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朱又征冷眸瞥了过去,“孤的话,也不听了?”
“臣下知罪,这便退去。”
侍剑惶恐,怒瞪了眼魏赦,转身噔噔噔踏足下阶。身影很快被大片阳光所笼罩,隔了数丈之远了。
朱又征面色穆然,取了魏赦推过来的水酒,一饮而尽。
也唯独是在魏赦这里,他摒弃了从前有的涵养和威仪,露出这般落拓的姿态,殷红的酒水沿着他的喉管上凸出的喉结滚落,滑入了赤红的薄绡衣料之中,隐匿不见。
“魏赦。”朱又征的眼睫偏长,垂目时,只见眼睑之上覆着一层葱茏,心事尽皆掩去了,魏赦便真盯着他的睫羽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被他一唤,倒是怔了一下,继而又笑。
“这酒辣口,殿下莫喝醉了。”
“论年岁,我长你两岁,”太子皱起了眉,嗓音清冷,“论母族出身,孤乃世家大族,尔卑贱如草芥,论能力,孤六岁经国事,十八岁为监国太子,已有近十年,我无论如何也不知,在你我之间,父皇为何偏就看重你。”
魏赦道:“殿下喝醉了,已开始说笑。”
“你清楚魏家,魏新亭为何忌惮你,逐你出去,”朱又征嘲讽一笑,“是因为你十八岁那年,陛下赐了一块镶有‘微雨梨花’的金锁。魏氏老太君掩盖不下,这枚金锁终究还是落到了魏新亭手中,于是他忌惮。也是,夺妻之恨,向来为人所不能容忍,魏新亭孬了十八年,还没采取点行动,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十分痛苦了。”
朱又征看向魏赦,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你瞧瞧你,你的出生,为多少人带来了不便,神京,江宁,与你有所牵连之人,均是你的影响所辐射之处。在孤看来,你母卑贱,你身世不详,孤本不该忌惮你,视你若敌,可孤办不到。”
“魏赦,孤不恨你,但孤厌恶你,你的出现令皇室蒙羞,令我母族蒙羞,你乃父皇对孤一生最大的羞辱!”
他说到后来,声调是愈来愈昂扬,愈来愈激动,倒是让魏赦微微纳闷了一下。
诚然如此,但人之出身,本就无法抉择。他无罪。
魏赦淡淡道:“你的耻辱并不是我,而是你的父皇。”
他盯着朱又征,长身而起。
“我母原对魏新亭一往情深,侍奉病榻不离不弃,是你父皇酒后乱性,污她忠贞。就算当时他或是无心之举,但错已铸成,倘若你父皇肯息事宁人,以他的权力威望和手段,何至于今日。朱又征,你以我为耻,我却不恨你,甚至,如果我母亲之死与魏新亭无关我也不恨魏新亭,我平生之恨,不过是你的父皇,不过是,让我身上留了这耻辱的血脉,让我不论在神京还是江宁,都是因为一桩我无法左右的旧事而受人指点的怪物。”
朱又征神色颓靡,右臂扶住了石桌,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唇抿得褪去了颜色,面露痛苦和憎恶之色。
“你想杀我吗朱又征。”
魏赦回眸,看着他,微微笑道。
朱又征抬起头飞快地看想魏赦。他不懂,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问出这话。
“你不怕死?”
魏赦摇头,“从前不怕,现在怕了。”
他微弯了下薄唇。
“不过,你杀不死我,尽可以试试吧。”
朱又征冷笑:“孤不知你对自己何来的自信,你凭什么?凭那些绿林草莽,江湖人士?他们拿什么与皇权相抗,与孤手中的中郎将、千户、车骑作对。”
他笑魏赦天真。可真是没被权力浸淫过的人,活得竟还如此单纯,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魏赦道:“我与你打个赌吧,半年之内,我要赴京。如果在那之前,你还不能杀死我,便从此放过我。”
朱又征反问:“你怕了?”
不知是否葡萄酒太过浓烈,他的眼眸泛出了一丝妖异朦胧的媚红,将眸中的煞气都冲淡了几分。
魏赦失笑,“不是怕,而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难道我活一世,就注定是要被一路追杀,到你终于功成的那一日?那实在太累了,不如速战速决,就算是要赴死,也让我死快点吧。”
他放了手中的酒盏,落在石桌上,犹若珠玉落于盘中。里头已空,几乎不胜涓滴。
魏赦转身走了下去。
朱又征忽蹙眉,扬声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我面前,何必装模作样。”
魏赦头也没回:“我们才不一样,你酒量差到这个地步,好意思当我的兄长?”
太子怔了一下,一股羞怒之感涌了上来。却见魏赦已飘飘然而去,抬臂一挥,示意不必相送。朱又征一贯维持的风度威仪,一下子似被什么击垮了般,气得几欲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狗子~
第51章
过了老太君的寿宴, 云依斐已没有理由再耽搁下去, 宿州老家又有人来催了, 因此魏修吾纵是再不舍,也只好依循礼法,先把心上人小姑娘送回宿州。
云依斐走那日, 魏修吾一整日心虚低落, 寝食不安。高氏从前觉着自己儿子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难得对什么女孩子动心的, 他将来的婚事少不得要自己拉线操持, 没有想到,天赐了一个云依斐,小姑娘知情识趣, 为人孝顺温婉, 高氏是喜爱的,因此见了儿子的消沉模样,简直直想笑:“好了, 你瞅瞅你那傻样儿,哪还有点魏家二公子的气派。娘答应你,等前脚依斐回了宿州, 后脚我魏家就去提亲。”
魏修吾眼眸骤亮,大喜过望,“母亲,你此言是真?”
“自然。”高氏笑道,指头戳在魏修吾的脑门山一点, “不过这事得征询你爹的意见,我写了家书去了,他这一时抽不开身,回不来,等回了信,我就着手提亲的事儿,保管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没、没不满。”魏修吾憨憨地,笑了起来,右掌捂住了被高氏点了的额头,恨不得一把抱住母亲,这可真是成了他的大事了!不过,他竟要成婚了,且是在大哥之前,魏修吾感到自己已作为一个有家室之人,应当成熟一点,切不可再小孩子行径,于是把满面喜色都藏了起来,只对高氏奉承了许多好话,这才被高氏打发了。
适才还郁郁不乐,去时已是活蹦乱跳,恨不得一蹦三尺高逾墙而去了。
高氏在身后连连笑着摇头。
等魏修吾一走,高氏这就起身,去慈安堂问过老太太的意见。
先前已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老太君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对云依斐也没任何不满。只不过这两日明显地老太君兴致不高,高氏斟酌再三又不大敢拿这事问了,反而是老太君见她心神不宁欲言又止,催促她快些说。
高氏点了下头,这才把魏修吾的婚事同老太君提了。
老太君听了如意料没甚么不满,只叹了一声道:“修吾的婚事亦是我心头的一块病,早定下来了早好。宿州云家家风不错,我观云家的小姑娘,也算是有趣儿的,不至于太过沉闷,既是两情相悦,老太婆我还能干出棒打鸳鸯之事?”
“是。”孟氏听得欢喜,连连应承。
老太君又叹了一声,“不过,我也老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了,大太太又是个有私心的,我不大信任她,你是修吾的亲娘,她的婚事,便由你来办吧。”
“好,老太君只管养着,说不准明年,就能为老太君添个曾孙呢!”高氏嘴甜,哄了哄老太君,果然将她说得眉开眼笑,冗郁尽除。
……
送云依斐出江宁,魏赦也有份,当日是先走水路,将云依斐送上了乌篷船。魏府上下搬了不少云依斐的衣物,以及临去时老太君与高氏赏赐的不少珍奇宝贝,满满地载了四五条船,如今路不太平,怕匪类作祟,因此魏府又额外拨了几条尖刀船随行。
魏赦回来时,已有几分疲惫,脚步不若往日轻盈。
如今竺兰与他共处一屋檐下,他便如同又回到了昔日临江仙与她日日相对,魏赦在拱门外定了定神,见一旁假山池沼,池水清明如镜,水上浮着点点碎萍,魏赦走过去弯腰一把拨开浮萍,对着池水照了照,舀了一点水抚平了让风吹得有几分凌乱的鬓角,见水中之人萧肃清举,温雅从容,形貌昳丽俊美,这才稍稍放心,又理了理衣襟,才迈步从拱门入。
内庭,竺兰正在一侧墙根处浇水,手把水壶,壶柄弯曲修长,倾斜出道道飞瀑珍珠般的水注,洒在娇滴滴的粉红蔷薇上。魏赦附庸风雅的事儿干得不少,平素也让下人养养花草,不过自己不大上心,大约是从前那株死得很快的天竺兰给了他无比沉重的打击,魏赦对养花已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不过看竺兰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替他看护花草,心头又别是一种滋味。
他没有惊动她,默默地在身后立了半晌,直至竺兰擦拭了一下汗珠,似乎显天热,她的背后已沁出了大团香汗,魏赦心头一动,快步走了上去,一手将竺兰的水壶夺了下来,竺兰一愣,接着一条干净清素的帕子便被递到了自己手中。
她抬眸。魏赦握着她的手腕,道:“别累着自己,擦擦。”
竺兰从住进了魏赦的这座别院以后,便一直不安萦怀,到底是别人的宅子,自己竟就这么分文不付地住了进来,因此搬过来了后,便时时想着能够为魏赦做些什么,见他墙根处有些花草因为缺水而打蔫儿了,便心生不忍,替他养护起了这几株蔷薇来。
哪知魏赦并不怎么在意,“它们死了就死了,你喜欢就养,不喜欢就撂在一旁算了。”
竺兰看了眼魏赦背后,几名女婢鱼贯而入,想着魏赦也实在太客气了一点。在她来之前,可从来没见过他这别院里置了几个仆婢,而来了以后,便多了四个人,对她伺候得无微不至,仿佛将她当成女主人了般,竺兰心里头别扭,受之有愧,正想让魏赦不用对她太好,把她们全撤走服侍他一个人就是了。
“兰儿?你想什么?”
竺兰恍然抬眸,忙把手腕从魏赦的掌心之中抽了出来,胡乱擦了擦汗,定神,才把心头的顾虑和别扭说了出来。
魏赦挑眉,看了一眼身后默默伫立的女侍们,对竺兰笑道:“我可没让她们做甚么。不过,她们当下人久了,还不会看主人家脸色么,知道我喜欢你,当然要待你好,周到地伺候你了,不然得罪了你便是得罪了我,还不得被逐出去。”
“你……”竺兰脸色一红。
她生得本就秀美,肌肤盈润,便似珠玉,一旦红晕上脸,恰如美玉生晕,异花初胎,为原本的素净姣好又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唯有妇人才能有的媚意。朱颜腻理,情致两饶。
魏赦的目光忽然定在了竺兰身上,喉结上下地微微动了几下。
有点渴。
竺兰有意避过了魏赦的目光审视,脸颊烧得厉害,加上心头对魏赦种种亏欠,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魏公子,你饿了么?我去为你准备晚膳。”
魏赦的心又跳了一下,继而墨眉微扬,“嗯。”
她彻底放下水壶去了。
魏赦独自回了房,稍事梳洗,便侧躺入圈椅之中闭目养神。
朱又征有备而来,想来未来半年之内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对朱又征,他算是知己知彼,诚然如朱又征所言,魏赦想不到任何理由让陛下来不满这个堪称完美的监国太子。朱又征实权在握,麾下想必也能人无数。
他从前并不畏死,人以死畏他,在魏赦而言犹如儿戏。只不过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值得贪婪地去眷恋的温情,在这个时候,与太子交锋,会不会累及兰儿?
如果朱又征侥幸杀了他,而兰儿又要怎么办?再度守寡吗?
魏赦揉了揉眉头,理智告诉他,需要忍过这半年,才能再去纠缠她,但情感上……她美貌至厮,让看尽风情的他都能一见忘俗,江宁这地方的男人德性他太了解了,一旦他稍稍放手,立马便会有登徒浪子纠缠上来,所以魏赦必须把她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以免被人虎口夺食。只是,他是不是自私了点儿?
“魏公子。”
竺兰呼了一声,嗓音低回温婉。
魏赦放下揉皱眉心的右臂,看向她,竺兰手里端着砂锅,熬的是香菇鸡,他的嘴角翘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
竺兰哪里知道,愣了一下,便顺从地走了过去替他布菜。
她的衣袖一如干活的时候,挽到露出一截纤细小臂,臂若玉笋,皎然白皙。因为下厨,额角与鼻尖均沁出了细汗,纵然擦拭去了,又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竺兰自觉尴尬,布菜之后立马就要退了,魏赦却拉住了她的小手。
“逃什么,一起用。”
“魏公子……”
“还魏公子?”魏赦有点不满,微微攒了长眉抑郁地望向她,“是不是该换个亲近点儿的?”
“你……”
魏赦道:“晓得你害羞,不过我以为咱俩现在关系已经非比寻常了,你心里有我无我是瞒不住我的。”
“我……”
还支支吾吾的,魏赦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听得他呼吸沉重,心头更是乱撞了起来,便像是豆子入了锅噼啪迸溅,竺兰心慌了。
“你……你别瞧着我,我要去梳洗,去睡了。魏公子,咱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若有,你是阿宣的干爹,我是阿宣的娘,就这一层,别的没有了。”
魏赦眼眸明亮,玩味地一笑,将她的玉腕捏得更紧了一些:“兰儿,之前你可不是这样,你忘了因为我和阿宣的事,你恨得要杀了我,现在承认得这么爽快,是不是你害羞,故意借着阿宣的名义让我亲近你一点?”
竺兰咬唇,“我才没有,是你救了阿宣,又让他很是喜欢,我这才没有反对了……魏公子你切勿多想,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她顿了顿,慌乱的声音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是一个寡妇,我夫君死了,无依无靠,蒙你不弃搭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能骗你。我心里,我心里就是只有宣卿,哪怕以后或又多了别的什么人,宣卿都在那儿,谁也赶不走,谁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话音一落,她明显地感觉到魏赦圈住自己手腕的轻薄之手,似脱力般慢慢地松落了下去,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确定?”
竺兰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