涛,是我母亲的表侄,比我年长我自然要喊一声表兄的。”
“大将军好像很高兴。”嘉柔看他眉目舒展,不复刚收到陈泰上表的凝重,心里也觉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