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乘月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第54章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 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 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 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 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 也各有顾忌, 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 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 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 原来一直都在。
*****
打从出生起, 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 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 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