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作者有话要说: 竺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49章
一大清早, 朱又征梳洗罢用了早膳, 到庭下练剑时分, 宦官来禀报,说是魏知州来了,朱又征敛唇露出淡淡的松快笑意, 将手中之剑扔给阉人, 道:“知州大人是贵客, 焉能让他久等?让他进来。”
“哎。”阉人应了这话, 立刻抱了剑去。
不出片刻, 魏新亭后脚便到,到时,只见朱又征正在榆阴之下擦拭着额角上的细汗, 姿态优雅而休闲, 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自己的女儿与竺氏相去甚远,无论年岁,还是身份, 太子殿下不是庸人,肯定昨夜里便知道了,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倒要让他先把丑闻捅破,不知不觉,魏新亭也是一脑门的汗珠,躬身下拜张口呼道:“微臣见过殿下。”
朱又征仿佛才知,回头, 露出一丝笑意,“知州大人?一大清早地,必是有事。”
“嗯……对。”魏新亭面露讪讪,尽管朱又征让他平身,他依旧不肯起来,朱又征困惑地盯着他,让魏新亭咬牙,忍耻道,“殿下,实不相瞒,是内人无状,见识浅薄,昨夜里服侍殿下的,非臣家中的厨娘,而是……小女……”
说完,魏新亭便觉颜面无光,闭上了眼,黼黻纹软缎官袍之下的身体不住发抖。
朱又征一怔,“哦?竟是这样。”他喃喃道。
他朝向魏新亭,道:“魏知州勿怪,孤先前并不晓得,昨夜里一时饮了酒,便昏了头了,失了礼,还望魏大人海涵。”
睡了他的女儿,轻描淡写一句“海涵”就能过去了?魏新亭气得不轻,可面对的是储君殿下,魏新亭是有脾气使不得,忍耻咬牙又道:“是,殿下或是不知,昨夜里便将小女送还了回去……但臣……臣在江宁,也拿了区区的官衔,诸位同僚之间,也算是有些声望,若教臣家中传出此事了去,臣……”
朱又征没法装傻了,他明白了,“所以卿家今早前来,是想求孤纳了魏三姑娘?”
魏新亭再度闭眼,行稽首大礼,额头沉闷撞在青砖之上,“正是,恳求殿下垂怜。”
朱又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很清楚魏新亭今日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才巴巴地腆着脸来求自己。
其实魏三姣柔貌美,出身亦佳,算得上是上品了,纳了她不是一件太大的事。只是他偏是朱又征,他平生最不喜的,便是依从规矩吩咐办事,被人算计。昨夜里一见魏三,他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想借他攀上凤凰枝。背后之人如此汲汲营营,朱又征却偏偏不想让她得逞了。一国之太子,哪里是由人拿捏的?因此他既要了魏三,也不会予她名分。
朱又征露出为难之色,笑了一下,“知州大人勿怪,想必大人也知道,孤之太子妃,乃是母族的表妹,她地位尊崇,自幼娇养长大的,被惯坏了,脾气骄纵无比,孤也有些惧她。从前纳薛良媛,还是因为孤先让她大了肚子,怕皇室之子流落在外,才勉强令她接纳,饶是如此,孤也是与她分居了半年,才哄得好些了。纳妾之事,孤还需得问过太子妃。”
魏新亭两眼一抹黑,不是傻的也该听出来了朱又征的意思,他堂堂大梁太子,几时有过什么惧内之名?全是信口雌黄凭空杜撰!他就是不想纳她之女!
既要了宜然,又不肯纳她,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再好听又能如何?魏新亭像中了几记连环掌,噼里啪啦打肿了脸。
纵是五品小官,也有官格,再加上一个侯爵之位,如此之事,还要他继续包羞忍辱,魏新亭实难做到,咬牙,蹭地起身,有怒不敢言,只重声道:“臣明了,再不必为难殿下!”
他霍然转身,大步离去。
朱又征握着擦汗的丝绢,被魏新亭这么一闹,脑中也不知为何,忽想到昨夜里种种温情。不得不说,魏三是个特别的姑娘,让他浑身舒泰,从前的女子,包括他一向敬重的太子妃在内,都从未给过他如此这般柔情似水的感觉。他知道魏新亭这一去,为全魏宜然贞洁之名,她必会很快地被他父亲下嫁给别的男人,朱又征微微折了长眉。
魏新亭去后一直沉郁不乐,怕人瞧见看出什么,索性衙署也不回了,生着闷气大步回府,孟氏一早盼着消息,闻讯立马迎了过来,见魏新亭脸色,心中咯噔一声,也猜到不好了,一双眼眶儿登时彤红,“老爷,我错了!你就杀了我好了呜呜呜……”
魏新亭心中实是烦闷,没空理会这短陋妇人,道:“杀了你,也是无济于事,我今日让太子狠狠掴了几个大耳刮子,宜然让太子接纳的事,就再也不必想了,她的悲剧也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再哭也是无济于事。”
孟氏擦了泪眼,睖睁着道:“太子竟连老爷你半分薄面都不顾?他竟连一个最低的品阶都不肯施舍给我女儿?”
魏新亭本就心浮气躁了,又因她“施舍”二字愈发显得脸上无光,冷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孟氏也不敢把这事闹大,要是别的,她定然咽不下这口气,闹上太子的门前了,可事关宜然的声誉,若还是不成,白白让全天下人看了她们母女二人的笑话,孟氏气极,涨红了脸,嘴唇咬出了血痕。
一回眸,却见宜然一身宝蓝软面缎子霓裳,立在丛丛金桂后头,俏面挂泪,怔怔地望着自己。孟氏的心似在水里溺亡了,扑腾了一下,再无声息。
她怔怔地望着女儿,满面懊悔。
宜然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哭得湿润红肿的眼睛,也不说什么,转身走向了阁楼。
……
魏赦身边的小厮说,昨夜里阿宣哭了很久,因为娘亲从来不会晚上不回来的,他怕娘亲就像爹爹一样去了极远的地方,让他找不着,因此那小厮使出了浑身解数,且怎么哄也哄不好。
后来阿宣累了,就睡着了,谁知道呢,一觉醒来,娘亲就守在他的床头。
她身后,还有干爹。
阿宣吃了一惊,以为还是梦,赶紧又拉上了小被子继续睡,闭上了眼睛。
竺兰好笑又心疼,将儿子从被窝里捞出来,打他的小屁股:“日上三竿啦!要上书院了,你可别想偷懒!”
阿宣嘟囔了几句,呜呜两声,扑到了娘亲怀里。
竺兰将她抱起来哄了哄,才哄好了,魏赦承诺,等下一次他大休的时候,带着他去郊外放纸鸢。阿宣止住了啼哭,坚持要和魏赦拉勾勾,魏赦温润地笑了一下,伸出尾指,宠溺地与阿宣勾了小拇指做了约定。
竺兰看着相处得越来越和睦融洽的“父子俩”,心里头忽然想着,其实阿宣确实需要一个爹爹。她回过神,却见魏赦似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蓦然耳颊发烫,弯腰将阿宣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牵他的小手往外走去。
白鹭书院的钟先生、云先生常对竺兰说,阿宣真是一个神童,十余年来罕见的,他如今才入门,但掌握的学识,能够熟背的经文,却比大半年岁足他两倍的孩子还要多,假以时日,学习楚辞骈赋,想必也有极高深的造诣,当然过目不忘未必能成为大诗人文豪,但他们能拍胸脯保证,阿宣将来考举人,必不是难事。这样的保证,也让竺兰愈发地心安,深感当初砸锅卖铁也要将阿宣送入书塾的决定是下对了,就算是宣卿,他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魏赦打了个喷嚏。
巷中无人,马业成左右环顾,凑过来压低了浑厚的声音道:“大当家,我知道他让你很不爽快,不如就趁机做掉他,永绝后患。”
魏赦皱了眉,“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三日以后,将他绑来城北沁水亭,我单独审他。”
“是。”
马业成领了吩咐,比划了个手势,带着附近蛰伏的弟兄们一并散了。
巷口空空荡荡的,惟余微风徐徐,魏赦看了一眼地面的车辙,微微失笑。竺兰终于答应了自己,往后,便是一个屋檐之下生活的人了,魏赦自知也不是十七八毛头小子了,若是手脚麻利些,儿子也早有阿宣那般大了,不过头一回动心,竟如同十几岁半大少年般青涩而猛烈,有点招架不住的意味,幸亏竺兰她是清醒沉稳的,不然他估计能办出更荒唐的事。
……
竺兰辞别了慈安堂的老太君,老太君皱了下眉,只客套地说了一些挽留的话,见她是心意已决,便不再留人,转而让金珠去取了赏银赠她,取了聘书还予。
面对老太君的爽快,竺兰也有些始料未及,不过好在事情终是顺利,她没多想,谢了恩,当日便让人搬了东西出去了。
她走后,老太君这才隐约想转,自己当初将竺氏弄来慈安堂,是为了阻隔她和魏赦,魏赦是个狗脾气的,事不能让他如愿,他不痛快了,自然就会把竺氏弄走。
“金珠,你替老婆子我看一看,竺氏离开魏府之后,在哪处落脚。”
“是。”
金珠也去了。
不多时,白神医请见,是刚从淮阳回来的。老太君扬眉,褐瞳色泽亮了几分:“速请!”
迭罗领白神医入内,白神医从怀中摸出一本起居注呈递老太君,老太君细致地翻看了起来。
起居注所记繁琐,字又小,密密麻麻像虫子爬,怕老太君老眼昏花地看不清楚,白神医少不得要解释:“老太君,小人在淮阳盘桓了两日,取了起居注便回了,路上忍不住,先偷摸看了,联系淮阳旧居那边的人的说法,小人以为,事情确实有些蹊跷。且大公子这些年,恐怕没少吃苦头,暗地里经营起了一桩极大的买卖。买卖有多大呢,老太君可以想想,太子为何突然发难,前来淮阳……”
老太君一阵惊愕,“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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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其实老太君一直猜想魏赦与莽山那群人不简单, 只怕是藕断丝连, 却也从没想过魏赦能与绿林人构建什么经营什么买卖, 让白神医一语道破,连她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禁怔愕, 连说这不可能。
说罢, 却又垂目, 疾手翻阅着手里的起居注起来。
白神医道:“老太君别是不信, 其实小人甫听说时也是不肯信的, 大公子行事虽然隐秘,但淮阳那边,他要有什么动向, 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露。有几人便见过, 大公子被老太君的人劝回以后,仍与莽山匪首走得颇近,而且……”
见老太君盯着自己, 目光迥然,白神医顿了一顿,硬起头皮又说下去:“中途有好几次, 因为防不胜防,大公子消失了,短则个把月,长则四五月,最长的一次消失了八个月之久。且伺候近的暗有发现, 大公子身上有不少刀枪剑戟留下的创痕。小人来魏府长久了,自是知道大公子虽顽劣,却也是真正金尊玉贵的贵人,习武不过是随便胡闹,强健体魄罢了,又不需要与人斗殴争狠,岂会把自己弄得遍身伤痕?再者,前不久大公子以身患热症为名回了魏府,小人亦曾为之诊脉。”
说到这儿,白神医又顿了一下,见老太君沉凝盯着自己,一双朗朗之目洞若火烛,白神医心头微跳。
“说下去。”
老太君沉声道。
难道赦儿身患热症亦是假?若如此说来,他瞒着自己的,可太多了。他从来就不信任自己这个祖母。老太君说不上是愧疚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眉头挤成了结。
“老太君,魏公子身上确如他所说,寒热滞留不退,但小人行医多年,对治疗疑难杂症也算是颇有心得,岂会几服药下去,不但不见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小人后来又试图为大公子诊脉,却从中窥得一丝玄机。大公子经脉强健,稳固,真气的流动浩然充沛,这般的修为,须得不眠不休地练上几十年内家功夫才能有,大公子从前的斗鸡走狗的行径,老太君也是知道的……小人对此,也就不得而知了。起初,还道是自己把错了脉,老糊涂了,直至淮阳一行以后,小人却是大吃一惊,把这一切环环相扣,不难推出,大公子定是有了什么奇遇,或是贵人相助。”
越听,老太君越是震惊。
“你说的贵人……”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白神医跪伏下来,身影一动不动。
不必有所揣测,事情已极是明白。魏赦并没有与莽山那群人断干净,且与虎谋皮,做上了大买卖,原本游走于黑道之间,必会处处受限,但朝中有贵人相助,这自然又不一样。而能容忍江湖势力做大,不惧累及朝廷的,也数得过来能是什么人。魏赦一向聪明绝顶,他难道会不知?
她一心愿将整个魏府交托给魏赦,魏赦对此毫无兴致,也不取。自然了,或许什么孔孟礼义都是虚的,魏赦有了贵人相助,什么万户侯,根本不需放在眼底。他若是有那能耐,就算回归宗祠裂土封王,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的身影便如礁石靠在案边,身子僵硬无比,她闭上了眸,末了,才叹了一口气,盯着白神医轻轻吐出声:“起居注我留下了慢慢再看,赦儿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大老爷。”
“小人自然不敢,老太君放心。”白神医偷偷打量了一眼老太君。
老太君掌中托着的那本起居注,手指发颤,摇摇欲坠。
直至她又想起,白神医说魏赦曾有八个月消失的过去,忍不住问了一句。
八个月能做的事情很多,但前后消失的时日最长也不过不到半年,那一次,他是去了什么地方?这起居注上并无记载。倒是回来了以后,听伺候的下人说,魏赦从那次回来以后便挑食得厉害,直接让淮阳最大的名厨气得跳脚,说再不伺候了。
竺兰手艺一绝,魏赦喜爱她,如此也是说得通了。老太君幽幽地想。
……
魏赦翻出了昔日严瑞传的一封帖子,再度将信纸展开。
其实当时也已猜到是朱又征,不过不予回应。信上言辞恳切,太子南巡江宁以后,请魏府大公子一叙,全仰慕神交已久之心。不过朱又征这人他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这封信,诚邀是假,下马威是真,谁若当真谁是傻子。
当时没理会,朱又征来了江宁以后,魏赦又有几分逃避,不愿见他。
他实不知如何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或许朱又征天生地面皮较他更厚,对此不存芥蒂?说真的,他要直截了当地暗下杀手,或许魏赦还好想一些。
“公子,太子请见。”
魏赦自湖心凉亭往外一瞥,勾折二里的蜿蜒的汉白玉回廊尽头,挨着夏花正盛的石榴树,朱又征一袭大红的衣袍,教湖上薰风吹得猎猎,魏赦的唇微微一动,朝后拂了一下指,道:“见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一国太子竟找到这儿来。”
这片湖心亭也是魏赦的产业,平素少有人来,不过水面翩翩白鹭,时或歇脚罢了。
此际朱又征已踏上了石阶,迈入凉亭,红衣乌发,笑容宴宴,贵介超凡。
魏赦却连迎也不迎,稳当地坐在石墩子上斟酒,朱又征身后侍剑皱眉不满地呵斥:“魏公子,见殿下岂能无礼?”
魏赦微笑,退了一盏清酒予朱又征:“太子前日入魏府,也说是老友谒见不兴虚礼,与我关系更近一些,心里明白,又何须糊涂。”
“你果然知道。”朱又征面上的微笑停了下来,变得冷漠。
侍剑抱剑,双目之中露出凛然杀意,欲一步上前,杀魏赦而后快。
朱又征忽沉喝:“退下!”
侍剑一怔,似被吓住,没立即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