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乍然相见,便被控诉。竺兰微微惊讶,但她自知理亏,面露惭色,“但娘亲说去找你干爹,这不就找回来了?”
说到这儿阿宣更是疑惑不解:“为什么‘干爹’变成‘爹爹’了呢?”
“这个……”
他的小脑袋瓜总是比起同龄的孩子会想很多事,偶尔连竺兰都答不上来,不知怎么答。
阿宣奇异地望着,娘亲的面颊晕上了丝丝水彩般的鲜红之色,歪了小脑袋,实在不懂。
“他……”竺兰不知怎么开口,只好道,“你不是喜欢魏公子么,娘亲和他成婚了,他自然就是阿宣的爹爹。”
是这样么。阿宣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眼帘耷拉,红唇微嘟起,不甚憨态可怜,竺兰忍不住笑话他,勾他的小下巴,“不要不高兴啦!以后有娘亲疼你,还多了爹爹,不是更好?阿宣不是最喜欢魏公子了吗?”
阿宣勉为其难,“那好吧。”
说罢,又眼压不眨地望着竺兰道:“娘亲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不骗阿宣。”竺兰低头,在儿子的小脑袋壳上吧唧亲了一口。
阿宣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竺兰呼了口气。
想昨日露营在外,一夜未曾沐浴更衣,郊外湿气浓重,天又炎热,身上早出了一层湿热黏汗,令里衣贴在了肌肤上,极不爽利。王府的女婢引竺兰到另一侧净室沐浴净身,又为她置备了干净的女裳。
王府拿得出的裳服自是不同凡俗,缎料光滑,樱红色曳地望仙罗裙,淡粉的薄若蝉翼的外罩缂丝软云纹广袖长衫,衬着竺兰本就窈窕得甚至稍嫌弱质的身姿,犹如花萼之间托出的粒粒明珠。为她原本如旷世幽兰、充满了水乡女人情调的神韵之中揉入了几丝富丽之艳色,别是一般盈润水媚。
竺兰不惯如此穿着,但入乡随俗,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便暂时如此了。
但没想到,才出净室,长发还未沥干,便遇上了一人。
厢房这边一向是给客人暂住下榻的,竺兰没想到会遇上别的什么人。一见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妆容清淡素雅,瞧着是温温柔柔的,亦有几分容色,竺兰立时便以为,这是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
当初永福郡主险险便与魏赦成就了好事,竺兰偶尔念及还有不快,但对永福郡主没半分的憎恶不喜,到底只是陌生之人而已,于是以礼相待,福了福身子。
那女人却凹了眉,看了她片刻,蓦然挤出了一丝温和笑容:“你是谁?”
周遭无人,只剩他们俩于花园石径之上狭路相逢。
竺兰回了自己的名,又称自己是与魏赦一道,只是来王府暂为客人。
那女子听了,和婉地笑了下,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没过多久,隋白与魏赦散了,魏赦先提步离去,隋白握在圈椅之上,抬臂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只见雪裳素衣的女子如烟似雾般地飘了进来,隋白看向她,不动声色。女子微微垂目,曼步到了他的跟前,细声道:“王爷家中来了客人,清漪再留下去恐是累赘,因此清漪想不如……”
隋白叹了声,打断了她的话:“你病未痊愈,也无去处,便先留在这儿吧。”
女子局促的垂眸,犹犹豫豫半晌,嘴角温温柔柔地牵起了一朵微笑:“郡王你饿了么?我亲自到小厨房为你炖了碗雪雁粥,我这就端来给郡王尝尝。”
隋白道了声“不必”,撑臂从圈椅之中起身走了出去,柳清漪微愣,正要跟随,隋白留下一句,“莫再跟来。”人便消失在了屋门外。
柳清漪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抬起的脚尖又慢慢收了回来,眼底的温柔之色渐渐剥落。
袖间,如玉般洁白的手慢慢地收紧。
隋白的寝屋里,正中央悬着一幅美人图。
图已经陈旧了,多了几分沉寂,这么多年,那画上的美人依旧手抚玉箫,明眸善睐,宛若凌波仙女。那时,一曲洞箫吹彻长夜,月色披覆她身上都唯恐污其颜色,但那双外表瞧着清冷幽怨,仿佛不谙世事的美眸里总是迸出意想不到的神采,狡黠而浓艳,令人一见便无法移眼。隋白阖上了身后的门,默默地注视着那幅画许久,身体犹如礁石般不动。
……
魏赦回了厢房,阿宣已经被哄得睡着,竺兰独自在另一间厢房里等着他回来。
“你们说了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若是她可以知道的,魏赦自然会说的。
他朝她走了过来,微微泄露的日光将竺兰身上轻薄的淡粉衣衫刺透般,露出袖中柔荑般的一双白皙纤细的藕臂,魏赦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听她问了这么一句,顺口便答:“只是些小事,商量着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顿了顿,他又道:“我要赴京。这条路并不好走,沿途还会遭朱又征的刺杀。带着你我愈是不放心,所以已与隋白有过交涉,你若愿意,便与阿宣留在这儿,等我退出神京回来接你。”
入京是为了什么事,竺兰不必想,大致也懂得了几分。
这必是与面见陛下有关。
竺兰片刻也不想与他分开,但私心里又很明白,若非要跟随他踏上赴往神京路,自己不论,阿宣必定会成为累赘。
勉力压下心头淡淡的失落,她低声道:“好。”
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等他的。
魏赦微笑,抬起手臂抚了抚竺兰的发旋儿,低头凑到她饱满的雪额上,拨开一绺垂发,亲她的额头,沿着眉心吻下来,亲吻她的鼻梁,语调低沉:“兰儿甚美。”
竺兰却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女子,此际回想起来,她竟是做妇人装扮,想想永福郡主尚未出阁,年岁也对不上,且又隐隐约约获知,永福郡主回了鄢陵为外祖父尽孝去了,心头疑云更甚,忍不住抬起了粉面,正对上魏赦的目光:“玄陵王有妻室吗?”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着她,半晌,慢慢摇头。
竺兰又道:“那可有妾侍?”
魏赦无奈:“兰儿,你突然如此煞风景我要醋了!”
不知道魏公子怎么说得出这话来,他这只大醋缸本就爱不分场合地吃醋。竺兰微微一笑,明眸闪烁地盯着魏赦,他被看得略有发毛,叹了一声,道:“好,他没有。”
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魏赦只是知道其表,而不知其里,“他贵为郡王,不可能这把岁数没娶过妻,听说是亡故了很多年了。之后都没有再娶。怎么了?”
竺兰只是又想起今日在庭院中所见的貌美妇人,觉她温婉端庄,但对自己隐有敌意,与隋白关系不像是那般简单,故多了几个心眼,当然别人也不曾来与自己为难,所以竺兰便没继续揣测下去。
“兰儿,”魏赦轻轻地道,“你若累了,便先睡一会儿。”
正值晌午,竺兰确有几分困倦,于是听话地点了点头,侧身挨着床榻躺了下来,魏赦替她将凉被拉上,于一旁守了她片刻,待她闭目睡熟,才转身朝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了门口。
魏赦在中庭的拱门处立了少顷,隋白身旁的阉人过来回话,佝偻着腰,态度恭敬:“魏公子要的玻璃镜,小的们已按郡王吩咐挪入了净室。”
他正也嫌昨日里没得沐浴净身,方才也不大敢钻上竺兰的榻,于是朝阉人稍点了下头,又道不惯人服侍,便一人迈入了净室。
热汤早已预备,屋内水雾朦胧氤氲,那面阉人说的玻璃镜正斜架在浴桶之外,此际夏光炽亮,斜挂窗边的玻璃镜澄明如水晶,发出剔透的光芒。
魏赦走到了镜子前。
这一面镜子光滑可鉴,他知道,必不会再出现此前类似的情况。
但这一刻,需要的竟是十分的勇气。他一直欠缺揭开真相的勇气,尽管他已开始怀疑,开始动摇!
但终究没能敌得过内心的挣扎、好奇与负疚之感。
如果发生了万一的可能,真的是……
魏赦立在镜子前,背过了身,伸指去解了腰间的盘带,慢慢地外裳松懈了下来,复除去最里的腰带,薄薄的绸料裤沿笔直修长、肌肉隐隐贲张的双腿滑落,魏赦回头看向那面清晰地照出了他完整人影的玻璃镜。
四周静得惟余风动,魏赦的目光落在镜子上,许久未动,漆黑的墨眉拧成了结。
作者有话要说: 答案下章揭晓,镜子里的秘密,米缸里的秘密,全部浮出水面啦~
第70章
傍晚, 玄陵王尽地主之谊, 邀魏赦一行人用饭, 连同马业成、周鸣几人也在。竺兰方醒,腹中也正饥饿,便没拒绝隋白的好意, 牵了儿子去了。
阿宣人还小, 只能挨着娘亲坐, 大人们议事, 他全然不顾, 只顾往嘴里拨饭,于是竺兰也只好停了下来,帮他剥虾。
“你慢点, 娘亲一个人剥不过来。”
阿宣却孝顺, 用小汤勺把娘亲剥了放到自己青瓷小碗里的虾球舀给了魏赦,小心用奶手护住送到他碗里,“爹爹也吃。”
魏赦手一抖, 筷子险些掉了。
隋白露出几分打量的神色,魏赦敛容,见竺兰也看了过来, 笑了下:“儿子懂得孝敬老父亲了,吾心甚慰,吾心甚慰……郡王勿要客气,用饭、用饭。”
隋白收回了目光,见魏赦并未再表现出任何异样, 便也敛了心神,并不多语。
饭毕,阿宣彻底饱了要下去消食,竺兰正要带他去,魏赦却开口留了她,“让阿宣先去玩吧,我们有些事要商量,兰儿你留下。”
竺兰点了下头,任由周鸣牵走了阿宣。他小身体摇摇摆摆消失在了门后,收回心神,微笑看向玄陵王,“妾身失礼了,方才未敬酒水。其实郡王肯于此时收容我们,已是极大的恩情,难以还报,请郡王受竺兰一礼。”
她从席间离身,定了定神,缓慢而恭敬,怀着诚恳的谢意对隋白行了一礼。
隋白含笑拂手,“夫人勿用多礼,小可与魏公子乃神交已久的友人,何况也算不得收容,以魏公子家业之大,想必还不至于看上小可这区区王府。”
魏赦难得自谦,“王爷言重了。”他起身扶住了竺兰,让她在一旁落座,自己却立在了她的身后,双臂微微压着她的两肩,又笑,“此事冒昧,难为郡王盛情应许,照拂内人,恩情魏赦不表,业已心领,他日郡王如有用得着之处不吝相告,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说罢,他垂眸看了一眼竺兰。竺兰也碰巧抬目,与他的眼神撞上。
仿佛有什么格外深沉而凝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上,几乎无法透气过来般,他的目光晦暗难明,竺兰一时也说不清那是何种滋味。只觉魏公子今日似有异样。
“兰儿,郡王已有应许,过几日我便要离开玄陵,你便与阿宣在此间等我。”
顿了顿,他的口吻愈凝迟了几分。
“但我也并无十全的能够全身而退的把握,或许会遭受朱又征的截杀而罹难,或许为天子所不容,触其逆鳞而抄斩,所以,如若等不到我,郡王会安置你们母子,你便当我从未回来过。日后你若是还想找个男人依靠,依托王府必也不难。”
竺兰一怔,长睫覆没在一片碎发的阴翳之中隐微颤动,道:“魏公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要真是如此,还不如她就跟了去了,也好过一个人真的等到噩耗。
但……
他果然提了:“你忘了咱们还有阿宣。”
“我……”竺兰没法不应。
还有阿宣,他已失去了他的亲父,不能再当个没娘的孤儿。
他的两臂依旧压在她的肩上,微微收力,沉重的担几乎立时攫住了竺兰的全部心神和勇气,令她瘦若薄纸般的身姿瞬间崩塌了一半。
隋白的目光似有什么默默地涌动,暗流澎湃,但终究没说什么话。
他想起那一年,她铁心要离开王府,与自己和离,他挽留无用,还以为她不过是又一次的置气,便那么放走了她。彼时年轻气盛,为了颜面故作大度,他当着满屋的下人说,一刀两断以后,盼她日后能找个更好的男人,懂得她要的“全心全意”,不如他一般不解风情负她甚深。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十多年来,他每一次从梦魇之中挣脱出来,脑中都是她决绝的笑靥。他始知后悔。
这样的话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很难,但说出来了以后,常常会付出代价。而他的代价已是这一生。
用完膳,竺兰心绪幽深,也没理会魏赦便往自己的房里走去,他一路谨慎地跟在她的身后,几番欲言又止,长长的身影教夕晖偏斜地掷落于地,最近的时候也与她始终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她自然也看出他的几番抬起手,似要说什么的模样,但等到他又放下,她便知,他是不可能改变主意了。
也并非是气他,只是无奈。
他身世如此,本就无法独善其身,树欲静而风始终不止,即便他抽身退隐,太子只怕也不会全然信任。为了今后长久的安宁和稳定,他入京这一趟不可避免。
而自己,是真的不能跟着他。
回了房,竺兰下意识要阖上门,不巧魏赦又卡了半边身子进来,她锁门的动作正巧将他夹得脑门一激灵,竺兰吓了一跳,忙撒开手看他的头,魏赦对她是真不防备,就算被夹了也不会还手,见她吓得不轻主动帮她瞧伤,微微一笑,撂开捂住额角的手,露出光滑白皙的好皮囊:“你瞧,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