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久安
他想告诉父亲,这些年来,死了许多人,死了许多心,宫里那高墙,红红的,那么高大,不仅是牢笼,还是他们的墓碑。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捧着父亲的手,想要铭记这温暖。
他从小就没对父亲撒过娇,父亲也从未抱过他。
他的父亲出身书香门第,祖母是颇受人尊敬的大学士,门生虽多,却不结交,不摆谱,只做学问,严谨且不近人情。
祖母古板,又因为他的父亲是家中独子,一方面,祖母教他读书,要他不落人后,要求严格,另一方面又不许他与女子争风头,要恪守男儿的规矩,将来做贤良之夫,不要辱没了她的脸面。
故而,贺玉的父亲性子别扭,高高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子,又好强,又不甘。
他虽爱子,却从不让孩子与他过分亲近,因为这样不成体统,没大没小,容易养出个出格的男子,将来让亲家耻笑。
“哥!!”脚步声急迫逼近,贺觅一路跑着就回来了。
后面跟着告状的管家婆,气喘吁吁说小姐下了学,连轿子都不坐,硬生生是靠两条腿跑回来了。
贺觅的脸上挂着汗,逆着光,贺玉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她动作极快,抚着胸口顺了气,就热腾腾扑了过来,一头扎进贺玉的怀中,沉甸甸的,还带着一阵热汗味。
父亲怒拍桌道:“寻之!成何体统!”
贺玉哑然失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推开她,笑道:“果然听到这句话了。”
耳熟的成何体统。
贺觅:“有什么!这是我哥,宫里来的都在前厅,母亲陪着,她们又看不见。”
贺玉抬头,仔细打量着他这个妹妹。
妹妹五官长开了,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小时候圆圆的脸,胖乎乎的,眼睛也小,头发也黄软,倒是长大了,头发好了,乌黑发亮,脸也长了,下巴都尖了。
贺玉就说:“觅儿像父亲了。”
“女儿像爹天经地义嘛。”贺觅两眼一弯,摸着脑袋傻笑。自然,又被父亲训斥了,说她都入仕的人了,还做这些多余支棱的动作,不像话。
贺觅是个孝顺的好脾气,也不烦,笑眯眯说:“有什么,我出了家门,从不这样。”
贺玉问她:“春试如何?”
“不难。”贺觅说,“等过了春试,升了上舍,秋天就能去历事了。蒋学士说过了,要让我在礼部挑个司历事,要么是四译馆,要么就是义制司。”
贺玉笑呵呵道:“好啊……这些事定下,之后就是给你说亲事了。”
他问父亲:“觅儿可有相中的人?”
“她有个毛,毛都没!”父亲气到说了不雅之语,把贺玉都给惊到了。
贺觅脸红扑扑的,却也没扭捏,大大方方道:“没有呢,哥。这种事也不着急,立大志者不婚早……”
“前年就要给她说亲了,吏部验封司的那个王大人家中有个小儿,十三,有这么个意思,特地来与你母亲说了,你母亲就想,那男孩子十三了,又是嫡出的,再晚些,怕是要给别的女子定去,王大人家里简单,大家平时都知根知底的,那男孩子也不是个闹腾的,心里就有了这么个决定,回来同她商量了,哪知这个小混账说不妥,引经据典与你母亲在书房大吵了一番,又让我把人家的八字和画像都还了回去,真是丢人丢出了街!”
“……觅儿见过那男子?是不喜欢吗?”
“没啊。”贺觅理所当然道,“就是没见过嘛,所以才不同意的。婚姻大事,哪能这般草率。他才十三,他母亲就忙着给他找人家,我拿头发丝想,都知道他没什么过人的才学品貌。”
父亲卷了手旁的佛经抽她:“那画像和生辰八字都给了,你还说没见过!还才学品貌,有才学品貌的,能让你纳了去?!”
“那画能是人吗?总要活着,说几句话吧。”贺觅道,“我可是听说,王芬家的那儿子,字都不识几个,估计跟我推测的差不了多少。”
“你又胡说!如今京城的闺中公子,哪个还不读个《德行言经》,你竟说人家不识字,混账!”
“怕是连《德行言经》都读不下来。”贺觅冲贺玉眨了眨眼,撒娇道,“反正……哥哥肯定是理解我的。”
贺玉:“罢了,觅儿还小。历事入朝后,等宫里办赏花宴,相看相看各家公子也好。”
父亲哧道:“不得了,她要是相中个郡君,咱家小门小院的,能盛得下吗?”
贺觅惊讶:“爹,这您放心,我也不敢啊。”
掌灯时分,宋府来请,说已设了家宴,想请贺家一起。
“既是容君相请,那便叨扰了。”贺玉回了话,和父亲在后房准备。
父亲忧心忡忡问他:“容君好相处吗?”
“好相处。”贺玉柔柔一笑,“爹见了就知道,很聪明的人,但待人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父亲抓住他的手,喃喃道,“之前乔……我那段时间整宿整宿睡不着,怕你在宫里被人欺辱,怕你没个知心的朋友……”
“不会的。”贺玉安慰道,“只要家里好好的,我在哪都一样,皇上不是薄情人,父亲就放心吧。”
“玉儿……”父亲双眼湿润,忍着不流泪,淡淡道,“还是要尽心为皇上生个皇嗣啊。”
贺玉愣了愣,轻轻抽出了手。
父亲舌尖发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工部侍郎在门口相迎,她家眷多,中间隔了道挡帘,快要坐满一长桌,帘半卷着,容君坐在最上首,从前门进去的女子们,只能看到他的衣裳,看不见脸。
贺玉和父亲从宋府后门进,坐在了帘子后,容君见贺玉来,笑着招了招手,“文持正,这里。”
贺玉按规矩见礼,落座,侧目,见容君身边坐着个少年,简直是容君的翻版,大大的眼睛,垂着眼角,正小心翼翼偷看他,可爱至极。
贺玉笑了起来:“容君的弟弟?”
“嗯,我的胞弟……清儿,过来见礼。”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刚刚长开些,脸上还未脱去天真和稚气,有板有眼给他行了礼,跪坐到容君身边。
而帘子的那一头,两家女主们已相互介绍起来,宋侍郎很是欣赏贺觅,还夸赞了贺觅的诗赋。
先是开席酒,作诗品鉴,抄录给容君他们看。
听到容君夸赞贺觅的才学,贺玉的父亲眉目之间皆是自豪。
“果真是好。”容君念了其中几句尤为出彩的,回头嘱咐宫人,说要把皇上赏赐的玉牌给贺觅。
容君的那个弟弟,呆呆举着点心,似乎还在回味这几句诗。
贺觅拿了头彩,自然是要来谢容君的。
她性格极好,说话时,也天然带笑音,在帘子那端谢赏,一抬头,来了阵和暖春风,那帘子飘坠落下,惊起满桌的人。
而在惊慌失措中,贺觅与宋廉的弟弟宋清,四目相对,各自红了脸。
宋清连忙垂头,抬袖避嫌,而贺觅也自觉垂眼,却从小腹涌上了一股热烈的诗意,满腹情诗,一股脑的憋在了她的舌尖上。
侍从又把帘子垂挂好,宋侍郎就道:“阿弥陀佛!!自家人,都是自家人!!”
贺玉的母亲:“自然,自然。”
容君喝了口压惊茶,歪过头,在贺玉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也看出来了……玉哥,怎样,有戏否?”
贺玉笑容不消,开心道:“这谁知道,看天意,看缘分吧。”
容君打量着身边满脸羞红的弟弟,笑了出声。
“天意有了,啊呀……这可真好。”他说,“若是贺觅,我是万分愿意,将清儿托付给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男主跟容君其实是绑定的。
估计对后宫套路敏锐的小伙伴们已经猜出了,容君就是本文后宫宫斗冠军了吧。
男主跟着他躺赢。
第14章 省亲(三)
容君和生父说了弟弟的婚事。
生父有些不情愿,说贺家看起来不像富贵的,怕宋清去了受苦。
容君心中蹿火,又气又急,知自己父亲打的什么算盘。
明年宫里按例该大选了,他家中主君的嫡子明年满十五,绝对是要入选的,他生父人不精明却心眼多,什么都想与主君比,所以想把宋清也送选。
容君气到大骂,忍着眼泪与生父说:“你当那宫里是什么好地方吗?!”
饮兰慌忙关了门,示意他小声说。
容君气到连声咳嗽,唤弟弟过来,问他:“清儿想去吗?跟我一样,在深宫里……”
宋清在今日之前,原本是没有主意的,生父怎么打算,他就怎么做。就想,入了宫也好,还能帮哥哥。可今晚一场意外,他由诗钟情,又见了贺觅,见她清雅温和,抑制不住地动了心。
宋清摇了摇头,不敢看生父的眼神,只用力握着容君的手,小声说:“哥哥,我不想进宫。”
容君说:“那我刚刚与小父提的贺家贺觅,你可愿意?”
宋清红了脸。
生父见状,心中失落,愁容满面道:“要说贺家也不错,可清儿过去,免不了要被别人笑话。”
“别人?别人又是谁?又笑清儿什么?”容君知道自己生父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儿子没有婚配给高门大户,无法给他脸面上镀层金。
容君道:“你也别只是看现在,你也要替清儿想想将来!贺家除了不阔绰,还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们家很好吗?你也想想清儿自身是个什么光景。母亲也才是朝中正三品,清儿又是三房庶出的,能来说亲的,还有什么好东西?高门大户……是,许能有来提的,可难不成,要让清儿去做个侍?”
生父不甘道:“万一清儿得宠,扶正也……”
容君抚了抚心口,阴着脸道:“你歇了那心吧!你是指望正房能给清儿指个好人家?”
生父喃喃:“可不是有你吗?你在宫里得宠,来给清儿说亲的,总不会差。”起码比贺家要好吧。
容君道:“哪还有比贺家更好的了?你放眼整个京城,家中仅一房夫君的,一只手就能数清。贺学士又是朝中清流,学富五车家风清正,她家的主夫你今天也见了,读过书有见识,也不是刻薄之人……”
“可贺学士不得皇上重用啊。”
“这是好事!”容君说道,“你当受皇上重用是一辈子的吗?官场浮沉,富贵云烟,唯有清流学识屹立不倒,平日里不受重用,却也是无上福气,能够保全自身,盛世太平,能长久安稳。”
宋清听得更是心动,满眼期待看着哥哥。
容君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道:“更重要的是,我与文持正相处多年,危难之际,也只有文持正真心相帮,不虑其他。他心思纯挚,我想他妹妹,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小父,婚事虽是选门户看排面,可也不能忘了,最主要的,还是清儿要跟一辈子的那个人啊!”
生父就想,也有道理。
他迫不及待问:“这贺家的女儿,仕途如何?”
容君就道:“想来要比贺学士强一些。小父可知,皇上恩准我回府省亲,是因我生女有功,而那文持正,却是因他妹妹的才华令皇上欢喜,才得以回府的吗?”
生父惊讶道:“那就是说,这个贺觅,皇上喜欢,以后会重用了?”
容君很是不齿生父爱慕虚荣的小心思,可为了弟弟,他也只好顺着说了。
“母亲为何今日偏要请贺家来?那自然也是看中了贺觅的才学。如今京城谁人不知贺觅的《双都赋》堪称绝艳?我只怕晚了,这么好的女子,就要被别的人家相中了。”
宋清听了,眼巴巴看着容君,都要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