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小陌说
张和才听出了她话语中的飞白,她未说尽的后半句,那无声的后半句叫他哆嗦起来,心中却缠绕上些愤怒。
因着这从愤怒借来的胆子,他吞咽一下,道:“你、你杀了他,是不是?他不是,不是叫那个决斗的杀死的?是也不是?”
李敛低低笑起来。
张和才又道:“你为甚、为甚么要杀他?”
“……”
李敛的沉默叫张和才咬起牙关。
他原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可李敛却忽然道:“为了贺铎风。”
“……”
抬起头,她看着张和才。
“贺铎风救我一命,我也还他一命。”
张和才这才知晓楼上另一人竟是贺铎风。
他张了张嘴,问道:“你觉得他打不过这个人?”
李敛轻笑一声,道:“他这人,实在正直,正直的人若认真起来混江湖,怕是谁都打不过的。”
“……”
张和才盯着她面上的笑容。
那轻薄的笑貌叫他心中起了一股凶猛的火。
那一股火势头猛烈,熊熊烧灼,炎峰更在愤怒之上,他清晰感到它实在是不合时宜,不仅来的时机不合时宜,它的名字也不合时宜。
那股火,名叫妒忌。
被这股火顶着,张和才冷笑一声,道:“那你还不快跑?若叫人察觉你和他的死有牵扯,贺铎风岂不是再不会同你来往。”
李敛耸了耸肩道:“我本也——”
她的话猛断。
一把抓过张和才的领口,李敛揪着他朝一侧疾进两步,张和才一个旋身,恰躲过了破空而来的一鞭。
她本就不该暂留,此时此地遇敌更是顶顶的麻烦,唇舌一翻现出神隐刀,李敛一推张和才,大喊一声“走!”转身轻功踏地,脚点飞檐,躲过来人的两鞭朝他直取而去。
张和才自知半点武功也无,闻言沒头便跑,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朝暗巷另一头疾奔而去,跑过地上苏北晏的尸体,跑出了这条巷子,又跑入另一条暗巷中。
他在无数条近路之间穿行,大喘着气,只求尽快跑回王府去,可当跑过一道青砖拐角,张和才忽然感到身后一道剧痛,他嘶哑地叫喊了一声,朝前扑倒。
他身后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长鞭抽卷,一拉一带,卡住了张和才的脖颈。
窒息感猛然而来,张和才双手抠住自己颈上的鞭子,指尖抓过上面的倒钩,立时带出一片血淋淋来。
身后那人更加使力,倒钩抓破了他的皮肉,张和才颈上的旧伤一阵勃勃疼痛,窒息感更加强烈,张和才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舌不自觉伸出来,几欲作呕。
耳畔鸣响纷乱,他双手徒劳地乱抓着,渐渐要失去力气,左手却忽在黑暗中摸到一物。
那东西扎了他手掌一下,他却连瑟缩都没有,一把抓起来,朝后猛然倒插过去。
“啊——!”
随着身后皮肉破开的声响,一道男女不辨的尖利嘶叫响起来,钳制张和才颈项的长鞭刹时放松。
他剧烈咳嗽起来,濒死般喘息着,胡乱抓下颈上的鞭子甩得远远的,朝前爬去。
回过头,张和才在昏暗的巷中看到来人一身圆领紫衣,左眼中插着一根断竹。
张和才只见了那人的衣裳,便已消却了今夜所有的勇气,他大口喘着气,干呕两下,踉跄着爬起来,倒退着欲离开,谁知地上那人竟跌跌撞撞起身来,伸手扑住他,将他按倒在地,一手掐着他,一手去拔自己眼中的竹节,欲用它杀了张和才。
张和才快吓疯了,他双腿乱蹬,拼命要抓开这人的手,按住他不叫他去除竹节。
他嘶哑喊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叫厂公放过我罢!我不会说出去的!!!”他近乎哭叫的哑声和那人剧痛之下的尖叫混杂在一起,二人音色相近,一时分不清谁是谁来。
张和才紧张到极致,睚眦崩裂地瞪着眼前之人,双手按在他的双手上,要挣脱他钳制,没见到他身后刮来的一道飞影。
那影子速度极快,掠行而来,滑到那人身后猛地停下。
张和才只见自己按在那人手上的手上,又覆上来一只白生生的手。
三只手叠在一起,一只朝外拔,两只朝里推,结局一目了然。
随着一声轻轻的扑哧声,竹节尽没入了这人的脑中。
方才混乱一片的嘶喊一时俱静,暗巷中一片死寂,张和才瞪目望着面前之人在原地挺了挺,接着朝前倒下,趴倒在了自己身上。
第三十一章
“啊!!!”
张和才骇然而叫, 手忙脚乱地朝后爬去。
他脸上有血, 手上有血, 身上有血,颈上眼中, 一片血红。
这次,不是鸡血了。
“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在原地哆嗦着,身上身下, 全是一片湿凉。
他脑中一片混乱, 一切一时间尽皆忘了, 只哆嗦着身子, 不断重复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李敛把地上那人踢到一旁, 蹲下身来望着他。
她道:“张和才——”
“我……我杀人了……”
“张和才, 你——。”
“我杀人了……我……我杀人了……”
“张和才!”
“我——”
李敛猛然伸出手, 重重扇了张和才一耳光。
张和才的头被扇得朝一侧偏过去, 脸颊立时上了颜色, 火辣辣的,却不如预想中疼痛。
这一巴掌如同一盆兜头冷水, 将他从沉陷的梦中叫过来, 他惊醒般喘息两声, 回过头看向李敛。
“张和才,你听我说。”
她双目灼灼, 紧紧盯着张和才,也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眼里的热烈是他前所未见的。
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都沾满了血,同一个人的, 同一件事的血。
李敛快速道:“我方才缠杀那人见你走了立时去追,此人又欲取你性命,这二人定是冲你来的,我摸过了,他二人都是阉人,是东厂来的,我不知你犯了什么事惹上这批紫衣狗,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事儿必要死死埋了。你起来,把此人拖到巷子那头用扒光了,草席盖上,我去拖那人,你等着我寻辆车子来,咱们把他俩拉到市郊去,你听懂了吗?”
“……”
“张和才,你听懂了吗!”
张了张口,张和才哑声片刻,结巴道:“你……你为什么……”
“……”
“……”
李敛竟还能笑出来。
她轻笑一声,笑容中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她笑道:“若我帮了你这回,想必你便不会将我杀那人的事,嘴贱透给贺傻子。”
顿了一顿,她将那无益的笑容打落,慢慢道:“张和才,我帮你,是因为我确信,这二人必然比你该死。”
“……”
不等张和才反应过来,李敛垂了垂眼,复又抬起。
“张和才,我知道你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事实上,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好人,一个也没有。好人和坏人只在活在话本子里,在这世上行走的,只有该死和更该死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张和才,我信你。他必然比你更该死。”
“……”
她的这番道理简直是狗屁不通,张和才却不知自己为何回不过神来。
别的刨去俱都不提,可唯有的那句我信你,实在太诱人了。
眼前的女人下巴上有血,身上有,脸上也有,她拉着他的手又热又稳,面上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英姿勃发,双眸中有火在烧。
犯下杀业的这一刻,李敛像只绽放到极艳的大王毒花,独独一只生长在幽北深渊之中,世人以孤独,以疼痛,以鲜血喂养她,一如他们喂养他。
张和才忽然觉得背后出现一双手。
它们笑了一声,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只感到脚下一空,接着便无声又轻巧地,落进了那黑洞洞的前路。
被攥着的手上忽然一疼,张和才回过神来,李敛晶亮的双眸仍在眼前。
她低声道:“张和才,你站得起来罢?”
“……”
张和才低头不言,只咬牙撑住膝盖,李敛帮他站起身,接着放开他,站在一侧,指着地上那个阉党。
她像一根钉子般稳稳的扎在地上,低声道:“你拖他,我去拖另一人。”
张和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哆嗦的双手,夜中的凉风一吹,他再度感到身上身下都是湿的。他近乎窘迫地后退两步,可他挥不散空气中的骚臭。
但李敛并不在乎。
她朝前走来,走到他身边,声线平平道:“张和才,记好了,拖到巷口,扒光他。”
“……”
吞咽一下,张和才哆嗦着颔首。