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瓜子和茶
第53章
对面的粮铺门前乌泱泱一大片人, 早已围得密不透风。
人们扛着扁担, 拿着笸箩,嘈杂地议论的封城的事,有的拍着门板让店家开门,有的张大嘴翘首张望,还有的挤来挤去拼命往前蹿,生怕轮到自己粮食卖没了。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蒸腾, 大热的天, 人更容易急躁,在知了越来越尖锐的叫声中, 已有人耐不住性子, 举着扁担, 咣咣就往店门上砸。
客栈老板躲在店门后面,一边扒着门缝往外瞧, 一边窃窃私语:“好家伙,这架势比昨天砸咱家店还狠,简直要抢粮啊!我打赌对面老郑绝对不敢开门。”
老板娘撇嘴道:“送上门的买卖为啥往外推?要是我我就开门, 价钱就是翻上两番, 那也是供不应求。”
“你懂个屁, 今儿城门一封, 谁知道明儿是个什么光景,吃的用的当然要留在自己手里头才安心。还有咱店里没走的那些客人,现在就知会他们,住店可以, 吃食咱们也不管了。这他娘的世道,简直不叫人活了。”
老板瞪了眼自家婆娘,转脸瞥见秦桑等人立在后堂过道门旁,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他心头一惊,不知她听了多少去,忙赔笑道,“大小姐来啦,放心,小人还存着好些粮米,短了谁的也短不了您的!”
老板娘是个灵性人,忙用手帕子抹了抹桌椅,伺候秦桑过来坐下,腆着脸说:“外头闹得这样凶,我们也着实害怕,心里闷得慌发发牢骚,您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秦桑并不在意,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一会儿才道:“恐慌是一定的,不过朝廷肯定会派发赈济粮米,我猜过不了几日就有粥棚施粥了。”
正说着,只听街面上一阵高声呵斥,隔窗望去,只见六十来个衙役气势汹汹疾奔而来,鞭子抽得啪啪响。
为首之人大喊:“盛大人有令,不得扰乱行市,不得聚众闹事,违者一律四十大板。”
挨了鞭子的紧忙躲,没挨鞭子的使劲挤,喊声、哭声、咒骂声,夹杂着鞭子声,各种家伙什儿的哐当声,搅得街面上跟炸开了锅似的乱。
秦桑微蹙眉头,显见并不大认同这种做法。
“小姐,盛大人求见。”月桂请示道,“您是回院子,还是请他过来?”
秦桑笑道:“来得真是时候,请他来这里吧。”
少倾,满头大汗的盛县令提着袍角进了前堂,抱拳道:“秦小姐,我送些粮米瓜果来,因怕闹事的人看见节外生枝,就走了后门。这是单子,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着人送来。”
店老板端上一壶上好的绿茶,随即颇有眼色地拉着老板娘退下。
秦桑和他见过礼,“烦劳盛大人费心,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不过你看外头越闹越凶,一味恐吓不是办法,盛大人可有应对之法?”
盛县令叹道:“禁行令来得突然,事先一点儿风声没漏,我也是早上才得到消息,如今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里头的消息递不出去,可愁死我了。”
“县衙的公文也发不出去?”
“小姐有所不知,这次封城门的是保定卫所的将士。文武向来不对盘,还是隔着府衙的,任凭我磨破嘴皮子,人家就是一句话——回去等信儿!”
秦桑更惊讶了,“新乐县当属真定府管辖,真定也有卫所,为何从保定卫所调兵?”
盛县令摇头叹道:“我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上头的弯弯绕咱哪儿懂啊。”
秦桑思索片刻,沉吟道:“既如此我来写信,直接叫驿卒送抵京城,我就不信,他们敢拦截我爹爹的信!”
“这真是帮我大忙啦!”盛县令双掌一击,兴奋地叫道,“多谢小姐相助,旁的不用问,只求上头尽头派人来赈灾,粮米草药还有郎中,我都要!”
秦桑顽笑道:“用不着谢我,我总不好白要你的东西。”
盛县令笑了几声,又小心问道:“不如也给府衙那边送个信儿?”
“也好,省得有人说你越级行事,上峰跟前难做人。”
说干就干,两人各自写好信。
心中大石头落地,盛县令刚想松口气,忽听店门咣当一声巨响,吓得他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月桂扒头看了看,惊慌道:“小姐,外头人和差役们打起来啦!”
秦桑惊得倒吸口气,再看盛县令,已经脸色焦黄,嘴唇发白,显见也是没料到。
“盛大人,你不能再躲着了,赶紧出去安抚下民众,给他们定定心。”
“我……”盛县令的声音发虚,“他们群情激昂,我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你是当地父母官,老百姓至少会听你几句。”秦桑道,“若不放心,我让崔大哥跟着你,旁的不说,至少能护着你跑。”
说罢,便笑起来。
盛县令老脸一红,一咬牙推门而出,“都住手!”
外头纷乱嘈杂,他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了,连个水花儿都没起。
秦桑笑着吩咐豆蔻,“去找老板借一面锣,咱们也给盛大人搭把手。”
豆蔻立时会意,捂嘴一笑,不多时提着铜锣回来,站在店门口咣咣敲得山响,差点把盛县令的耳朵震聋。
却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盛县令揉揉发麻的耳朵,清清嗓子开始说话,秦桑坐在店内听着,无非就是朝廷的赈济指日可待,请大家稍安勿躁,安心回家等着,官府定会稳妥安置云云。
秦桑暗自叹道,如今火烧眉毛了,说这些大而空的场面话根本没用!
果不其然,盛县令话音未落,下面已是嘘声一片。
盛县令恼了,“都打着吃牢饭的主意吗?赶紧散了。”
“吃牢饭也比饿死强!”不知谁叫了一嗓子,余者纷纷附和,刚刚平静下的街面又要乱。
“你们不会饿死,会染上瘟疫而死。”秦桑站在门后朗声道,“吴郎中预防瘟疫的法子都告诉大家伙了吧,不要聚集不要聚集,就怕有人染病,你们怎么不听?”
“染病的都被拉走了,我们中间没人发病!”
“不发病不代表没得病,得了病就会传染给接触的人,吴郎中反反复复强调的话,你们不听,到时得了病谁也别怨。”
她扫视一圈,见人们面露怯色,遂放缓语气道:“大家伙都知道我是谁吧,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看这封信!”
秦桑哗啦一声抖开信纸,举得高高的,“我给我爹爹要粮要银子要药草的信,八百里加急送走,明天就可抵京,后天我爹就能调度粮草发运过来!”
“这批银粮我家自掏腰包,不用经内阁商议,不走户部批文,少了层层审议,七日之内,我家的粥棚定能施粥。”
秦桑微微一笑,“就是你们想饿死,我也不准你们饿死!”
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目光变得热烈而兴奋,“大小姐,你的话作准的吧?”
“当然作准!”秦桑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你不知道我爹是谁?别人不敢管的事,我敢管!别人不敢打包票,我敢打!”
“那、那这几天怎么办?市面上买不到米,我家都要断炊啦。”
秦桑睃了一眼盛县令,道:“禁止粮商囤积粮食哄抬物价,盛大人,这不是你先前说过的吗?”
盛县令猛一激灵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对对,本官一定尽全力保证市面稳定,若有奸商趁机发国难财,本官就是拼着头上乌纱帽不要,也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他稳稳迈着四方步踱到粮铺门前,用力扣响门板,“开门,卖粮!”
嘎吱一声,粮铺老板战战兢兢打开门,哭丧着脸道:“大老爷,不是小民不卖,店里的粮食只够两天的量……”
“先卖,剩下的我来想法子。”盛县令霸气地一挥手,眼神却飘向了秦桑。
秦桑笑道:“我们筹措粮食,总归挺过这几天再说。”
一场风波逐渐消散,盛县令甩一把汗珠子,偷偷问秦桑,“大小姐,你有法子吗?”
“简单,吃大户!”秦桑一挑眉头,“盛大人不妨遍请当地的富商豪绅,咱们摆个宴席,请他们出出力!”
一听“咱们”,盛县令心里有谱了,我的面子你不给,九千岁千金的面子你敢不给?谁不知道九千岁视女如命,嘿嘿,敢不来,敢不捐点银子粮食,你就等着找倒霉吧!
高兴之余,却又发愁:“有好多人早早就跑啦。”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家业能搬走吗?”秦桑幽幽道,“事急从权,顾不了那么多了。或上奏朝廷给他们请功,或建一座功德庙,将他们的事迹刻在上面供人传颂,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盛县令大义凛然道:“我身为父母官,为了黎民百姓,管那些士绅愿意不愿意,这次就当回强盗了!”
秦桑低头偷笑,咳了几声道,“盛大人一片赤诚之心,皇上知道了也会由衷嘉许。”
盛县令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翌日一早,秦桑的信就到了朱缇手里。
朱缇捏着信直笑,“我这闺女真不简单,这是要她老父亲倾家荡产呐。”
他抬头看看面前的男子,“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呢?”
第54章
朱闵青神色很是憔悴, 眼窝微陷, 双颊也凹了下去,连嘴上都起了干皮,显然,不眠不休连日赶路已让他困乏至极。
听见朱缇发问,他闪动了下眼睛,沉寂如夜的眸子忽然有了神采, “她的一颗心, 我明白。”
朱缇目光中带着审视,不错眼盯着他看, 似是要盯到他心里似的。
朱闵青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不躲不避。
良久, 朱缇才长长舒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叹道:“别人家的娇娇女都是千娇万宠, 每日绣绣花,看看景儿,万事不操劳的。唉, 阿桑摊上我这个爹, 你这个哥, 可算是操碎了心, 想想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语气中是无限感慨,眼睛却里带着笑意,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
朱闵青想起秦桑刚来家时说的话,也不禁心中一暖, 眼眸微垂,轻声道:“她很好。”
“哦?哪里好?”
朱闵青一怔,认真思考了会儿,想说哪儿哪儿都好不免太敷衍,说具体哪里好又觉得一时半会说不完,只喃喃道:“她很好,很好很好……”
他反反复复说着“好”字,看上去竟有几分傻气。
朱缇了然一笑,起身道:“那咱俩不能枉费她这片心,我这就找皇上去,死磨硬泡也要把赈济的差事给挣过来。看你那眼沤得,满是血丝!赶紧好好歇一觉,过几天有你忙活的。”
走到门前又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来回磨牙,一脸的肉疼,“这可是我留给阿桑的嫁妆钱……啧,低调做事不是我的作风,你回去,让小常福找中人卖宅子,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朱闵青道:“旧宅子值不了几个钱,何必费事?”
“谁说我要卖旧宅子?那宅子打死也不卖!卖御赐的大宅子。”
“这,御赐的东西不能卖。”
朱缇瞥他一眼,咬牙道,“我和皇上念叨念叨去。哼,没理由叫我一人出血,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大学士别想作壁上观,我非得让他们割块肉下来不可,还叫皇上不念他们的好!”
朱缇离了东厂署衙,边走边琢磨,一路踱到御书房前的月洞门,远远便看见朱怀瑾从内辞出来,心下不由暗暗吃惊——他没收到朱怀瑾请见皇上的消息。
随手招呼一个小黄门问道:“郡王爷几时进去的?”
“回老祖宗的话,辰时三刻郡王爷递进牙牌,巳时二刻皇上召见。”
如今午时将到,算算时辰,朱怀瑾在御书房竟待了大半个时辰,对于一向不爱见外臣的永隆帝来说,算是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