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魏赦更加不想与她算账了。算了算了。
高昶有一个问题他以为问得极好,魏赦作为江宁魏氏的长房嫡孙,活二十多年没对什么女人心动过,但头一回有了类似心动的感觉,竟是为了一个孀居之妇,这不是很奇怪么。魏赦也觉得奇怪,这妇人又不是什么手段高明的擅魅之人,长相,只能说美则美矣,但更美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心动这回事,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如魏赦,第一眼见到竺氏心头便不能自已地冒出来戏文里说的那种“恍如隔世”的烂俗情节。
而高昶还有一句,动心,动则动矣,竺氏堪为外室,戏弄则罢,犯不着真给她什么颜色。作为江宁魏氏的大公子,江宁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这一次回来,他的婚事老太君必会放在心中,他的正妻必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名门毓秀,方不至于辱没门楣。
不过这一点他却是想多了,魏赦从不在意什么门第之见,于魏家,他本身不正是一个奇耻大辱么。
天色昏黄,魏赦与竺兰归府,老太君在慈安堂那边叫了饭,请魏赦前去。
傍晚时分,老太君见魏赦匆匆而归,一身风尘,不免皱了眉头。
“赦儿,过来。”
说是用晚膳,老太君却没入席,更加一筷子也没动,显然正是要教训人了。
魏赦问了安好,凑到祖母的身边去,老太君想金珠在此也是不便,便让所有的婢女全部退去了,等人一走,她才满脸失望地俯身凝视魏赦,“赦儿,你今年廿四了!江宁你这般大还没有妻室的,能有几人。奶奶知晓你从前名声不好,难有什么好女子情愿嫁你,一直盼着你改邪归正,把路子走正了,余生还会有大把前途。你的父亲虽然对你依旧有些成见,但只要你不犯什么错,这个爵位,到底还是你的。”
魏赦一听就晓得了老太太为那桩,他知道瞒不住,他对竺氏的事情临江仙传得是沸沸扬扬,他又一向不怎么遮掩,去接阿宣,去了也便去了,没在意旁人的什么。因此这才不过两日,老太太便嗅到了不寻常,故意寻了这个好时机敲打他。
江宁魏氏最厉害的,莫过于这个跟了第一任武乡侯,便是魏新亭的父亲几十年南征北讨的老太太,无论心胸或是眼界,均非偌大一家子池中之物可比。
但她,却很有可能并非自己的亲祖母,所以魏赦对她从没放下过防备。他笑嘻嘻地侍奉祖母膝下,为老太君捏肩捶腿,“祖母明示,赦儿打太极可不厉害。”
老太君皱了眉,一双苍老而并不浑浊,反透着如明烛般光芒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赦,右手握住了手杖,沉声又道:“我不管你对那竺氏是什么样的心思,暂且都放一放,今日你的继母又来了我房里夹枪带棒地说你不是,你这不是故意授人以柄么!等你真正地娶了妻,只要你的夫人同意,那竺氏将来是收作妾,还是外室,我老婆子一应不管。你在魏家已是如此艰难,得一个可靠的娘家靠山,于你袭爵也是大有裨益,奶奶盼着你想明白这点。今日你继母来可不止说了竺氏这么一桩事,我算是听出了,她这是相中了自家的外甥女儿,正要趁着为我贺寿,把人引到家中来小住。赦儿,婚事也受大太太所摆布,你可甘心?”
他可甘心?自是不甘心。
老太君问这话多余。
魏赦仰目微笑:“奶奶,我听奶奶的口气,似乎也为赦儿相中了什么好姑娘。”
老太君啐了他一口,摇杖叹道:“是,你二妹妹远嫁玄陵你是知道的,玄陵王之妹年方二九,至今没有许亲,虽说齐大非偶,不过这玄陵郡王身体病弱,早已是不良于行,膝下也没有子嗣,将来玄陵王一半的家业,要归到他妹妹的儿子手里。赦儿,你若有心,祖母给你牵这条线。”
魏赦捶腿的手顿了一下。
老太太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玄陵郡王。魏赦坐在老太君膝下,手肘撑着下颌,状似认真考虑了半晌。
玄陵王之妹为正妻,喜欢的竺氏为妾,或者外室,听起来坐享齐人之福,甚美甚好,简直不必考虑了。
“赦儿,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我以为可以考虑。
兰儿,抄家伙,上菜刀!
魏狗(捂脸逃窜):说笑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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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依孙儿看, 不好。”
魏赦嗓音沉静, 唯恐老太太不肯深信, 又摇了下头。
老太君确实也感到奇了。
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在大梁是数得上号的名媛,淑懿善均, 贤名远播, 且年岁也正当好, 配自家的孙儿是处处富余。有了玄陵王这样的娘家作为靠山, 魏赦将来无论走仕途, 还是拿捏魏府,都更有底气。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给魏赦,他竟不取?
何况老太君心想自己这并非是在要棒打鸳鸯, 依魏赦的个性, 对那竺氏不过是三两天热乎儿,他如今这么肯放在心中,不过是因为竺氏心里只有亡夫, 对他不假辞色,男人天生爱犯贱,越是冷脸, 他便越是往上倒贴。再说魏赦又是这么副人尽皆知的狗脾气,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对他青睐,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这只不过是一腔虚荣和冲动作祟,不是真正非卿不娶的魔怔之爱,即便她这时开了口, 允他娶那竺氏,他是个脑筋清楚的,也不会答应。
因此老太君实在想不出,魏赦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好亲事。
“赦儿,奶奶已打听得很清楚了,永福郡主此前没有议亲,一直待字闺中,书画堪称双绝,才藻富赡,你何以连一个机会都不允?要是前几年奶奶也不急,可你已经二十多了,再不是当年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你说不要便不要。除了永福郡主,难道你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
魏赦牵唇,“奶奶说笑了,玄陵郡王身份尊贵,其妹又有贤名才名,还没说亲不过是眼高罢了,赦儿岂堪匹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奶奶倒像是十拿九稳了。”
这话令老太太不得不服气,可又倔强,于是只能鼻子哼哼。
魏赦手法得当揉捏着祖母的腿,把老太君哄得气消了才又继续说下去:“再说婚姻大事,哪由得我挑来拣去的,我是年纪老大不小了,不过,心性未定,贸然娶妻也无法立业,所以才暂时不肯想。至于竺氏,我虽有心动,却知道轻重,奶奶不用把事情考虑复杂了。”
老太君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孙儿。
说她信魏赦这话,却也不信,但说完全不信,她又觉着,这个长孙的心思愈发难猜了,先前家宴上他为了免于竺氏难堪而做的,绝难说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赦儿,你实话同奶奶讲,要是将来你的妻子允许,那竺氏,你可是要抬她做妾?”
老太君微微倾身,盯着他不动,好脾气地问道。
魏赦摇头,“绝不会。”
老太君眼底的警惕顿时有所松懈,雍容地挨着雕花髹漆座屏靠了回去,一臂挨在云床横木上,露出些慈爱和蔼。
竟然连纳妾的念头也没生出来,那便是真晓得轻重了。竺氏若无子尚可,只是她有一个已四岁大的孩子了。
眼下竺氏对赦儿无心,赦儿也未因竺氏而失态,正是掐灭这萌芽的最好的时机,日后赦儿很快便移情别恋了,无论是他房里的眉双素鸾,或是慈安堂这里清秀貌美的少艾,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教魏赦瞧上了,总没有竺氏那么打紧。
根结仍是在于竺氏,老太君陷入了沉思。
今日老太君一番试探,魏赦虽没露出任何马脚,待到老太太满意时,他背后已细细地沁出了一层薄汗,同魏氏老太君说话,要比在外拿刀剑捍卫尊严更令人累。
最后晚膳只用了些许,魏赦趁着天微微暗淡从慈安堂退了出去,一路心思颇重脸色却笑嘻嘻地回了临江仙。
昨夜的雨在前院水塘里浇开了点点浮萍翠藻,规模尚小但已是惹眼。
腹中充饥不足,回了临江仙,魏赦立马又感到胃肠空空,贪恋起竺氏的手艺来,转面就吩咐了当差待命的素鸾。
今天清早时,贪了个早,还以为是苏氏过来送膳,他无所顾忌睡床的姿势摆得非常不雅。其实魏大公子睡姿也不是真的不雅,不过是这些时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一时晴一时雨,整个江宁俨然锅炉,蒸得人两面出水汗如挤浆,魏赦嫌热,夜里本能踹翻了锦衾而已。
隐约记得,训斥来人时手背碰上了一片柔软香脯,彼时以为是苏氏,梦中亦感到羞怒,忙将人喝退了。其实他在庆幸着,自己是背对来人,并未直面那种尴尬,也还算捱得过去。
但没过多久,魏赦睡醒更衣时分,眉双过来布菜,多嘴地说起了昨夜里苏氏因为宿雨染上风寒的事,魏赦的心咯噔地弹了起来,他扭脸便问:“苏氏病了?方才谁来的?”
眉双不解其意,笑道:“竺氏啊。”
魏赦怔了一怔,脸上虽没什么神情,一副被人揭穿了短也镇定自若的从容,但耳根却泛起了薄红。眉双看不见也不晓得,他那只握着调羹的手,手背也仿佛火灼火燎。
末了,他收敛心绪,道貌岸然地吐出一句:“活该了。”
片刻之后,竺兰将一早炖上,用小火断断续续地细细煨了几个时辰的白雪乌鸡汤盛了端来。
鸡汤煨得正浓,鸡肉皮嫩香滑,晶莹透亮,青绿豆芽、韭心调色,香菇、酸软嵌味,用芡汁稍勾,再以小火烹煮煎熬,至此时,正是绝美。
看着便有食欲,咬一口,鸡肉肥而不腻,夹杂白笋的淡淡酸辣,香菇的浓郁厚重,相得益彰,酥爽脆口,过后齿颊如留香。
魏赦看了一眼一旁的竺氏,“也没吃?”
竺兰不说话。
魏赦猜到了,她心里头还有点怨味。
不过早间那桩事,他以为不算什么,相比之下,反而是阿宣。魏赦的嘴唇翘了一下,“去把阿宣弄来,一起吃点儿。”
竺兰仍旧不动。
魏赦拿下巴微扬,朝寝屋房门点了一下,“还不快去。”
竺兰只好点头称是。
不过片刻,阿宣那活泼的矮墩儿小胖身体出现了魏赦的跟前,欢喜无限,身后跟着别别扭扭不情不愿的竺氏。接回了阿宣以后,她把罗裙都换了下来,又是一身清素,日日所穿如同吊唁死人,魏赦别过了头,摸了下小阿宣的后脑勺,“去把你娘亲弄过来一起吃。”
小阿宣立马答应了,从魏赦的罗汉床溜了下去,小跑着奔去牵住娘亲柔软的手掌,将她往魏赦这头扯了过来,“娘亲娘亲!阿宣饿了!”
竺兰看了眼身体微微后仰,笑得眉眼染上了桃花色的温润般的男人,嘴唇被尖锐的虎牙咬得一股刺痛。但没法驳了阿宣的兴致,她身子僵硬地挨着一侧食案坐了下来,见阿宣又要溜到魏赦那边,双臂将他箍得紧了一紧,十分防备。
阿宣还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娘亲的不高兴,也只好乖乖坐着不动了。
魏赦靠过来,舀了小半碗的鸡汤,执箸的手法透着一股与魏赦身上气质极不相符的儒雅。
他将鸡汤推给小阿宣,嘴里似有几分埋怨:“你娘亲这人可真不好,小气便罢了,还记着仇呢,一点点小事也值得回去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一笔,阿宣你跟着你娘亲,是不是常常被她翻出旧账来清算。”
竺兰搂着阿宣,面上不显,手却气得发抖。魏赦这是明晃晃挑拨离间他们母子。
魏赦喜欢看竺兰气得面颊上露出怒意和绯红的云霞,长眉连娟,樱唇榴艳,像朵不胜凉风的水芙蓉,有着不同寻常时候的别样瑰丽和清艳,见之忘俗。但她尽管是生气了,却因为不得不忍着,非逼着自己装出一副淡然处之的隐忍静默之态,魏赦便忍不住要想,她这么忍,怕是水池子的鳖投胎的。不巧的是让他抓住了脑袋,掐在壳子外边动弹不得了。
越看越是喜爱。
小阿宣仿佛混不知在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已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某种变化,忙喝着鸡汤拨着饭,露出一双乌漆如点墨的水圆大眼,前后左右地偷瞄了几眼,一边把碗里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
“魏公子。”
竺兰开了口。
“嗯。”
魏赦微微笑着,双目宛若桃花轻绽,风流昳秀。
“魏公子是不是很喜欢阿宣?”
魏赦闻言摸了摸下巴,看竺氏一脸怒意隐忍,引而不发的憋屈姿态,生怕她忍坏了。“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竺兰的眉梢又浮上了几分怒意,但脸上依旧不怎么显见,她慢慢调匀呼吸,用一种极为冷静也极为疏离的口吻说道:“魏公子是江宁魏氏的嫡长公子,喜爱阿宣,这是我们母子都该感到无比荣幸的福气,魏公子为阿宣解决了入学的难题,奴婢心中也很是感激。不过,如果魏公子真是想为了阿宣好,往后,还是请离他远些。作为魏府的仆婢,奴婢比魏公子听到的闲言碎语更多,何况魏公子还是孑然未娶之身,若为此累及声名,旁人以为魏公子有意认阿宣为子,大是不好。”
魏赦用指甲拨着汝窑瓷茶盏的盖,拨弄得清音铮脆,听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慢慢下沉,落到了阿宣头上,阿宣一脸错愕。
小东西不会这么快便走漏风声了吧?魏赦皱了清润的长眉。
竺兰说得极是诚恳,仿佛她心底怎么想的,便毫无保留怎么说:“先前,一切都是奴婢失态了,就连有时,奴婢也会情难自禁地将魏公子视作奴婢夫君,魏公子待阿宣好,奴婢心中更是生了贪嗔妄念,常常妄想着如果是他,他和阿宣的相处那会是一副什么情景,奴婢深深恐惧,害怕自己倘若继续放任下去,事态继续发展,终有一日会严重到奴婢自身无法抽身,难以收场。魏公子是博雅能容之人,也聪慧过人,奴婢的担忧,魏公子一定是明白的。”
听起来,这番话说得很坦诚,也完全坦白了。
不过,魏赦眉目舒展,臂肘横置于食案一角,朝着竺兰微微凑近了过来,“竺氏,你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我全听明白了。”
竺兰心想他可算明白了,自然了,相处下来她深深以为其实魏大公子并不是什么草包,反而是个聪明人。所以,话不必说得太满,过满则溢未必好事,只需点到即止,他若自持自爱,听了她这席话自然会慢慢地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魏赦却靠得更近了,近得几乎能看清他含着一丝笑意的清俊面容之上,那微微丛生的细腻绒毛,竺兰顿生向坏的预感,心跳如擂鼓般怦然。
果然——
“你是怕将来控制不住难以自拔地爱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我现在控制不住地想打你。
不行了哈哈哈,我女鹅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了,但比起不要脸的魏狗,她道行不够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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