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这琴舍依旧是个粉楼子,豁出去的谭士元哪次被抓住,大多衣不遮体,算是把情不移的名誉毁的相当彻底。
孟鼎臣是个傲气人,他的意思便是,此事乃江湖纷争,自然是我九思堂的事情,诸位大人到时候只管人到,就远远观战便是。
至于他们,九思堂预备倾巢出动,先围凝疏琴舍看那些人鹤蚌相争,若是情不移赢了那些老隐受伤,就趁机裹了谭士元将他送出燕京随便找百泉山哪块地方藏起来都可以,也对谭家算作交代。
若是情不移输了,便捉拿情不移与秦舍交涉,再不许她入京。
这便是他的计划。
孟鼎臣将计划说出,便有捧臭脚的站起来道:“令主大人既都这样说了,却也罢了,咱们还乐不得清闲呢,这江湖事跟我们学的那些弓矢御,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五当,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嘿嘿,那不是一个路数,诸位大人?是不是这样啊……?”
大人们笑的好尴尬。
唐九源就对陈大胜低声道:“这位,是二皇子的人。”
陈大胜正在捏第三块点心,抬脸一看吐沫横飞那人,却道:“想什么呢,墙头儿草罢了,他妻弟在宫里陪着五爷读书呢,我见过几次,这姐夫小舅子路数一样,最爱卖弄书包,你只要比他们高一级,你就是他们亲爹,别说,人家这样却也讨喜,并不招人厌恶。”
说完,他递给唐九源一块点心,两人一起揉捏着继续喂起了鱼。
陛下有旨,便惊动京中一切衙门忙碌,虽孟鼎臣无需旁人帮衬,可旁人也却得有个态度,都得去,去了,便各自远离战圈儿,随意划拉了个地方蹲着就好。
可这些人却不知,那远在燕京五百里处,谭守义作为赴任的封疆大吏,他无旨不敢善归,便只能安营扎寨等候消息。
甚至,这老东西给儿子的棺木都预备好了,大号的三层棺椁,比他次子当初那口可奢华多了。
家里有个处处与自己作对,将情不移诓骗着脱离自己管束,又擅自将情不移逼疯行刺皇帝,又一再得罪秦舍的儿子就死了,谭守义都不预备难过。
他写求救折子,不过是因为他是谭士元的爹,他不能不慈,便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至于他儿子的生死,他早就去了密函,先请罪,最后重申态度,便是这个混帐死了,也请陛下将他挫骨扬灰。
大家宗长从来都是这样的气魄,只可惜这第三代老谭家人,却被他那个混账爹教育坏了。
夜幕降临,帐内烧着牛油蜡烛,年纪不大的谭唯心却被人拿牛筋捆在长凳上,正被他爷爷提着马鞭子抽。
这孩子倒是个硬骨头,随他爷爷二十几鞭子下去,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他却也不吭气,就自己咬着嘴唇,额头冒汗的生抗。
谭守义年纪大了,就气的浑身摇晃,他又一鞭子下去骂道:“小王八蛋,倒是像你的老子,骨头硬的跟我泽儿一模一样!”
可惜,他孙儿不捧场。
一直没吭气的谭唯心闻言就吐了一口血吐沫喘着还嘴:“我爹?我爹是谭士元,他个贱婢生子,竟,竟敢当我爹?他,他也配!”
这一句话祭出,好没把谭守义气个倒仰,他提着鞭子上去连连抽打十几下,这次下了重手,伤了骨头,谭唯心终于忍耐不住哀嚎了一声:“爹!”
喊完便晕了过去。
看孙子晕了,谭守义却丝毫不心疼的想让人泼醒他,预备继续打。
他家老亲卫实在忍不住,便上来打劝道:“老爷,可不能打了,看在二爷的份上,咱慢慢教着,慢慢教着,这是皇爷给二爷指的血脉,他有个万一,皇爷那边您也不好交代啊……”
便是心中有千万盘精妙棋局,谭守义此刻也万念俱灰,他提着马鞭指着血肉模糊的小孙子骂到:“打死了最好,打死他便给我泽儿换个听话的,我宁愿要个窝囊懦弱的,也不要这样的!
你看他胆子大的,去岁一年我是怎么教育他的,他爹,他爹都没有这待遇,老夫竟是一点儿没防备住,这狼崽子就敢偷了我的宗主令,私下调遣咱家两代心血熬出来保命供奉,就?就去,去救那该千刀~万剐牲口东西!他也配?好,好!”
心中越想越气,万念俱灰他预备上去踢,被老亲兵一拥而上抱开,谭守义就继续骂道:“谭家不是老夫一人的谭家!打死他好歹也是个交待,这真是祖上不积德,一蠢蠢一窝,我原想就带着你们远远去了,先恢复恢复元气,修养一下生息,外人都不找谭家的麻烦,便有错漏皇爷都不计较了,这,这下好了,便什么想头都被这小畜生毁了……毁了!”
谭守义推开亲卫捧来的茶盏,几步上去,用了最大的大力气,终踹倒了那绑着谭唯心的长凳,对着还在昏迷的孙子又是一阵乱抽。
他正癫狂,便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跌跌撞撞下了马,又一路急奔到了帐前。
谭唯同身形狼狈,满面胡茬,双目赤红的进了帐子,他先是嘴唇颤抖的看着弟弟,刚要说话,就听到谭守义大喝:“拖出去!”
有老亲卫七手八脚的上来拦截,他被人抱着腰往后走了十数步,也是急了,谭唯同低头就咬住一老亲卫的耳朵,吃人肉般的给人咬下一块来。
他狰狞着吼:“放开我!!”
便是有人少了半片耳朵,也不敢放开他啊。
实在无法,谭唯同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脖子就是一下,接着比着要害地方大喊:“放!!!”
如此,众人到底不敢动了。
举着匕首比着脖子,谭唯同就进了帐子,他一步一步的走到弟弟面前,手里的匕首掉下来后,他跪下,抱住自己弟弟,眼泪刷就流了下来,狰狞道:“哈,死了吧,死了解脱了,啊?爷爷,您,您莫不是在鞭亲孙子的尸?如今我家也算是全了,您看,我来了,您一起鞭了如何?”
谭守义手里的鞭子落地,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孙子,到底一口鲜血喷出,仰天便倒了。
第97章
燕京城入夜宵禁,街坊并不寂静,有万家灯火,又有嬉笑打闹儿童喧哗,稀稀疏疏由远而近,距凝疏琴舍两街远的张记老汤,却在宵禁之后开了铺面,陈大胜命人白日里花了两贯钱,买了两副羊下水,羊架子,托给老张头烹煮一日,就等着宵禁上岗,一起过来吃。
他们想的到好,可天空不作美,宵禁之后便有雨势落下,待入夜黑云遮月,这雨竟和了不断的雷电泻下,整的整个燕京都惊天动地的。
不过,却不影响吃。
老张头挂起了两盏通透的气死风灯,还在店铺门口撑起了油布棚子,长刀所的弟兄来了就坐在棚下,就着白汤内滚着的喷香下水肉,掰着炭火边上烘烤的胡饼随意吃,还想吃多少便有多少。
这个时辰,在燕京能吃到热乎乎的羊汤,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虽汤还是那个汤的,滋味却是不一样。
那是一种,隐约的,可冲破权利禁锢,自由自在的想吃就吃的特权。
雨越下越大,九思堂倾巢出动,穿着蓑衣斗笠的影子从各街巷隐秘窜出,又成群结队从棚边上快速过去,陈大胜他们端着大碗,吸溜着热汤看热闹。
偶尔有人眼神露凶,这几个发欠的还问人家:“来,喝一碗,热乎乎的不要钱儿,来呗?”
就着实贱的很呢。
倒后来有一队人过去,终于有人停下走入棚中,待他摘了斗笠陈大胜才看清楚,却是那谢五好。
陈大胜笑着打招呼:“呦,谢令主忙着呢?”
谢五好把蓑衣斗笠挂在一边,吸吸鼻子,呼出一口湿气叹息:“忙,咱们就是吃苦受罪送命的把式,哪有你们这好舒服的日子过啊,啧,您这是好享受啊。”
他本来自江湖,脾性豪爽,也不等陈大胜招呼,就顺手自拿了一个大碗递给老张头,看看店铺门口写着姓氏的灯笼,就笑着道:“劳烦老张,我好吃个羊肝儿,你多给寻寻。”
陈大胜轻笑,让出一半的板凳,等谢五好端着一大碗羊汤过来坐下,他低头先吸溜一口热汤,便喊一声:“美!”
陈大胜几人笑了起来,余清官还找了烤到功夫两面焦黄的胡饼,亲手掰了给他泡在汤里道:“何止是美,这都炖了一天儿了,不是咱吹,要说喝汤羹,满燕京城里就老张头这里最地道,正统北边滋味儿。”
谢五好道了谢,低头扒拉了几口,半碗热汤灌下去,等热汗催出来,他才抬头道:“过瘾!从前我也稀罕这口,就可惜十文一碗的老汤,那么浅的碗底儿都捞不出几块肝来,偏我恶心羊喉肉他们却最爱放,就害的咱每次都给人家剩半碗,这以后我也学会了,就挑个好日子,凭着下雪下雨,就来这边包上一锅,也叫我手下的兄弟们享受,享受,唔,劳烦老丈再来一碗,都要肝儿。”
老张头笑眯眯的从锅后走出,双手接了他的碗,还真捡了半碗羊肝给他,一边过汤,这老头一边说:“老爷们喜欢吃,也不必到小老儿这边来,都是一样的。如今跟前朝不一样,前朝是百工货物各有区肆,那烹羹的就挤在一起谁也不敢越界,那租铺面钱儿,琐碎消耗就整的营生属实艰难,那谁家敢下好料?本钱都能折进去。而今圣上什么胸襟,那是随咱街市里自由买卖,小老儿这屋子乃是祖业,便没有房租,那折损少了,咱自然是滋味上下多些功夫,小老儿这般,那旁人也是如此的。”
双手将汤奉上,这小老头还打听起来了:“几位爷,这街巷里最近老说,咱老伯爷平叛都平到西边了,待天下安了,咱这街里是不是从此就不宵禁了?”
陈大胜他们常来这边吃羹,一来二去早就惯熟,这老头说话就胆大了些。
谢五好低头继续喝汤,倒是陈大胜认真想了会,方认真的对老张头道:“若天下安,自不会宵禁,这是哪一朝都一样的道理。”
大梁朝建国两年,朝中大臣与皇爷寻着从前开国的老路,依旧是减轻赋役,奖励屯垦,发展农业,放赊及限制买卖人口,只本朝多了一项举措,便是开始收取商税,鼓励工商,这便大大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大梁朝元气因四方顺畅流动,而恢复的极快,百姓手有余钱,就自然想这大燕京成为不宵禁的都城。
陈大胜说的模棱两可,老张头却是只信好的,他站在锅边对着皇宫拜了拜,一伸手给不说话的谢五好加了半勺肝。
谢五好跟陈大胜都是好肚腩,两人比赛似的连吃了五大碗,外加四五个胡饼。
正暗自较量胃口,冷不丁的就听老张头又小心翼翼问:“两位官爷,听说,听说朝廷里出了奸臣哩?”
谢五好本就吃到嗓子眼,闻言便一口羹喷出,咳嗽半天才用袖子抹嘴问:“老丈何处此言啊?”
老张头左右看看,到底一咬牙,小心翼翼道:“我看几位官爷也多少是个头目,就问问呗,几位官爷面善心好,小老儿没见识,若是那句不对~您二位爷就多多担待,只当小老儿放了个屁,别与我这没世面的计较。”
陈大胜笑笑摇头:“不会,老丈只管问。”
老张头听他这样说,这才小心翼翼说:“不敢瞒官爷,这几日燕京都传遍了,只说是咱佘青天佘大人,因为替咱老百姓说话,被朝里的奸臣害了哩,说是官儿都被免了,还下了大狱,就等秋后问斩呢!嘿!这世道啊,咋刚看到点明儿,便有乱臣贼子作乱呢,那佘大人家可是三代清廉,这不是冤枉人么?”
谢五好不能听了,他哧的笑出声,拍拍陈大胜肩膀站起来,走到路边一兜下摆,把炉边的胡饼全部卷了,就这还不服输,假装依旧能吃的咬着饼,含糊不清的说了句:“今日,今日多谢了,改日我回请你。”
陈大胜站起送他,笑道:“谢令主还要小心,我们与那情不移多次交手,却是个厉害的。”
谢五好咽下饼子,看看雨幕好半天才说:“我们令主说,这个时代如果再让江湖人自由摇摆,再旺盛的火苗也有被熄灭的一日,而今便是谗口嗷嗷,面誉背毁又如何,我辈无悔,您的养父也无悔,是不是这样说的?陈大人?”
陈大胜点头:“自是如此,前面危险,谢令主小心。”
谢五好又大力咬了一口饼,很是潇洒的离开,他一直走到角落,看左右无人才伸手扶墙,哗啦啦吐了一地,再一回身,探头悄悄窥视,见长刀营的那些人还在棚里不紧不慢的吃着,便恨声道:“妈的,还吃?饭桶,输了!”
说完,揉着肚子慢慢远去。
陈大胜自然不知谢五好有较量之心,事实上,燕京现在同辈差不多年纪的,有他,有常连芳,有郑阿蛮,有李敬圭,有唐九源,更有谢五好这些人,他们都是这个时代被人称道的青年人杰。
陈大胜不懂攀比,可旁人却是有此心的。
又吃了一会,一锅老汤硬是被吃到汤底,陈大胜这才放下碗,有些遗憾的看着锅底对张老头说:“老人家莫要为佘先生担心,佘~先生有功朝廷,皇爷与各位老大人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听闻先生也是想多为百姓做些事情,可从前的事天下人都清楚,他身体受了很大的跌落,也受不得日日上朝,皇爷心疼他才让他卸任的,我……我这消息也不准确。不过,过段时日必然会有封赏下来,真相到时候自会大白于天下,老丈日日在街里营生,咱啊,就好好做生意,一般的恶言听听就是,很不必放在心里……”
老张头听他这样说,竟彻底松了一口气,还走到棚外,虔诚的又对皇城拜了拜。
这个国家到底不能再受跌落了。
这老头儿回来,便坐在锅边,边烧火边与陈大胜说起街里发生的新鲜事儿,正说的欢快,众人便见一熟悉的白影从天空纵过,陈大胜猛的站起,轻轻摆手,便有余清官他们站起,熄灭灯笼,弄湿炉灰,湮灭炭火,将老张头的买卖家伙不费几下功夫收拾进他的宅子。
一伸手取出一块碎银子赏给老人家,余清官对满面惊慌的老头儿比了个嘘道:“您老回屋安睡,听到任何响动,都不要出来。”
天空闷雷响过,大门掩住老张头惊慌的面容。
到底是燕京,那道白影过去后,燕京的万家灯火,便如商议好的一般,一丛一丛的逐渐黑暗起来。
陈大胜与兄弟们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也纵身上了屋顶,远远便看到那琴舍的屋顶已然开打,有金属撞击的火花不断映入眼帘。
管四儿站不住,便蹲在陈大胜身边叹息:“头儿,良心话,要不是咱是朝廷的人,我倒愿意帮一下那老尼姑,想想咱死去的弟兄们,那谭士元千刀万剐都不解气。”
马二姑推了他一下凉凉道:“看你的热闹吧。”
可管四儿却眼巴巴的看着陈大胜道:“哥,你说咱七个上去,能应付多久?”
陈大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倒是左右看看后说:“中有老隐,内圈有九思堂,东有五城兵马,南有巡城御使,北有二十七衙门各家把头应付,咱皇爷真看得起人,整个西边就咱七个,你们说一会子那情不移输了,我要怎么告诉她,咱这西边是个大筛子呢……”
这个问题好复杂,众人一时间都不吭气,就只看着远处火花四溅,不断的兵戈触碰之声传来,竟觉着手好痒痒,这有多久没痛痛快快的发泄一场了。
那边还有人用苍老的声音威胁道:“情不移!老夫看在你祖宗的份上给你一条活路,你还不束手就擒……啊……”
一声惨叫,便有某家倒霉的屋顶被撞塌的巨大声音传来。
陈大胜吸吸气,忽然笑道:“老子想请这个女人喝酒。”
也不知道谁说了句:“人家尼师是个出家人。”
余清官左右看看,便说:“我跟小六小七前面看看去,若是有机会,便引一下。”
陈大胜伸手将身上的蓑衣拽下来,递给他道:“见机行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的命金贵,少了一根头发丝儿哥哥我都心疼。”
余清官轻笑,将二层蓑衣裹在身上,带着管四儿与胡有贵融入雨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