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现在他什么都懂,什么也都拥有了,却心里空荡荡的,就感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最近燕京烦乱,他从驿传得了消息便知大事不好,有些事犹如脱缰野马,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如此就来到城楼上,晒着今年最好的光线,他觉着,他需要缓缓了。
而今不被人打搅是很奢侈的事情,若今儿再有六神仙来讲个妖精故事就完美了。
可惜六神仙没来,陈大胜倒是睡着了。
恍惚间,他看到碎雪落在土城,远处是苍凉无边的土地,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天地间就剩下一个陈大胜在观望。
他很警惕的四处看着,耳边却听到各色长刀出鞘声,一把,两把,三把,四把,五把,六把……刀出,断裂,一腔鲜血染在刀面上,陈大胜的心就裂成旱魃落脚处。
荒凉,无边,龟裂,干苦,没有尽头。
头儿哥,我们走了……
谁在说话,是谁?
陈大胜警惕的四处看,在梦里狂奔,然后他就看到一个身影,一步,一步,一步从雾气里走出来,又缓慢的抬起头……
那一瞬梦魇,陈大胜惊恐的看到了自己,自己的从前?
他衣衫褴褛,穿着破烂的铠甲,他没有兄弟,没有支援,就一个人背着他的刀,一步,一步,一步从古城走出。
他回头看看那城门楼子,恩?如何是左梁关?
城外千军万马,身后无有援兵,一个人,一座城,还有一面残破的大梁旌旗。
黑压压一片大军临城,阵阵铁蹄踩烂泥土,前一步便是大梁土,陈大胜看见自己停下,脸上表情淡然而不慌张,就缓缓的也将最后一把刀出鞘了。
刀声依旧是脆的,就无畏无惧投奔死海,兵刃过身不觉着疼,就能感觉到,它们划过皮肉,骨头,还有一颗心,自己就被分开了,化作无数片飞翔在大梁的天空上……便道一声痛快。
他看到了很多人,很多张熟悉的脸,尤其泉后街口一对孤儿寡妇,他们孤苦凄凉,茜儿在哭,满面是泪,安儿落泪,无依无靠?
不对呀,他的婆娘是一颗大树,就谁也不畏惧,谁也不怕的长在悬崖峭壁都能秀一片山色。
可为什么哭呢,为什么只会哭呢……可是,即便自己没了,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媳妇,怕也会领刀上左梁,弄死一个算一个,她怎么哭了?
不,那不是他的茜儿,不是他的媳妇儿?
可又是谁呢?
一个陌生瘦弱的孩子拉着母亲的衣摆,他畏畏缩缩的在观察这个人世,他看到了自己的坟茔,墓碑前小花儿对他苦笑道,说左梁关失守,更多的倒霉蛋又成了冤死的鬼,他们总会忘记你的……
七茜儿挎着破篮子,拉着安儿从地无依无靠的站起,走了很远安儿还在回头看他的碑。
不该这样啊,不应该这样啊……可是乔氏那张满是刻薄的脸就挡在大门前,她手里拿着一串钱,茜儿想接,可那钱却零碎的被抛到地上,他大喊别捡……
可他的媳妇儿却低头一枚一枚的将那些钱捡了起来,甚至,他的安儿就趴在门缝下,伸着小手在够一枚钱,一个小胖墩过来,脚踩在安儿的手背上……
安儿却不敢哭,就把肿胀的小手缩回,一路跑到娘面前,满面是笑的摊开手掌。
那枚钱刺眼剜心。
怎么这样呢,陈大胜无声的在梦中挣扎,他看到王权富贵,看到高阁楼台,看到谭氏满门富贵,有更多的他独坐孤城……
坦人又来了,从远处的山脉,卷起一阵土龙腥风,他打个激灵,反手想去握刀,却手心空空……
他们挥舞屠刀收割生命,安儿缩在床榻气息奄奄,爹孤独终老淡漠的看这个世道,茜儿抱着断气的安儿,就站在院子里对着苍天嘶喊,陈大胜,我恨你!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陈大胜五内俱焚,拼命想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然后!
“陈侯,陈侯……?”
张民望好不容易找到城墙上睡的满面汗的陈大胜,他喊了好几声,他就是不醒,无奈被迫去摇晃他,就听到陈大胜大叫一声:“啊!”
等张民望再睁眼,自己已经躺在地面上,陈侯的大拳头就离鼻梁不足一指距离。
张民望怕极了,就心惊胆战的问:“小~小祖宗?你,您可是魇住了?”
陈大胜剧烈喘息,咽了一口吐沫收了拳,这才看清楚自己在那儿。
张民望吸吸气,颤抖着指着他眼角说:“您,咋哭了?”
哭了,陈大胜摸摸眼角,一手的水。
是梦么?
幸亏是梦。
他捂着心口,却觉内有不甘,有爆炸般的憋屈在里面积攒着,就是发泄不出来。
看张民望还发抖,陈大胜清醒过来,就赶紧去过拉着他起来,帮他拍拍灰笑说:“是张伴伴,你瞧瞧我,确是魇住了。”
张民望站起,神色惶恐道:“哎呦~小祖宗,咱这会子别说啥魇住了,赶紧去长信殿吧……”
陈大胜微微合眼,心里叹息一声:“来了。”
张民望紧张的看看左右,就压低声音道:“今儿可要小心些,陛下是真的动怒了。”
武帝动怒了?
陈大胜挑眉,他算计了一大圈儿人,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也不止皇帝,他爹定然也不要他了。
将他还有大梁,阿奶,安儿放在爹心里排序,排第一的定是大梁,第二是安儿,第三是阿奶,第四……许才轮到自己。
这二人就从城楼下来,一路急行去至大梁宫长信殿。
而长信殿外,武帝诧异的看着地面上的迷谷。
他围着尸身转了好几圈,甚至弯腰低头很认真的打量,没错,就是迷谷!
他便问他:“你怎么,又死了?”
老臭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咽气了,尸体正在缓缓失去人性的温度。
摘了面具的百如意跪在不远处,在他的身边,摆着天子旌旗,天子昆仑剑,还有天子金麟甲。
而就在这堆东西旁边,一个小布包,还有一把钥匙也混在这堆东西里,既不突兀,却也显眼。
其实,这一大堆的东西真就是一家的,都姓谭。
西门守城将军也跪着,看到地面上的东西他就开始从脑袋上滴答往下淌汗。
要了命了,天塌了,出大事了。
陈大胜匆匆进来,便与佘青岭碰了个正着,爷俩却都没有说话,又一起进了院子,就看到六部大人已经到了个齐全,好像他们爷俩是最晚到的。
他们二人来到御前,佘青岭半礼,陈大胜跪礼叩见武帝。
武帝摆手让他们起,指着地下那乞丐尸体道:“谁来给朕解释一下,他怎么又死了?”
没人能听懂武帝在说什么,众人无声,骄阳似火。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武帝道:“从前看古书,那些皇帝就自称孤家寡人,朕看了却十分不屑,当时就想啊,日子是人过的,好端端的天下之主如何就孤家寡人了?还是防备人过盛自寻烦恼,若是朕成事必以诚待人,嘿……现在想,还真就走了他们的老路,是不孤不寡不坐江山啊……”
武帝说完,指着跪在地上的百如意说:“才将,这个人告诉朕,他说,谭守义要造反了……”
然而这话还未结束,外面一声急报声传来……外城讯兵进门叩首大声道:“报!起奏陛下,城外西南方向烽火台燃烧起燧。”
烽火台传讯,白天叫做燧,夜晚叫做烽。
武帝本懒散坐,闻讯猛的站起大声质问:“没有看错?”
兵卒回话道:“确定无误,确是西南方向烽火台起燧。”
武帝立刻看向兵部尚书孙绶衣,这会子他语气倒是不怒不愤了,就十分的冷静吩咐:“孙绶衣,你去看下。”
孙绶衣应诺,他已经老迈,却扶着帽子跑的比兔子还要快。
等到孙绶衣离开,众臣开始低声交头接耳,嗡嗡声越来越大,便忽听殿外一声长鞭破空,有维护持续的官员大喊一声:“肃静!”
瞬间,众臣又静默无声了。
武帝拢着袖子站着,他的眼睛就看地下的迷谷,又看向众臣,天气越发炎热,他有些不耐,就脱去累赘长袍,露出里面的薄衫坐下等待。
有小太监撑来华盖,被他摆手撵走了。
一阵蚊蝇不知道从哪儿飞来,开始往地面的尸体上扎。
百如意到底不忍,就下意识伸出手去驱赶。
只他这动作一出便被武帝看到,于是问:“那小子,你说你是斥候上人?”
百如意吓了一跳,抬起左右颜色不一样的脸,先是看,被人呵斥大胆,就赶紧趴下回话道:“是,回陛下,小人是斥候下侦看燕京民情的录事。”
武帝挑眉:“还是个七品头目?”
“回陛下,是。”
“叫什么?”
“回陛下,小臣名叫百如意。”
“白如意?你这名儿倒是不吉。”
“回陛下,是百姓黎民之百。”
“哦?倒是少见的姓氏,可是皇帝之后的那个百鯈?”
“回陛下……”
“不要一口一个回陛下,朕不耐烦听!”
百如意牙齿抖动一下,尽量稳着回话说:“回,是,正是这个百……”
张民望端着托盘,迈着碎步捧着一盏泡有碎冰的饮品过来,武帝就伸出手稳当的抓起碗,出了这般大的事情,他竟稳住拿调羹在碗里搅合碎冰。
碎冰在汤里碰撞,这般热的天,大臣当中就有人咽吐沫,可往日脾气很好的武帝今日却不体恤了。
他自己咕咚咕咚喝下,甚至没有看佘青岭一眼。
没人知道佘青岭此刻的心情,其实他的手掌已经握成拳,大拇指就使劲掐着食指关节,心里有怒,却也有一种微妙的终于到这一天的感觉。
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儿子却满面镇静,整个殿外他的表情最淡漠,倒是偶尔抬头,就认真打量那乞丐的尸体,眼神里若有所思,又很快回归正常。
佘青岭吸气,目光露出一丝决然。
一碗汤下去,武帝身上的燥热去了,便继续矛头对着百如意问到:“百如意!”
百如意身躯一颤:“小臣在。”
武帝道:“你在斥候上多少年了?”
百如意回道:“回~十年了陛下。”
武帝诧异:“十年?你今年多大了?”
“小臣今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