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其实这老太太只要知道童金台在家,是每顿都要安排人做这道菜的。
童金台笑眯眯的进屋,一边走一边说:“那可好,我别的不成,在您这儿从来就是个有口福的。”
“就是的,就是的!快过来,过来啊……”
瞎眼瘸腿的老太太被人扶起来,摸索着往前探探手,童金台便从筐里取了个梨儿给她放在手里。
老太太微微惊愕,摸索几下,又低头闻闻便笑了起来:“呦,这个节气,你从哪儿弄来的好梨儿?”
童金台把手里剩下的东西递给一边的婆子,就坐在离老太太不远的地方陪她絮叨起来。
张正辞看母亲露了笑模样,又被女婿哄的一直笑,他便也高兴起来。
没办法,母亲现在看着慈爱,其实从前厉害的很,她把四个儿媳妇都得罪了,其中最不能迈的坎儿便是,战乱之前她非要回老家修祖宅,走之前又非要带上婉如一起回,还压着她不许回京,这还不算完呢,为了她们祖孙能平安归乡,二弟只能告了长假一路跟随。
谁能想到一场战乱,二弟为了护着母亲侄女被乱军在脸上豁开一刀,从此没了前程,而老太太惊慌之下腿也摔折了。
张正辞至今不敢问女儿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就只知道,家里婢仆跑的一个不剩,女儿连夜驾车带着老太太跟二叔便上了山,又寻了当地有名的道观庇护,在人家那边出家安身。
那之后的几年,老太太肝气淤积,便渐渐的瞎了。
而今后院老太太屋里,二弟妹是从不进来的,自己的媳妇也不来,剩下老三,老四的媳妇儿是照着规矩请安,礼数到了就成,人家是庶出,来了老太太也爱不起。
倒是自己的女儿跟二弟因为几年战乱,习惯了相互陪伴,他们倒是什么都看开了。
心里想着这也也好,张大人便坐下了。
方才坐下,众人便听得门口帘子放下,他那毁了容的二弟便一脸凶像,提着一罐子老酒进了屋,看到他女婿便笑了起来道:“金台来了。”
童金台看到最喜欢的二叔,就站起来行礼:“二叔!我还以为你去访友了。”
张正觉笑眯眯的坐下,拍开酒罐子对童金台说:“老宅卖了那会子,我从以前的花园子起了几十坛子老酒,也不知道是几代之前祖宗埋的女儿红,你丈人心疼我,便都与了我随意喝,你也来尝尝好不好喝。”
老太太听完便笑骂道:“什么几代祖宗,那是你们太爷给你姑奶奶埋的,后来也不知道怎得,你们姑奶奶出嫁的时候就只起了一半儿……”说到这儿,她语气低落起来。
姑奶奶她家是全家都没了的。
张正觉如今性子洒脱,抬手便与侄女婿倒了一碗琥珀色的老酒道:“快尝尝,这是咱张家的老酒方子了。”
童金台好酒,便端起来喝了一口,当下便叹息道:“好酒!二叔,先给我两罐儿呗,那酒方子若在,明儿婉如给我生个小闺女,我也埋上百十坛子,给她做嫁妆。”
听他这样说,这一家的男丁便齐齐看向他,老太太看不到,也是双眼浑浊的“看”。
看他喝完,小舅子便站起给他倒了一碗说:“姐夫喜欢女孩子啊?”
童金台认真的点头:“当然喜欢,我们七个里,最羡慕就是清官哥了,你们不知道,他现在回家,两个闺女就围着他团团转,这个给捶背,那个给做针线,啧……”
他拿起筷子请了一下岳父爹。
等岳父下了筷子,他才夹起自己爱吃的吃了一口,咽下后说:“我跟我媳妇儿说好了,以后就照着妞子那个样儿,乖乖的来上个,嘿,到了那时,我便享福了。”
张正辞提着的心安了一半,他甚至给女婿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玉兰片,看女婿吃了他才道:“闺女好!贴心……”
正想吹闺女的好处,便听到院里有门子说:“老爷,晚柠小姐回来了,正坐在门口哭呢。”
最近二小姐常常回来,只是进不得家了。
她一连生了三个闺女,母亲又是出妾又做妾的,也给她撑不得腰身,没有办法便只能回头寻娘家做主。
可是现在,她是进不了老张家大门的。
老太太的话,就是张家满门去死,也不认这个闺女。
一家一本难唱的经,童金台不掺和这种闲事儿,倒是在老太太的关爱,丈人小舅子的呵护下,他身心都吃的餍足。
等到下响,他听了半醉的丈人爹吹了一波牛皮,便晃晃悠悠的从丈人家晃出来到了巷子口。
便听到有人娇滴滴的喊他。
等他回头,便看到一美貌妇人款款走到他面前,姿态万千的与他行礼,并口称:“姐夫安好。”
童金台打了个酒嗝儿便问:“你,你谁啊,嗝……!”
这小妇人真的是美貌的,白面杏眼,身若杨柳,她就抬脸欲说还休的道:“姐夫竟不认得我么?”
这话就好没意思了,童金台直爽人,便认真道:“我凭啥就得认得你啊?嗝……”
这妇人有些羞愤,眼里便有了些泪意道:“从前在家里,姐姐与我关系最好,小时……”她看童金台摇摇晃晃要走,又侧脸仿佛看到了谁,便忽笑了起来,说到:“姐夫今日吃多了酒,有些话奴也不能与你细说了。”
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身便走,走没得几步,却落在地上一快绣着玉兰花儿的帕子。
童金台看着这古怪的妇人离开,又看看这地上的帕子,静默片刻,便嘿嘿笑了起来道:“嘿嘿,总算轮到我了。”
他说完,倒退几步,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直线,就拐着弯儿的走过去,对着那帕子就大踏步迈了过去。
可惜,醉了,没迈好,无法,又折返回来,再比划一次,继续拐弯过去,迈步跨过去。
一条胡同口,两个心里有恩怨的姐妹就看着那鲁男子来来去去,在那帕子上迈来迈去,这就很侮辱人了,还是反复侮辱。
张婉如扶着肚子看了一会,也困惑自己家相公到底想做什么?她到底忍不住,便扶着丫头的手问:“相公?你在作甚呢?”
童金台一听到媳妇儿唤他,便惊喜的回头大声道:“媳妇儿!快……快来看我给你迈帕子……”
第88章
(八十八)
正月十五普天同庆,可陈家厢房外,就跪满了郑家奴仆,这群人昨夜就来了,就跪着请人过郑国公府去,见人不去便不起了……
后来人越聚越多,大概到了黎明那会子,就已经跪到了巷子里去,老宅里的老太太也知道了,就临时披了衣裳,头也不梳了,就绑了个裹布让人把自己抬了来陪自己的干儿子。
天蒙蒙亮,待大漆佛手花插上的线香,慢慢落下最后的灰烬,佘青岭这才放下手里的经书,他还想看一本便伸手去摸。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到底忍不住,就说:“儿,我看啊,这是撑你呢。”
佘青岭拿经书的手一滞,表情倒也没有多愤怒,他早就习惯了。
像是这样的事儿,一年到头他总遇上几次的,不是那边的老太太要不成了,便是老爷子不成了,在宫里他还好回避,毕竟前面有个皇爷,可如今……这是在宫外呢。
这家人是做给全天下人看呢。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被人知道了他在这边?
佘青岭拿起一根沉香在蜡烛上点燃,就笑着问老太太:“您也看出来了?”
老太太捻珠子的手停顿了下,点点头:“恩,咋看不出来呢,你娘我又不傻。这乡下跟城里也差不离儿,从前我们那边也出过这样的事儿,也是外家的~因着女儿难产死了,就把陪嫁的几亩地生要回去了,后来这外孙的亲戚便说,好歹还有个小外孙,莫要做这样绝,可这家人说的好,我眼珠子都没了,我要眼皮儿作甚?旁人便不好说什么了。
他们兴许想不到,这小外孙也是会长大的吧?后来这家的外甥就出息了,又在县里考了童生,结了财主家的亲事,他外家就后悔了,又找了很多乏人来劝和的,这事啊,真也不稀罕,人家就是撑着你呢,想让你去露个面儿,从此便对外有了个说法了。”
佘青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就缓缓插上新香,倒是很认真的问自己干娘:“那依着干娘的意思?”
我该如何?
佘青岭玩个政事上的手段那是一绝,家长里短他便不成了,就只会生硬的回避着。
老太太也不太懂这富贵人家如何处理家务事儿,可她到底有经验,想想便说:“要么说,人心有时候不好呢,都是从自己心里往外想事儿,那外孙若一直穷,他外家便也舒服些,可他偏偏又出息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便不屑的看看院子外,还满面的看不起的无声啐了一口。
佘青岭忍着笑从一边的靠枕里抽出一条,放在老太太腰后劝她:“娘,儿这点事儿也不算什么,不若您回去歇着,等您一觉醒来,兴许事儿也就都过去了,我这都习惯了。”
老太太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也不靠着,倒是直起腰来说:“过去啥?都过不去!那大户人家心眼多,就龌龊的很嘞!这多少眼睛,多少张嘴呢,回头你八张嘴都解释不清楚。这简直是将你放在火上烘烤了,哼!不是你没理挂起来,就是他家没理继续挂着,若我说……
儿你心里若不舒坦,咱便不去!只是那边名义上怎么着都是个长辈,从前你怎么做都没人说你,如今对外讲起来,这里面毕竟横着人命呢。他们就想你去单独见见,回头胡说八道起来你也没个人证,懂吧?现下人家就是撑着这口气要给家里找台阶呢,你要是不想给这台阶儿……”
老太太一伸手,就指靠在大炕边打瞌睡的陈大胜道:“你这不是有儿子了么!他是没出息,可他那个媳妇儿可强他百倍,你别笑啊,我不是夸你那媳妇儿,就她那小脑袋瓜儿……哼哼,你就看着吧,这是没招惹到她头上呢……再说了,你就说难过了,吓着了,总之咱是不能下炕了,就只能让晚辈去孝敬着,那往后就随便大家说,别人也不能挑咱家的礼数不是?”
老太太说完,又指指外面,又对自己干儿子眨巴下眼睛。
佘青岭想了下,到底是点点头认同的笑道:“干娘说的对,那,便这样吧,”
他也是真烦了。
“成,我喊人去叫茜儿起来。”老太太看他愿意,便高兴了:“你呀,现在是在自己家,你还躲什么羞?非让儿媳妇回避了,这跪了里外几层人,她能避的了么?”
正月十四夜里,家里便来了郑国公府的大管家,那是死活是要见到佘青岭,说是家里的老太爷不成了。
佘青岭自然是不想见的,那边就一批一批的遣人来请,最后竟然是郑阿蛮都来了……
现下满泉后街都知道了,郑国公府的老太爷不成了,就咽气之前怎么的也要见外孙一面,不然就死不瞑目。
郑国公家与佘青岭的恩怨细线很多,可最被世人诟病的便是外家逼死外孙女一事,也因此事皇爷震怒,就没有封自己名义上的外爷做郑国公,他封了自己舅舅郑行云做国公。
当年逼死外孙女之事到现在也不知道是郑家谁的主意,有说是郑行云的,有说是那家老太太的,更多的人就说是郑老太爷的。
郑家老太爷也认此事,他倒是一力扛起这个罪名,从佘青岭入宫做了掌印太监,他便在自己家庭院改了一座院子做道观,开始闭门不出修行起来。
又不多不少的两年功夫,郑家总算是悟出一些道理了,这做名臣与做外戚总是不同的,外戚需要扩大关系,团结姻亲才能保住富贵。现在郑太后活着的时候还好说,可郑太后如今也有年纪了,又能庇护郑家几日呢?
如此,便死活也要跟被称为隐相佘青岭,再把亲戚走起来。
郑家无赖着来请人,却万没想到的事儿,这风光霁月的佘青岭也会出了这样的无赖的招式,竟派了自己的养子,还有儿媳妇去郑家……
待这两人上了郑家的车子,郑阿蛮便面露古怪的看着穿素服的陈大胜夫妇,他还有些受惊的问:“还,还真去啊?”
陈大胜听他这样说,到气笑了:“啊!去!您府上老祖宗都要不成了,咱们能不去么?这都跪了一巷子人了……”
七茜儿懒散的拿袖子堵着嘴,还打了个小哈欠,倒不是人困,她就心困。
这郑国公府一茬一茬的往家里派人,竟害的泉后街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
她要脸的很,便憋了一肚子郁气。
陈大胜有些内疚,就赶紧撑起折叠着的马桌儿,引了炭火又提起小铜壶,给自己娘子烧茶水吃,他手上忙,嘴里还要哄着:“哎呦哎呦!娘子受累了。”
七茜儿抿抿嘴,又忍了哈欠,眼角挂泪的看着对面的郑阿蛮说:“我倒是不累,却觉着小公爷累。”
郑阿蛮整个正月都过的困乏,看陈大胜摆好杯子,他便央求到:“飞廉哥,给我也烹一杯浓茶吃。”说完,他那往日总是万种风情的细眉细眼,便彻底的眯了起来。
陈大胜是知道他的为难的,如此就又取出一只杯子道:“阿蛮?这又是在家受了气了?”
郑阿蛮没睁眼的点点头:“也,倒也不是受气,你是知道我的。我本也不想来,可是又怕他们一遍一遍的说那些乏话,偏又不能像在外面,听不惯也惹不起,我大不了躲开便是……那是我娘,算了!”
他不想说长辈的坏话,就只说半句,就彻底合了眼,心里却揪着般疼了起来,耳边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就去想那些不是滋味的话。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们……”
“我知道你总是放不下从前那些事儿……”
“怎么又提这些事儿,都过去了,再提就没意思了……”
“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没有我们当初忍痛舍了你,你又哪里来的皇爷的宠爱?人不能没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