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兄长会见我的,我来拿画。”
夏侯府她轻车熟路,下了长廊,过一小桥,伸手拨开险要长上路的青竹,直奔夏侯至的书房。
她这么突兀出现,没有通传,夏侯至人在一堆旧典籍里整理分类,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惊诧地看着架势相当焦急的嘉柔:“柔儿?”
嘉柔伸头往外看看,随后迅速反手把门一合,满腔的紧张一下都涌到喉头,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倒像带哭腔:
“我跟毌叔叔适才来看你,你不愿见他,我懂,他是外将,你是朝臣,瓜田李下你怕被人误会。可有一件事,我必须当面问兄长。”
夏侯至瞥到了她手中的卷轴,把书轻轻一放:“你问。”
嘉柔深吸口气,定定望着他:“兄长想当大将军吗?”
没头没尾的,劈空而来一般,夏侯至显然非常意外,探究地瞧着嘉柔:“这话是从何说起呢?柔儿你怎么了?”
“兄长回答我,”嘉柔真的要哭了,“你是不是准备当大将军?”
夏侯至轻叹,继续整理他的书:“大将军是子元,我当什么大将军?我也不愿意当大将军。”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嘉柔看他身影,怎么看,怎么寂寥,长松口气喃喃地坐在了旁边的杌子上:
“他都督中外诸军事,兵权在手,兄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可,”脑袋一垂,手中的卷轴简直烧心,她交给了夏侯至,“这是怎么回事呢?”
乍看像皇帝诏书所用明绸,等拿在手里,夏侯至多看两眼便知料子不对,摊开来看,那神情果真也跟着遽然一变。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夏侯至素日的恬淡悉数隐去了,眉宇肃肃,嘉柔懵然地摇首,“我们从集贤里过,当时,马夫因为梅花眯了眼,在许侍中府前停了片刻。不知从哪儿来个人,把这东西丢给他,说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
她努力让自己脑子清醒起来,“我猜,这诏书是不是给许侍中的?”夏侯至沉默不语,坐了片刻,利落起身找出火折子,点燃边角,在嘉柔不解的目光里将卷轴烧了。
火苗舔舐,很快化作一地灰烬。
“这不是正经的诏书,是伪作,陛下的诏书不是用这种绸子做的。”夏侯玄边跟她解释,边蹙眉思忖,“不会是许允,他显然不知情。”
那么到底会是谁呢?家里,偶有宾客,大家交谈不过客气浅言,从未跟谁推心置腹过。便是许允,彼此交情也不算深厚。
嘉柔的目光随着他来回的踱步而浮动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是有人想借兄长之名?”
夏侯至回头:“你很聪明,柔儿,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听懂了吗?一个字都不要说,投诏书的人,怕不知道阴差阳错落到你手上。许允既然不知情,便不会联络,对方兴许就以为许允无意,这事说不定作罢。”
“我不会跟他说的,”嘉柔略不自在地点了头,“我知道轻重,所以先来问兄长。他一旦知道这件事,肯定要彻查,到时我怕他……”她莫名就打了个寒噤,“我怕他又要灭人三族。”
说完,抬首勉强一笑,“我希望兄长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柔儿,你别总这么想他,子元并非绝情弃爱之人。”夏侯至说着自己也难能置信的话,断掉的金钗,是个锥心的存在。他依旧不肯信,更愿相信是朱兰奴对桓行简的休妻怀恨在心。
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想利用他。
“他若是好好待你,你也当好好待他,诗里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人和人之间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夏侯至走到门前,一开,冷冽的空气跟着进来,让人清明,“回去吧,柔儿,记住我的话,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没见过什么诏书。”
两人并肩而行,嘉柔忽收了步子,警觉道:“兄长,从你府上给我找方才类似的卷轴,车里那个婢女,还有马夫,我得瞒过他们。”
夏侯至暗叹她到底是长大了,事事细密,只是不知这样的聪慧好与不好。
府库里有,夏侯至平时哪里过问这些,都是家中老婢打理管账。这一回,他亲自取了钥匙,跟嘉柔两个进去,翻检半日,找出个差不多颜色来的,她心灵手巧,不多时的功夫按那个样式缝制了出来。
上了马车,嘉柔咕嘟着嘴,随口道:“兄长作画太慢了,我看等到日落他也难能作成。”
宝婴那两只精明滴溜溜的圆眼,在她手里一过,嘻嘻笑着接了:“好事多磨,想必夏侯太常是想把那马画得再精妙些。”
“这到底是什么人,投个无字书。”嘉柔愤愤把卷轴当着宝婴的面儿展开,指着光秃秃的一片,“难道来消遣人的吗?”
宝婴诧异不已,直通通看向嘉柔:“我正纳罕,车里的人外头不知道,马夫脑袋上又没刻大将军府几个大字,怎么就是给大将军的诏书?再说,大将军的诏书,要下那也得是陛下往公府里下,哪有随意朝大街上一拦的?”
“正是这个道理,”嘉柔点点头,“所以我说是哪个这般无赖,做这样的事。”她心里暗想,这般潦草行事焉有不败的道理?只希望那人知难而退。
头顶天空瓦蓝,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洛阳里坊朱门大户人家个个青墙高筑,曲折回环,将不知面目的人们围在了里头。嘉柔满腹心事从车里下来,刚站定,听身后希律律一阵骏马嘶鸣,扭头见桓行简风尘仆仆地不知从哪儿来。
他朝服都没退呢,却眉宇惹尘埃,走近了,才发觉衣角上也灰蒙蒙一片。嘉柔忍不住扑地笑了:“大将军,你是去田里劳作了吗?”
说着下意识往他双履上一瞧,哦,沾着枯干的白草,指不定真去了田里。嘉柔抬眸,对上他寒湛湛的一双眼,笑意便不由自主凝固了。
“就你促狭。”桓行简拿马鞭点她脑门一下,随后,丢给身后跟着的石苞,一面松动筋骨,一面往里走,“你倒有不少话跟毌纯说,去这么久?”
嘉柔心里咯噔下,卷轴扔在车里,想了想,回头对已经离了好远的宝婴说:“你把那东西拿来。”
桓行简不甚在意,斜瞥她一眼,“是不是顺道去铜驼街了?”嘉柔见他眼中似含了缕笑意,娇嗔扬眉,“大将军的薪俸都不够我上街买个花粉的吗?”
他朗声大笑,看嘉柔这副情状灵鲜极了,心情不由大好:“对,女孩子家就要这样该笑则笑,该嗔则嗔,不过只准在我跟前这个样子。”
两人进来,本在公府里来往的属官们忙都垂目见礼,桓行简看人避嫌,抓起她细白的手:“你刚才这么打量我,不该做点什么?”
嘉柔一怔,征询地看着桓行简:“大将军要我做什么?”
话说着,后头宝婴见他俩人这样,犹豫是不是赶紧走开,被嘉柔余光瞄到,喊住了:“宝婴姊姊把东西给我吧!”
她手抽回来,有点神秘地迎上桓行简那双正在探究的眼:“我今日遇到件奇事,想说给大将军听。”
看她古里古怪,桓行简好笑,携手到他设在公府的书房里。嘉柔一边为他更衣,一面倒大大方方把今日跟毌纯去拜访夏侯至的事情说了个遍。
桓行简听完,眼波滞了滞,玩味地一笑:“太初病了?”
“是,他家中下人是这么说的,”嘉柔忽咬了咬嘴唇,把一路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我担忧兄长,半道又折回去顺便想拿我请他作的百骏图。我一见他,发现他并不像是病了。”
“你说的奇事就是这个?”桓行简讥诮地笑,“他今日早朝还好好的,若真病这么快,倒也算一桩奇事。”
嘉柔把他腰带灵巧装饰好,按了按,起身将脏了的官服送到门口,有婢女拿去清洗了。
“不是这个,是我从集贤里过车夫停下揉眼,不知何人朝他扔了这个。”嘉柔把卷轴给他,一张脸不知何故微微发红,“我好奇,打开看了,上头什么都没有。”
桓行简微讶,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投递的人说了什么?”
“原话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嘉柔那颗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车夫以为是给大将军的,我想过了,马车从集贤里过任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的何人,且这诏书上一个字都没写,这事真蹊跷。”
桓行简听得很专注,手指动了动:“这不是写诏书的材质。”他微微笑着说完,将卷轴一掷,跌到案头,“不管他,不知什么人无聊了玩笑。”
没想到他竟好似是个满不在乎的反应,嘉柔这下反倒为难,本正斟茶的手只管哗哗注着热水,淌了一案,浑然无觉的。桓行简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手一伸,止住她动作:“毛躁。”
嘉柔大梦初醒般忙拿出帕子去擦,一点点蘸吸案上的水渍,脸红道:“我给大将军重新沏一壶来。”
“不必,”他笑着把人一抱,嘉柔便轻盈如羽般落在了他怀中,“我又不是要你当粗使丫头,”将她纤纤玉指捏了捏,“你这手,写写字绣绣花也就够了,答应我的事呢?”
这回嘉柔领悟得快,知道外头有下人候着呢,挣扎起开,面上有几分愧色:“还差几针,我这就回去给大将军补齐。”
“不急,你也不要那么赶回头别熬坏了眼睛。”桓行简温声道,一提眼睛,嘉柔不自觉朝他左眼上查探,“大将军这几日眼可痛了?”
桓行简手指从睫上轻轻一过,笑笑:“无妨。”手掌落在她腰间,往外一推,“要做趁白日吧,晚上好早点歇息。”
他柔声细语的,听得嘉柔心里发紧,又觉自己十分对不住他。走到门口,忽又把脸一转,桓行简已经拿起朱笔捡要紧的文书批阅了。
“大将军!”嘉柔轻声喊他,桓行简抬头,她脸上便露出清浅的一抹笑意,“以后,大将军四季的鞋袜我都会给做,大将军莫要嫌弃我女红差就好。”
说完,不禁拿帕子抚了抚脸,见桓行简会意一笑,她心防乍开,不由得报之一笑,忙回自己的寝居了。
算着嘉柔走远,桓行简脸上笑意渐渐褪尽,低眉垂目,端详着案头卷轴,这样的绸布自己家中也有,内府赏赐。这东西不难查,因规格不低,陛下曾赏赐过哪些有功之家都是造册可寻的。
外头,宝婴求见,得了应许诚惶诚恐进来,桓行简直接将卷轴往她脚下一扔:“要说这个?”
宝婴立刻一脸不安,当桓行简已经晓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吓得声音直飘:
“郎君都知道了?”
桓行简见她好歹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人,遇事这么没出息,略有不悦:“我知道什么了?”
宝婴心知桓行简最看不惯人慌的,极力克制,先弯腰把卷轴捡起,硬着头皮稳住声音把今天的事从嘉柔到官舍说起,直到回公府碰到他完整说了个遍。
事无巨细,宝婴连许允府里梅花是什么颜色都留意到了。
说完,眼皮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坐上桓行简是个什么表情,只听见他在拿什么东西敲笔洗,清脆破冰。
响了几声后,上头那道声音轻飘飘传了下来:“当时,她没给你看卷轴?”
“没有,是从夏侯太常府里出来给奴看的。”宝婴头皮跟着一紧,她心中别有担忧,“昔年,魏武曾给令君一空食盒,奴看这诏书上也是空空如也……”期期艾艾没说完,不再说了。
桓行简冷哼一声,交待几句,宝婴一一记下了,等他语毕,迟疑道:“郎君要真想知道些什么,奴有一计。”
桓行简饶有兴味得挑了挑眉,沉声道:“说。”
第63章 竞折腰(10)
火炉上,水咕嘟嘟沸腾了,宝婴蹑手蹑脚进来给嘉柔冲过茶,不声不响拿了个杌子坐在旁边,一心一意看她做鞋。
不多时,嘉柔把手朝颈子里一搭,捏了捏,直起腰,还未曾开口,宝婴冲她眯眼笑道:“奴去请郎君过来。”她是圆脸,一笑毫无心机的喜相,嘉柔便也含笑应允。
桓行简已经在外面拨拉半天棋子了,一个人走棋,那两道长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等听见里头隐约人语,踱步进来,嘉柔本瓷白的脸因在暖阁里忙碌久而泛出桃花般的色泽,桓行简目光落在她腮上,暧昧吟哦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嘉柔嗔他一眼,桓行简倒不客气朝榻头撩袍坐下,脚一伸,笑道:“过来侍奉你的夫君。”
此情此景,嘉柔忽愣了愣,乌黑的睫毛一垂将泛上来的情绪散去。看他神情,也知朝会过后暂且风平浪静了。她蹲下一面为桓行简穿鞋,一面轻声道:
“上回,阿嬛来,说大将军有意要把阿媛许给太后的从弟,是这样吗?”
桓行简一笑,双履上脚他站起身,走了那么几步:“很合脚。”说着俯身翻了翻嘉柔的篾箩,都是女孩家用的零碎东西,“阿媛随了清商,女红上没什么兴致,也没什么天分,好在,读书写字还是可以的。”
听他主动提姊姊,嘉柔顺势跟道:“阿媛是姊姊唯一骨血,她若在,肯定希望阿媛能选一个她自己钟意的郎君。更何况,阿媛还小,理应该在家中多住几年,大将军不希望阿媛多陪陪你吗?”
桓行简神情淡淡,那双洞察人心的眼一转,对上嘉柔:“我又没说现在让她立刻嫁人,跟太后,只是定亲。阿媛固然好,也曾让我有几多安慰,但女儿长大了终究是别人家的人,至于你说的钟意与否,依我看,看各人的造化。”
“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嘉柔有点凄惶地看着他,难道,决定阿媛一生的不是他吗?
随手把嘉柔喝剩的半展残茶饮了,杯盏上,有幽幽芬芳,桓行简转动着精巧的茶器,道:“意思就是婚姻大事,对于男女来说都是一场豪赌,当初我去公休家中为我三弟求娶阿嬛,两人熟悉彼此吗?志趣相投吗?除了家世匹配,一切皆是未知。阿嬛姓诸葛,注定她不会嫁乡村野夫;三弟姓桓,注定他不会娶小家碧玉。他们都各自承担着家族和姓氏赋予的责任,如今,两人琴瑟和谐是幸事。至疏也好,至亲也好,事在人为。”
茶器一放,桓行简脸上隐然是副桀骜不羁的神态:“倘若此桩亲事不好,到时,阿媛大可改嫁。我桓行简的女儿难道还愁嫁吗?我不怕没有想认我做丈人的。”
嘉柔被说的哑口无言,神情怏怏,下颌忽被桓行简一抬,他含笑抚慰:“我知道你担忧阿媛,大可不必,没有人敢对我桓行简的女儿不好。”
那么当初呢?嘉柔凝视着他,心境支离,当初夏侯家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门第,把姊姊嫁过来时,兄长是否也像他这般自信?
“你爱阿媛吗?”嘉柔颇为伤感地拿去他的手,坐到梳妆台前,将一枚枚花钿打开来看,是准备送给阿媛的。
桓行简无声来到她身后,眼一瞥,见那些花钿形制可爱,有鸟,有鱼,十分孩子气倒贴合阿媛。
“我怎不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他太过平静的语调让人起疑,嘉柔透过铜镜看他,“那大将军为何不等阿媛再长几岁,到时,问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郎君?洛阳城里,太后是外戚是很显贵,但荀氏、陈氏等无一不是可匹配的门第,为何不让阿媛多些选择呢?”
簪子抽掉,嘉柔一头软滑青丝如上好的缎匹般在他手中掬起流动,桓行简摩挲乌发:“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别人先不提,对于你,我向来都愿意给机会让你尽情说。”
嘉柔喃喃垂首:“我不知道,我觉得对阿媛太不公,她这么小对嫁人一无所知。大将军一个主意,就把她许配给了她从未听闻的一个人。”
“你觉得我是在利用阿媛来结交太后?”桓行简冷嗤,“柔儿,那我若是把她嫁给令君家的人,或是陈雍州家中的人,你是不是又该怀疑我为拉拢高门大族嫁女呢?看来,我把阿媛嫁目不识丁衣不蔽体的乞丐最好,因为那样,大家才会说我毫无私心。”
这些话,彻底把嘉柔堵得半天无言,她有些委屈:“大将军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希望阿媛好,我当然不是要她去嫁乞丐。”
肩头被他轻轻一握,提将起来,桓行简搦住她纤薄腰身,低下头,将她耳垂一含,私语道:“你对阿媛的心意,我替她心领了,你放心,我是她父亲断不会害了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