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童金台好奇,便弯腰打开篮子去看,就见不大的五斤筐内,分别装着两筐细叶梨儿,一筐桃儿,一筐林檎(苹果)。
若是一年前甭说吃了,是见都没见过,而这一年,三不五时都有的吃,还吃的都不待吃了。
从皇爷那边能混到,跟着头儿去先生那边能混到,下半年那个叫平慎送来的比宫里还要多。
有时候值更的时候,遇到后面主位娘娘过生辰什么的也有赏赐,他们几个的赏赐总是特殊的,不能赏一个菜,几贯钱这样的怠慢,最少都是赏一席上席,那席面上主位娘娘为了体面,便会搭配各色果子。
看看果子的新鲜劲儿,童金台便对吉祥家笑了下道:“呦,这是去岁九月入窖的。”
吉祥嘿嘿一笑,走过来压低声音道:“三爷好眼力,可不是九月入窖的细叶梨,昨儿南边送来一些新供,宫里的窖便放不下了,皇爷觉着既富余了,就分分旧的吧,这不是天不亮就送来几百斤,奶奶让找了筐子,给各家都分些,这个节气这玩意儿可稀罕喽,可一出窖也放不得几日,三爷跟三奶奶赶紧吃着,千万就甭放坏了。”
想起大肚子婆娘,童金台便点点头,他抬眼看到车上还有空筐子,就一伸手拽了一个,从地下的筐子里各色选了几个大的放满一筐,盖好盖儿,抬脸吩咐家下给他们奶奶放好,便提溜着筐儿往巷子外走。
佘吉祥好奇便问:“三爷哪儿去?”
童金台扭脸看他:“能哪儿去?丈人爹家混饭去啊。”
吉祥一听便笑,还举起大拇指对他说:“三爷这亲事可美的很,家里都不用开灶的。”
童金台也稀罕这一点,便点点头确定道:“那是!”
说完他便走了,脚步那叫个飘傲。
也不止他,亲卫巷一堆蹭饭王,成亲的还好说,那几个没成亲的基本就是到了饭当口就去打听,今儿谁家吃什么啊,若喜欢就去蹭一次,有时候也不必打听,甭管成先生家做药膳,还是孟万全家做香锅,那都会早早的打招呼,而头儿家那边几乎每顿都会派人过来问,今儿要不要给他们做?便是成亲了也是如此,像从未分开过一般。
其中蹭饭王之最便是童金台,他丈人爹家就隔一条礼部巷,人家更是有啥好吃的都惦记他。
又因太近,他家里便时不时来个丈母娘溜达着,起先董氏还懂得遮掩,可是相处习惯了她才发现,自己这个女婿脾性特别单纯讨喜,跟你好便是跟你好,尤其是喊她,也从不喊岳母,就跟着张婉如喊娘。
她甭管来女婿家多少次,女婿都笑眯眯的,还时不时还给她送花儿戴,有时候在燕京看到什么好东西,也都捎回来,要人跟他媳妇儿说,给爹娘送一份。
这就亲不够,爱不够了。
童金台提着果篮溜溜达达到了丈人家,没到大门口呢,远远的门子们就看到他了。
几个门子站起来就笑,也都知道这是亲姑爷来蹭饭了。
张家是前朝旧臣,老早几房人就在燕京老宅一起住着,这不是新朝起了,归降旧臣日子到底不好过,更不敢显眼,便卖了燕京的老宅,把从前的奢华都隐藏起来,悄悄的就搬到了庆丰泉后街住。
他家老太太是活着的,便不能分家,如此也是拥挤着,四房人住在一套院儿里。
这不是张婉如撞了大运么,找了个金女婿么,张家有了撑腰的,其余三房才敢在去岁末,都买了泉前街的地面,开春就预备各家建屋子了。
大房那门子远远看到姑爷,便蹦下台阶,小跑到童金台面前接了筐儿,弯腰问候:“呦,姑爷来了。”
童金台笑着问:“你家姑奶奶在那边呢?”
得打听清楚媳妇在哪,也好一起混吃。
这门子一笑道:“回姑爷话,姑奶奶一大早便跟大太太去唐家茶会了……”
童金台住了脚,看看他:“不在?”
这门子点头,却笑着说:“老太太那边今儿点了后厨的羊舍肚烩,那菜滋味好,最是下酒不过了。”
还全家都知道你爱吃。
老张家几代官宦,他家的厨子总有拿手的菜肴。而童金台最爱吃这一口,他一听便笑,又问了句:“我爹呢?”
这门子听多少次都觉着诧异,泉后街六条巷子,就再也找不出一个这般的女婿,人家长房儿子三个,俩嫡出一个庶出的,人家都喊父亲,都没这样喊过爹。
门子赔笑道:“大老爷前院西厢房给少爷们上课呢。”
老张家对儿孙教养严格,如今家学也不敢开了,便在家里兄弟四个轮番的教养子弟。
与门子说着闲话,童金台便进了张家的大门,一进门他也不往后宅走,就径直走到西厢房那边,远远的便听到一阵读书声。
又走没有几步,他便来到面阔三间的西厢房,这一探头,便看到里屋四五张书桌,大点的小舅子们正在安静的用功。
而正当中这间屋,就有一群的小小舅子,正摇头晃脑袋的背书呢,他的老丈人坐在主位,正低头认真的看一副碑拓,还不时伸出手去比划两下。
年前张正辞在吏部颇受排挤,他也觉着干不长了,便托病在家不去。
可谁能想到,腊月那会部里老大人让人传了信儿,让他出了元宵便去文书上报到去,这便是打算用他了。
如此,张正辞便想着年前给子弟们多补补课,他与三个弟弟这辈子因为前朝旧臣的锅,前程也就是这样,可家里的子弟却能考新朝科举的。
一时间张家哀鸿遍地,甭管是嫡庶子弟皆是苦不堪言,就连大年三十张家都在开课。
童金台是个不要脸的,他看了几眼,便一伸手便推开窗户,对着里面就笑道:“爹啊!都这个时辰了,还带着弟弟们用功呢?”
张家家教严格,他的两位嫡出正牌小舅子都当爹了,却也不敢偷懒。
这一听姐夫来了,这两位便抬起头,对着他就是满面的甜笑。
童金台也笑,还露着一颗虎牙,又对着故作嗔怒的老丈人举举手里的篮子道:“赶巧儿,弄到点好果子给弟弟们分了。”
张正辞从前对武人都是看不起的,若不是一场灭国的灾祸,他绝想不到自己的嫡女会许配一个莽夫。
现在么,他俩嫡出儿子加一个庶出的儿子合起来,都没有这一个女婿香。
童金台说完,便站在西厢房门口眼巴巴的看着老丈人。
张正辞无奈,只能收了碑帖,捏捏胡须对一众子弟道:“今日就且到这里吧,你们回去也不敢懈怠,更要勤加练习,明日我早起要考的,若是哪个过不去……”
屋外传来一阵咳嗽声,救命的姐夫咳嗽完,就站在门口嘿嘿乐。
张正辞卸了力气,赶蝇儿般的摆摆手道:“都走,都走!”
一群小小舅子,最小不过七八岁,却不敢欢呼,都站起来给自己的大伯父行礼,再低头认真的收拾起文具,这才各自夹着课业往外走,就脚下的步子雀跃些,走的颇快呢。
陈大胜认识其他三房的长子,见他们出来,便一家捡了两个果儿给他们带回去。这个季节这样的果子可吃不到,更奢侈不到一个孩子分一个。
都是拿上两个回去,让婢仆切开各自吃个味道就不错了,好歹这家还有个姐夫能弄到果子,若是一般人家,便是有钱去坊市买买去,大冬日也没地方买的。
冬日里吃到果子这件事,因交通阻碍,便是帝王也没奈何,没见到从前一件荔枝来的事儿,便掩了帝王开元盛世的威名么。
奢侈的很呢。
待果子分完,童金台的两个正牌嫡出小舅子方款款出来与姐夫见礼。
他大的这个小舅子叫张子维,今年二十三了,中间这个叫张子成,今年二十了。
童金台他岳父大人还有两房妾氏,一个贺氏,一个李氏,贺氏生女晚柠,早就嫁在燕京,虽今年才二十一,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而李氏是董氏的陪嫁丫头,她开怀晚,就战乱那几年张大人忧心国事,忧心老家的母亲,二弟,还有女儿……忧来忧去李氏就有了身子,就吓了张大人一跳,如此童金台最小的舅子今年四岁。
张大人后来跟友人形容那种感觉,便说,若清秋悠闲的午后,老夫正在荷塘边上酣睡,睡的正醇香,便有一只蛙扑通跳下了池塘,把我吓了一跳,惊了梦,醒来又在战乱中。
如此,童金台最小的小舅子乳名,阿蛙。
从张婉如身上便能看出张家人的脾性,都是爽朗大气的。
张大人家世代好古,便在脾性里多了爱玩的个性。
既上完课了,张子维便说:“姐夫,年后我请几个朋友吃酒,家里太挤了,想用下你家的后院。”
童金台不在意的摆手:“跟我说这作甚?我那边是你姐姐当家,我一值更便是十天半个月的,你想怎么折腾便随你。”
张子维听了便雀跃,刚想道谢,后脑勺却被父亲使劲从下往上一剃骂到:“你姐怀着身孕,你不要带着狐朋狗友去闹腾她。”
张子维一听,脸上便垮了,他点点头,夹着课业便垂头丧气的往前走。
童金台看他可怜,便笑着说:“没事儿,管四儿那个花园子大,回头我跟他说一声,你去他院子里折腾,不闹腾你姐。”
小舅子一听大喜,又扭脸去看自己父亲,他爹听着还合适,便点点头。
张大人本想背着手走,一低头却看到女婿筐子里的林檎红艳艳的不错,便取了一个,作为放荡不羁求名士风范半路上人,他也不爱讲究,就随手拿袖子抹了几下,啃着就往后院走。
张家四房加世仆拥挤在二进院子里,这一路上就都是人。因去岁末家里翻身了,这一路上人便都是笑眯眯的,行礼之间还露着一两分轻松。
童金台有大半数不认识,便一路笑眯眯的跟着丈人爹,若行云流水好不潇洒的走,若是往常,哼!他这一路最少能被人截下问候七八回的。
待这群人进了后院,抬脸便看到阿蛙正解了裤子,对着婢仆堆起来的两座“雪山”冲刷。
他刷完,边上便无声无息上来两个丫头打扫了地面,提好少爷的裤子,见到老爷少爷们来了,又无声施礼,安静离去,退的迅速,躲的你都找不到她们。
家里的两个叫梅的便是这样的丫头,能干,利落,伶俐且有眼色。
而且这后院与前院规矩也大不同,更没有那么多的人。
用张婉如对童金台的话来说便是,我家从前后院便是这样的,做爹做叔叔的都有野心,成日子就想入阁为宰……而立规矩的却是祖母,她一人压制所有的媳妇儿,大家伙见了老太太就大气都不敢喘。
家里表面上看上去规矩十分大,可是私下里妻妾相争,兄弟争抢的事儿也不少,可谁能想到呢,我们这样的人家遇到了这次祸事,两相对比便觉从前好没意思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毛病竟一夜之间好了,待我从道观还俗回了燕京,一进家门竟认不得了,竟爹也是爹,叔叔也是叔叔了……
童金台不知道张家之前是啥样,他就觉着现在便很不错,看见谁也亲。
就如家里的瞎眼老太太,为了引着自己陪她吃几次饭食,就日日让后厨做羊舍肚烩。
童金台顺手把小半篮子果儿递给小舅子,一弯腰抱就起了阿蛙。
阿蛙惊叫一声,扭脸看到是姐夫便惊喜无比的叹息:“啊!姐夫,你来接我去骑马了么?”
童金台忍笑点头:“是啊,不过要用过饭才能去呢。”
说是骑马,就是架着他马上坐坐,他再发出一串大战的声音便满足。
又离的不远,他就常带小小舅子玩去。
阿蛙听到姐夫应允,便学他爹点点头道:“好极,妙哉……”
可这话还没说完,他便被小跑来的李氏抱过去,对着屁股便是一下:“妙个屁,一下没看好,你又跑到老太太院子里淘气了。”
老太太的饭桌子,并不是谁都能随便坐的。
李氏怕阿蛙坐惯了失了分寸便跑出来抱他。
阿蛙想哭,却被童金台往手里塞了个梨儿。
这到底是个四岁小儿,得了果儿,孩子也不哭了,就含泪抱着,嘴里哀求:“姐夫用了饭,可记的接我来。”
童金台认真应允,站在原地看他被姨娘抱走。
而这中间,不管是尿也好,哭也好,张大人是不吭气的,他吃过很深刻的教训,便从此对后宅兴趣缺缺了。
从前张大人喜欢贺氏,比起嫡出的女儿张婉如,他更怜爱庶出的小女儿张婉宁,就因为偏爱,家里总是在内斗,可那会子他看不出来,还觉着内宅和谐,他这个大家长做的还算不错。
谁能想到呢,战乱当中贺氏竟不能患难,先是跟张大人要了放妾书,做了新贵的妾,接着又撺掇女儿晚柠嫁了她属意的一户新贵人家。
这世上有恶有恶报的好事总是少见,张大人从燕京出来,更与那新贵暗中打压有关。
如今么,算作历尽沧桑,张大人也想开了,便对阿蛙不敢溺爱,只敢站在一边暗自观察,小心疼爱。
看阿蛙离开,这几个老爷们才迈步进了老太太的屋里。
童金台没进屋便语气欢快的打起招呼:“阿奶!我来了呦!”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夹杂着喜意的声音便冲破寂寥响了起来:“我的儿,就你会赶时候,今儿才做了羊舍肚烩,你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